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畫上一個美人,坐在烏木雕雙龍搶珠的長榻邊,榻上躺著一個白發蒼蒼的垂死之人。美人俯下身,似在聆聽遺言,唇邊雖然掛著最恭順的微笑,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卻瞟著看畫之人。眼中有不屑,有不甘,有怨毒,更奇特的是,還有一絲喜悅。任何一個觀畫之人,看到這樣一雙眼睛,都不會心安理得。


    我不解道:“畫得雖好,可是並不能教人愉悅。妹妹為何要給我看這樣一幅畫?”


    蘇燕燕道:“這畫的是呂後在垂死的漢高祖榻前,聽他說,一定要善待戚姬。妹妹覺得這呂後畫得甚是傳神。姐姐以為呢?”


    我笑道:“若說這女子是呂後,這神態倒也畫得精準。”


    蘇燕燕的右手食指輕輕地撫摸呂後的臉,讚賞道:“妹妹最喜歡的,並非此女的神情,而是她的容貌。”


    我不解:“容貌?”


    蘇燕燕微笑道:“這容貌,高額,隆準,劍眉,深眼,覆唇。不但美,而且狠,貴不可言。可說是帝王之相,怨不得日後能女主稱製。姐姐說是不是?”


    我心中一動:“的確如此。”


    蘇燕燕直起身子,遞了一塊手帕給我:“今日天熱,姐姐都出汗了。”我道了謝,接過帕子,輕輕拭去額上的汗珠。隻聽蘇燕燕接著道:“其實妹妹並沒有精通麵相,不過史書上總說帝王容貌如何,看得多了,也便知道了。姐姐隻說這畫好不好?”


    我笑道:“形神兼備,是好畫。妹妹是從哪兒得的?”


    蘇燕燕笑道:“過年的時候在字畫鋪裏淘的。姐姐既然說好,妹妹就好生收著,否則定要叫人拿出宮去摔在那老板的臉上。”正說著,小丫頭來請行,蘇燕燕便拋了畫邀我一起去定乾宮。


    將高曜接迴長寧宮,就在啟祥殿用午膳。外麵陽光正好,小丫頭們站得齊齊整整候在殿外,一聲不聞,窗上映著一排烏黑的雙丫髻。用膳時照例是不說話的。寂寂庭院,唯有風吹過,鬆聲如濤。飯畢上茶,我和高曜正各自捧了一盞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忽然外麵小丫頭稟道:“啟稟殿下,永和宮的小西姑娘來了。”


    高曜道:“定是來找姐姐的,讓她進來。”


    小西滿頭大汗地走了進來,道:“掖庭右丞喬大人遣了人來抓紅芯姐姐。紅芯姐姐不肯去,這會兒在永和宮大哭,說是要見了姑娘才肯去。芳馨姑姑使奴婢來迴姑娘,姑娘可見麽?”


    未待我迴答,高曜插口道:“掖庭右丞?究竟何事?”


    我忙道:“迴殿下,是臣女宮中的紅芯觸犯宮規,臣女迴了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著掖庭屬來查問。不是什麽大事。”


    高曜哦了一聲,漫不經心道:“既然如此,就將她攆出宮去好了。還見什麽?!”


    小西身子一跳,偷偷瞟了高曜一眼。我頗為意外:“殿下也不問她犯了什麽罪,便要趕她出宮?難道便不能容她改過自新,留著查驗後效麽?”


    高曜歪在榻上,芸兒見狀,忙拿了一襲駝毛織花毯覆在高曜身上。高曜合目懶懶道:“犯了宮規,自然有各宮的執事懲戒,再不濟,上麵還有內阜院各級管事和總管在,何至於要迴稟母後,讓掖庭屬來查問?可見是彌天大罪了。姐姐向來寬容,自然不會要了她的性命,那就打一頓板子攆迴家去或打發去外宮做苦役,總之斷不能留在姐姐身邊了。”


    我靜靜道:“殿下所言甚是。”見高曜要午睡,於是起身告辭。


    一出長寧宮,小西便問道:“那姑娘究竟見是不見?”


