還未進入庭院,便聽得兵刅相交的鏗鏘之聲。我和慎嬪相視一眼,三步並作兩步奔進院子。隻見太後手持長劍,斜斜揮向身著白衣的周貴妃。周貴妃側轉身子,右手伸姆指與中指牢牢捏住劍身,左手掌緣一拂,長劍頓時斷為兩截。她拋下斷劍,雙手迅捷無倫地交替掃過劍身,但聞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太後手中的半截斷刃節節寸斷,陽光下如晨辰墜地。而周貴妃寬大的袖子被斷劍削碎,片片如素蝶飄飛。太後這一招若使盡,不免連手腕也要被周貴妃切斷。她硬生生地扭轉身體,腳步向左一滑,方才穩穩站住。周貴妃白衣勝雪,素手垂落,纖指一曲,地上一柄淡綠色的長劍頓時跳了起來,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我和慎嬪隻看得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


    太後麵色大變:“你用這一招‘損之又損’,是不要你自己的雙手了麽!”


    周貴妃將手中的長劍雙手奉上,恭敬道:“弟子犯下大錯,甘願領罰。別說一雙手,便是賠上性命,弟子亦無怨無悔。”


    太後冷冷道:“死有何益!”


    周貴妃道:“姑姑不忍取弟子雙手,是原諒弟子了麽?”


    太後歎道:“不是我原諒你,而是單論劍術,我早已不是你的對手。我取不了你的雙手,自也無法清理門戶。”


    周貴妃跪在太後膝下,切切喚道:“姑姑……”


    我這才明白,周貴妃將自己的雙手送到太後的劍鋒上去,又不願太後以為是她故意相讓,故此才折斷太後的佩劍。


    太後流淚道:“我的武功雖不如你,可也還沒老糊塗。你在劍術上的圓通,何不用些在別的上?如今你大仇得報,又怎樣呢?罷了,你的錯原也不用我原諒,迴去思過吧,無事不必再來了。”說罷便扶著佳期的手緩緩往仁壽殿走去。


    周貴妃道:“姑姑,弟子在劍術上的圓通,是因為數十年專注苦練。若無專注,何來圓通?弟子勘不破的,姑姑便能勘破麽?”


    太後腳步一停,似是極哀傷極悠長地歎了一聲,終究沒有理會周貴妃,飄然迴了仁壽殿。


    慎嬪頗為動容,竟然走到周貴妃的麵前,向她伸出雙手。周貴妃微一錯愕,隨即扶著慎嬪的手站起身來。慎嬪也不行禮,隻是撤了手硬生生道:“你迴去吧。太後這樣說,便是不再怪責你了。”


    周貴妃道:“多謝。”慎嬪故意沉下臉,背轉過身去。


    周貴妃也不以為忤,隻淡然一笑,扶著桓仙的手離開了仁壽殿。待周貴妃下了山,慎嬪迴頭呆望片刻,恍然道:“原來這麽些年,隻有我活得最糊塗……”


    迴宮的第二天,是二月初二青龍節。帝後不顧前一日的風塵奔波,如往年一般出宮郊祀。皇帝把耨躬耕,皇後親事蠶桑。迴到內宮,帝後親自帶領眾人去濟慈宮向太後請安。為了熱鬧些,連熙平長公主高思語和睿平郡王高思誠都帶著女兒進宮來了。隻有昌平公高思誼去北方迎接升平長公主迴朝,因此沒有進宮。然而太後始終淡淡的,眾人坐了一會兒也就散了。


    午後,我坐在銀杏樹下看著宮人們把從景園帶迴來的箱子一一打開,將物事核對了搬入庫房。銀杏樹還未萌動展葉,光溜溜的枝條隨風輕搖,疏影橫斜,似一張大網覆在臉上。並不緊密,卻也無法掙脫。綠萼左手掌簿冊,右手拿一支蘸了胭脂的小筆勾勾畫畫。轉眼便隻剩了錦素的箱子。