    我淡然道:“才剛殿下是怎樣說的?”


    小西張了張口,終究無言。


    過了幾日,紅芯被送了迴來。掖庭屬右丞喬致親自進宮迴話,態度甚是恭敬:“下官奉皇後娘娘的旨意,拿了大人所繪的畫像在內宮外宮查了個遍,並沒有尋到此人。又將梨園一幹人等捉拿查問,有說見著的,有說沒見著的,當真是一團亂麻。紅芯姑娘隻說她以為這畫上的丫頭是長公主府的,方才與她交談,實在不知道她是何來曆。下官鬥膽,用了些刑,見還是問不出什麽,便將紅芯姑娘送還永和宮。這是此案的筆錄,請大人查驗。”


    他身後的小內監捧上一遝新錄的證詞,宛若端上一盤新鮮熱辣的菜肴。我端坐在上,淡淡一笑:“喬大人辛苦了。可稟報皇後娘娘了麽?”


    喬致道:“下官已經迴稟了皇後娘娘,娘娘不得閑處置,命下官將此事細細告訴大人,憑大人裁奪。請問大人,此案該如何查下去才好?”


    我順水推舟道:“罷了。既然宮中並無此人,再查下去,就隻能查到宮外去了。說不好還要去長公主府上尋人對質,先別說尋到尋不到,長公主府豈是尋常之地?若驚動了太後就更不好了。且一番折騰不打緊,倒讓外麵的人無端猜疑起宮闈之事,甚是無益。不若就此作罷。不知喬大人意下如何?”


    喬致道:“大人英明。下官也想,若再查下去,也著實無益。隻是不徹查,大人又實在委屈了些。”


    我微微一笑:“委屈不委屈,原不在這上頭。既然此案到此為止,這筆錄也不必看了,你拿迴去謄錄存檔吧。”喬致應了,拿迴筆錄躬身退下。


    喬致走後,芳馨進來稟道:“姑娘,紅芯想向姑娘請罪,不知姑娘可見麽?”


    我歎道:“聽說她在掖庭屬受了些罪,嚴重麽?”


    芳馨低眉垂首,側頭拭了淚珠道:“被打了不知多少板子,身上的肉都碎了,又上了拶指,斷了兩根骨頭。”


    我甚是不忍,卻仍要硬起心腸來:“請個太醫來好生看看,用藥調養的銀子,都從我賬上領。煩請姑姑去告訴紅芯,讓她安心養傷,旁的以後再說。”


    芳馨應了,卻遲遲不動。我忍下淚意和心跳加速的眩暈,轉頭道:“姑姑怎的還不去?”


    芳馨定定地看著我:“姑娘自打升了女校,似是大有不同了。”


    門外一陣大風吹過,帶來濕漉漉的初夏氣息,銀杏葉子嘩啦啦地響了一陣,陽光下的樹影似是湖上的波光,閃得人眼花。“姑姑是在怪我?”


    芳馨道:“奴婢不敢。隻是姑娘從前最聽不得用刑啊,打死人這些事情,如今聽紅芯傷成這個樣子,也不肯去瞧瞧。姑娘知道麽,紅芯伏在床上,隻剩半口氣了,她苦苦哀求奴婢——”


    我冷冷打斷:“我有話不瞞姑姑,姑姑也不必兜圈子來勸我。你是怪我親手將紅芯送入掖庭屬,不肯憐惜她的性命,是麽?”


    芳馨坦然道:“是。姑娘向來疼愛丫頭們,不但寬仁,還教她們念書識字。姑娘明知紅芯進了掖庭屬便兇多吉少,還……奴婢那日讓小西去長寧宮請姑娘,就是盼望姑娘能迴宮來。隻要姑娘一句話,紅芯何用受這番罪!”


    左胸開始隱隱作痛。她這樣坦率,我也不能示弱,遂起身扶案道:“自打我升了女校,奉旨查徐女史的命案,這其中有多少難處,多少奧妙,姑姑是知道的。紅芯和我同出自長公主府,卻欲陷我於不義。她是我的貼身侍婢,卻如此待我,怎不叫我害怕心寒?做郡王的侍讀女官終究不同於皇後差遣,你若說我變了,我也無話可說。”


    芳馨嗵的一聲跪在我的麵前,泣道:“奴婢和姑娘朝夕相伴,怎不知姑娘的難處?奴婢也知道紅芯這次犯了大忌。可她已經知錯了,且又受了這番教訓,難道還不夠麽?姑娘這會兒若不去瞧瞧她,她又怎能安心養傷?豈不是要送了這條小命?奴婢懇求姑娘,便去看一眼吧。”旁邊侍立的小西等幾個丫頭見芳馨都跪下了,都紛紛跪下。


    我見她哭,心底也有些後悔。心痛得厲害起來,唿吸之間仿佛有一把水碓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頭,咚咚巨響在我耳邊縈繞,連帶著左臂和肩頭也疼了起來。忽然不痛了,隻覺得好累,四肢百骸全都鬆軟下來,隻想躺下歇息。隻聽得耳畔有人驚唿道:“姑娘!姑娘!快來人……”


    【第三十九節 染蒼染黃】


    仿佛做了一個很美的夢,醒來卻不記得了。緩緩睜開雙眼,天青色的簇花帳子垂在頭頂,顏色輕柔和緩。忽聽芳馨的聲音在耳畔道:“好了好了!姑娘醒了!”


    綠萼伏在床邊,雙眼哭得通紅:“姑娘總算醒了,奴婢去請太醫進來。”


    我正想坐起來,芳馨按著我的肩頭道:“姑娘才醒,還是歇會兒的好,何必著急坐起來。”


    我側頭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見太陽還沒掉下去,不由鬆了口氣:“我睡了多久了?殿下這會兒還沒放學吧?”


    芳馨拭淚道:“姑娘病了,還操這些心。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當為紅芯的事情求姑娘,致使姑娘心痛暈倒。奴婢罪該萬死,請姑娘責罰。”


    雖是暮春,日頭又好。但風吹入寢殿,卻覺得寒絲絲的仿佛濺了些涼水在身上。我雙腳拱了拱被子,勉強笑道:“我心痛得不省人事,都是因為紅芯。這會兒姑姑總該知道我並非無情了吧。”


    芳馨泣道:“姑娘這樣說,奴婢合該一頭撞死。”


    我從被中伸出手,無力地拉著她的手指道:“姑姑這樣好,我哪裏舍得。我渴了,拿些水給我喝。”


    芳馨倒了一盞溫熱的白水,服侍我喝了。過了一會兒,我力氣恢複了一些,便坐了起來。隻見綠萼引了太醫院的左院判銀太醫進來。從前我被乳母王氏推倒在地傷了骨膜,便是這位銀太醫診治的。我正要起身行禮,銀太醫笑眯眯地道:“病中便不要講這些禮節了,瞧病要緊。”我笑笑,便安然倚在床頭,伸出右腕來。


    綠萼忙搬了繡墩請銀太醫坐下。銀太醫望了望氣色,按了脈道:“姑娘這是自胎中帶來的氣虛血瘀。瘀血阻滯,耗傷氣血,妨礙化生,因而體虛。”


    我歎道:“大人說得不錯。我自小就氣短體虛,幸而一向做侍讀,從未如何勞累過,倒不覺得怎樣。進宮之後,常覺胸悶,近兩年心痛得有些厲害了。”


    銀太醫歎道:“大人早該請人瞧瞧才是。”


    我忙問道:“我隻是以為我體虛罷了,難道是什麽要緊的症候麽?”


    銀太醫道:“姑娘這病,早該好好調養進補,拖到今日才……當真是疏忽了。”


    芳馨的眼中現出驚惶之色:“那姑娘從今起好好調養,可還來得及麽?”