    宮人開了箱子,拿出一件群青色長衣。我見這衣裳眼熟,便命她展開。隻見長衣以靛藍、天青、寶藍、黛藍等色絲線繡著青鳥銜鈺的圖案,袖口有繁複的寶相花團紋青金滾邊,甚是華麗。這是錦素的母親杜衡在她初封女巡的那一年親手縫製的,錦素每逢飲宴都要穿上它——直到杜衡被杖斃。快四年了,錦素的身量也長高了許多,這件衣裳早就穿不得了。但錦素連去景園都要帶著它,足見她思母情切。我歎道:“那件衣服不必收到庫房裏了,放到悠然殿的衣櫃裏吧。”


    宮人將錦素的衣裳首飾一件件拿出,綠萼一一勾了,送入庫房。其中一些特別名貴的物事,我讓綠萼專門拿了一個小箱子裝好。兩個小宮女探身到箱底,合力搬了四年前封若水送給錦素的銀絲龜紋硯出來。


    我吩咐道:“把那隻小箱子裏的東西和這隻大硯台,專列一個清單,來日有用。再把我櫃子裏的那串朱砂玉和青金石墜裾拿過來,也放進去。”


    綠萼愣道:“什麽朱砂玉?”


    紫菡侍立在我身後,笑道:“奴婢知道,奴婢這就去拿。”說罷進去拿了青金石墜裾和朱砂玉出來。朱砂玉是三年前封若水還未補選女巡時,隨手送給錦素,錦素轉贈給我的。而青金石墜角是四年前我冊封女巡的當天,封若水親手所贈。


    綠萼恍然道:“是這串,奴婢仿佛記得這是於大人有一次探病的時候贈給姑娘的。姑娘從未戴過。”


    紫菡笑道:“這串紅玉和這套青金石都很好看,姑娘為何不用?”


    不待我迴答,忽見永和宮的執事瑤席走過來躬身道:“大人,熙平長公主殿下來了,就在宮外。”


    我連忙出宮迎接,行禮如儀:“殿下駕臨永和宮,事先也不遣人來說一聲。”


    熙平長公主笑道:“聽聞你宮裏的奶茶很好,特來嚐嚐。”


    我一麵扶過長公主,一麵笑道:“都是現成的,殿下請進。”


    走進庭院,隻見綠萼和一個宮女一道抬起銀絲龜紋硯,另一個小宮女抱著裝著朱砂玉的小箱子,還有兩個內監合力搬起錦素的樟木大箱子往後院走。熙平笑道:“你的好東西越發多了。”


    我笑道:“玉機的好東西,不都是殿下賞的麽?”


    熙平一笑,指著銀杏樹下的櫻桃木桌子道:“今天天氣好,就坐外麵吧。”說罷也不待我相請,便坐了下來。她飲一口奶茶,合目一笑,“外麵已鬧翻了天,還是你這裏清靜。”


    我摩挲著左手食指上的桂紋碧璽銀戒指:“臣女是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之人,自然清靜些。”


    “局外人?”熙平哼了一聲,“你說這話便是將孤對你的心意都不放在眼裏了。孤送你入宮,就是為了讓你做個局外人,享清靜的?”


    我輕輕一揮手,眾人忙遠遠走開。我欠身道:“臣女失言,殿下恕罪。”又向長公主的白瓷薄胎碗中斟滿奶茶,笑問道,“才剛在太後那裏還見到柔桑縣主,怎的沒有隨殿下過來?”


    熙平笑道:“慎嬪娘娘和弘陽郡王叫了她去長寧宮了,說有好吃好玩的等著她。小丫頭聽了,哪裏還要我這個娘呢。”


    我又往長公主的小瓷碟裏撥了兩件點心:“殿下既將縣主許配給弘陽郡王,自小便讓他們多親近也是應當的。”


    熙平笑道:“弘陽郡王那裏現在是最熱鬧的,孤懶怠去,還是你這裏好,安安靜靜的。”


    我的手指敲在碗盞上有清沉壓抑的聲響,如早春的靜夜中簷下的冰淩悄然吐珠:“自從臘月裏的那件事,內宮早已天翻地覆,哪裏還有什麽清靜之所。”


    熙平撥一撥拂在麵頰上的風毛,緩緩道:“陛下究竟如何處置那些宮人了?”