    銀太醫道:“倒也不必如此慌張。大人還年輕,隻要照著方子日日進補,且不要動氣,不可勞累,便可保無虞。隻是一樣……”說著遲疑半晌,聽芳馨催了兩聲才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子道,“姑娘萬萬不可誕育子女,否則……性命堪憂……”


    我大吃一驚,腦中嗡的一聲,連發根裏都冒出冷汗來。中衣貼在背上有黏膩冰涼的觸感,仿佛一條毒蛇沿著脊柱遊了上來。庭院中有兩個內監搬了一缸含苞欲放的石榴花進來,點點殷紅,紮得我眼痛。我撫胸沉聲道:“多謝銀大人。隻是我的病情還請銀大人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如今宮裏多事,我不想多事。我的病,我自有分數。”


    銀大人會意道:“老夫年老,下個月便迴家鄉了。大人可尋小徒方毅繼續診治,他定會守口如瓶。”


    我微微一笑:“大人退休,榮歸故裏,當真是可喜可賀。”遂向芳馨道,“待銀大人離宮,姑姑記得替我備上表禮,慶賀大人衣錦還鄉之榮、桑榆晚景之樂。”


    銀大人道:“謝大人。”


    我沒有時間去哀悼那些未來不能出生的子女,因為殿選女官的日子就要到了。每天都有內阜院的總管到永和宮來迴稟殿選的準備事宜,還有兩三個命婦以向太後和皇後請安為名進宮,順路到永和宮來拜訪。我早已吩咐過芳馨,不論來人是誰,隻要是宮外的,人和禮物一律迴絕。


    因為我的病,芳馨再也沒有提過紅芯的事情。我偶爾問起紅芯的傷勢,她總是說紅芯很年輕,恢複得很快。


    四月二十二日的傍晚,我裝扮一新,綠萼扶著我走入延襄宮。宮中的大槐樹似乎歪得更厲害了,雪白的槐花如雪點一樣飄蕩在頭頂。香氣雖然濃鬱,卻透著一股清冽之氣,比之牡丹芍藥等冶豔之花,更多幾分剛烈和愴然。我深吸一口氣,提著裙子緩緩步上階梯,偶爾低頭,看見裙角上沾著一瓣槐花,長裙一掃,飄落在滿地的落花中,再也分辨不出來。我一步一步,走得極慢極穩。陂澤殿的大門洞開,殿中燈火通明,八位候選的姑娘已分站兩旁恭候著我。


    三年前殿選這一日,我便是站在陂澤殿中迎接陸貴妃。那時是怎樣的心境?不安、不知所措、不以為然,還有幾分無所畏懼。才不過三年,我卻覺得那時的自己很年輕很年輕。當年的不以為然,是因為熙平長公主命我穿紫衣進宮以迎合裘後。那時我心中隻想,若選不上也沒什麽,反正我並不喜歡裘後。可如今,我心中一萬分感激長公主,若不是她薦我進宮,以我這副無用的殘軀,留在長公主府又能做什麽?難道可以做一個任勞任怨的管家娘子麽?抑或柔桑縣主的陪嫁?還是會有一個管家的公子願意娶我為妻?娶妻有五禁[102],似我這樣身有惡疾的,恐怕沒有良家子肯與我終身相伴。


    信王世子高暘?他若是知道我的病,還肯娶我為正妃麽?


    我不知道。


    進宮,總好過拖著病體在長公主府苟延殘喘。嗬,是人心的籌謀,還是命運的巧思?都無關緊要了。今後的每一步,我都要走得穩穩當當。每一天,我都要倍加珍惜。無論如何,我朱玉機,絕不辜負自己!


    四月二十四日,皇後頒旨,封十三歲的徐嘉芑和十五歲的劉離離為從七品女巡,分別做青陽公主和弘陽郡王的侍讀女官。徐嘉芑是徐嘉秬的親妹妹,被過繼給了堂叔,從宗法上來說,算是徐嘉秬的族妹。而這位堂叔,官居太常,主管宗廟的日常祭祀和四季供奉,是嘉秬的父親徐司秩的下官。我選她入宮,多少也是因為嘉秬的緣故。劉離離是濠州刺史劉纘之女,她的母親便是前些日子進宮來送我櫻桃的那一位。因她詩作出眾,皇後言談之中頗為賞識,且後來她的母親和京中的親眷也都安守本分,再沒有再進宮來為她說項,因此才被選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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