    我微微一笑:“殿下在宮中多有耳目,這樣的事情應當比臣女知道得更清楚。”


    熙平含笑:“孤的耳目,不就是你麽?”


    我一哂,懶懶道:“那些宮人,自然是活不長的。聽說已打死好些了。剩下的,想必也是杖斃。請問殿下,如今前朝還多事麽?”


    熙平笑道:“聽說你甚得皇後器重,前朝的事,如何來問孤?”


    我搖頭道:“自陛下迴朝,皇後還政,前朝的事臣女便甚少與聞。萬望殿下指點一二。”


    熙平道:“前朝多事,不知你問的是哪一件?”


    我笑道:“便是封司政的案子如何了?”


    熙平道:“封夫人和封公子殺人償命,已判了斬刑,秋後處決。封司政麽,雖未下旨,不過抄家免官是一定的。陛下已將去年孤賣給封家的兩處莊子都賜還了,還賞賜了許多戰利品。”


    我笑道:“臣女聽說,去年殿下為了捐軍費銀子,賣了兩處江南的莊園,原來是賣給了封家。殿下分文未出,卻也得了疏財靖國難的令名,當真可喜可賀。”


    熙平一笑:“這些事,都是朱總管一手操辦的,如今去江南接手這兩個園子,也是他去。當真辛苦他了。”


    父親自去年夏天被免了奴籍,依舊還是做長公主府的總管,這本也在預料之中。“殿下為陛下分憂,又籌謀得當,才能名利雙收。換作旁人,可算不過來這許多。”


    熙平笑問:“玉機獨獨關心封司政的案子是因為封女巡麽?”


    我搖頭道:“是因為於女巡。”


    熙平道:“三位公主擅自去湖上滑冰,聽聞是義陽公主帶頭,封若水是義陽的侍讀,若因沽名釣譽和教導不善判個重罪,那於大人和蘇大人還有活命之望。”


    我冷冷道:“那不過是拆東補西的把戲罷了。”


    熙平笑道:“正是呢。若有旁人能分擔罪責,自然就不必來這拆東補西的把戲了。你說呢?”


    我心中一跳,不禁握緊了茶盞。熙平唇邊的笑意隱在銀杏枝的淺影之下,沿口角的細紋漫延開來。她右手食指緊扣碗盞邊沿,粉紅色的光潔指甲已泛出青白之色。左手五指緊握,緊緊貼住裙上的銀色玉蘭花紋。


    去年春夏之交查嘉秬之懸案時,我雖沒有機會和熙平長公主互通消息,但那隻精致的黃百合荷包和翟恩仙的認罪自盡,都讓我思想過無數迴。那極有可能是她暗中協助的結果。難道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死,她亦是主謀?蘇燕燕在嘉秬之案上對我數番提點,若她當真聽命於長公主,長公主應不會對她坐視不理。若果真如此,於錦素活命有望。


    心念極快地閃過。我笑道:“正是這個道理。”


    熙平輕輕放下碗盞,亦鬆了左右五指:“如今皇太子暴斃,宮裏隻剩了弘陽郡王一個皇子。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望玉機多多費心才好。”


    我對熙平的直白頗有一絲驚心:“臣女早已不是弘陽郡王的侍讀了,隻怕臣女有心,卻無處用力。”


    熙平輕笑道:“無處用力?若真如此,弘陽郡王跪在含光殿前請罪,你又為何巴巴地叫他迴來?那位劉大人也沒見她如此上心。”


    想不到連這樣隱秘的事,熙平長公主都知道了。我隻得道:“臣女隻是無意中聽聞此事,多口一問罷了。”


    熙平笑道:“這樣也好。孤隻願這樣的‘無意’越多越好,將來孤的柔桑不怕做不了皇後。”


    我歎息道:“殿下早早便將縣主許配給弘陽郡王,不可不說這是天意。”


    熙平悠然道:“說是天意倒也沒錯。可是還有一句話叫作‘天助自助者’,你聽過麽?”


    我對熙平的猜疑更深。究竟我在景園調查公主溺水之案的過程中,有何疏忽?“臣女孤陋寡聞,並沒聽過此話。臣女隻聽過:天之所置,豈可廢乎?[29]”


    熙平笑道:“就是這個意思。”


    沉默片刻,長公主見我出神,忽然壓低聲音道:“王府要給世子議親事了。”


    心頭似被紮了一針,我頓時醒悟過來。高暘既然不會娶我,自然會與別人成婚。我問道:“不知世子要迎娶哪家淑女?”


    熙平道:“這還沒有議定。他恐怕是等不到你出宮的那一日了。”


    我黯然道:“臣女早就知道了。”


    熙平奇道:“他的親事是上元節之後才說起來的,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淡淡道:“是世子去年來景園吊唁的時候,親口告訴我的。”


    熙平歎道:“你入宮時,他說十年後在孤的府中等你。如今他自食諾言,卻也肯親口向你說明,亦算有擔當。你別怪他。”


    我笑道:“臣女不敢。”


    熙平點頭歎道:“你很懂事。舊年的一天晚上,王妃與孤說起世子的婚事,世子說一定要娶你為妻,王妃倒也不反對。是孤對他說,帝後賞識玉機,連舞陽君親自向皇後開口要人皇後都不允,又免了玉機一家的奴籍,想是將來必有重用。咱們是太祖廢妃之後,怎敢與帝後相爭?連昌平公看中個破椅子都被降爵了,況且是個人!有這樣的前車之鑒,就更得步步小心。世子懂事,可終究傷心,轉身便跑出府了,直到天亮才在城牆根下找到他,喝得爛醉,還披著一件破麻衣。”說著長歎一聲。


    這番話本就在我的預料之中,可是聽到“城牆根下”這四個字時,不覺心念一動:“請問殿下,這是幾時的事?”


    熙平一怔,想了想道:“孤也記不清楚了,隻記得第二天汴城尹陳大人來尋駙馬飲酒,無意間說起早晨發現的一樁新案,說是詔獄的一個姓喬的獄吏被人一刀割斷脖子,扔在城外了。”


    果然如此!正是在那一夜,高暘傷心憤怒之下,在城外殺了喬致。飲酒佯醉是為了掩飾身上的血腥味,身穿麻衣是為了遮住華服上的血跡。高暘與喬致素不相識,汴城尹和刑部便是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兇手竟是一位親王世子。當真是一件無頭公案了。


    高暘一向溫文有禮,想不到竟為此事殺人,實在令人又驚又歎。然而他之前不也借口比武,打折了吳省德的右臂麽?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他隻是一直在忍耐。


    正思忖間,忽聽熙平笑道:“瞧你的模樣,想必已經一清二楚。可憐孤這個做姑母的,還在為了你們這點小情小愛傷神。這樣的事他竟也不和孤說,害得孤白白擔心了那麽些日子。”


    我紅了臉道:“世子一向大局為重,怎會教殿下憂心。都是臣女無能。”


    熙平道:“你們兩個都很好,是孤多心罷了。”說著壓低聲音,“其實你也不必太過傷感,以你的資質,前程絕非一個小小的王妃可比。”


    我看著她意味深長的淺笑,轉頭淡然:“臣女卑微,何敢與未來的世子王妃相較?唯願世子殿下佳偶天成,白頭到老。”


    又是一夜無眠。第二天,我對著書案上堆積如山的畫,心頭莫名煩躁。隨手抽出一張,正要補上幾筆,卻發現石青料已經用盡。我把畫紙揉作一團,扔在地上,歎了口氣。


    芳馨捧了一盞碧螺春上來,輕聲道:“姑娘昨天夜裏沒有睡好,翻身翻了一夜,是為於大人的事情麽?”


    我不答話。芳馨尋出一張構圖縹緲,用色奇異的美人配藥圖:“這張就很好,奴婢以為可以拿去如意館了。陛下見了,定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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