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道:“如今她被拿住卻不是因為這件事,而是她昨晚自定乾宮書房偷了一對玉獅,又偷了執事出宮的腰牌,扮作內官出宮,被拿了個現行。”


    我鬆了口氣道:“這事倒還可以求情。她出宮是為了逃走麽?”


    芳馨道:“是。隻是她容貌太過清秀,扮作男人實在不像。今天一大早已被送到掖庭屬去了。如今眾人還不知道她有了身子,隻求姑娘去皇後麵前說說情,免去杖責,保住她母子二人的性命,也是積陰鷙的好事。”


    我聽了甚是為難:“她人在掖庭屬,掖庭令循法辦事,我也沒有辦法。隻好求一求皇後,瞧瞧能不能法外開恩。”


    芳馨感激道:“隻要姑娘肯開口去求皇後便好。奴婢先代曾娥多謝姑娘。”說罷跪下磕了三個頭。


    話音剛落,便有守坤宮的宮人急急忙忙過來傳命,命我立刻往守坤宮去議事。我見她滿臉是汗,神色中猶帶一絲驚恐,不禁詫異。自皇帝出征,宮中一向平安無事,今日不但曾娥受罰,連皇後也遇到了難處。更衣時,芳馨輕聲道:“會不會是曾娥事發了?”


    我一怔:“宮人盜竊逃走,何至於非要我去?”


    芳馨哎呀一聲:“姑娘難道忘了麽?曾娥有了身孕——”不待我說話,外麵的宮人又催促起來。


    因來不及備輦,匆匆忙忙趕到椒房殿時,已出了一身大汗。惠仙正候在殿外,見我來了,忙拉住我道:“大人且慢進去。”說罷命宮人奉上熱巾。


    我一麵拭汗一麵道:“究竟何事?”


    惠仙道:“今早定乾宮的人來報,說有個宮人偷了玉獅想逃出宮去,皇後便命人將她帶去掖庭屬發落。掖庭屬判了三十杖。誰知……這三十杖下去,竟將曾娥腹中的孩子給打了下來——”說到此處,忽然住口,隻管瞠目望著我。


    我似懂非懂,又不敢胡亂猜測,隻得硬著頭皮問道:“曾娥腹中的孩子打了下來,後來怎樣了?”


    惠仙嗐了一聲,也隻得硬著頭皮道:“這……娘娘隻怕這孩子是陛下的。”我這才恍然,不覺尷尬。惠仙見我明白過來,忙推我進了東偏殿。


    隻見皇後正坐在榻上,正捧著茶盞發呆。一雙手震顫不已,茶水濺出,水珠自虎口沿著手背滾入袖中。分明秋老虎還沒有過去,她的臉卻凍得青白,額上全是冷汗。


    我輕輕走上前,低聲喚道:“娘娘。”


    皇後身子一跳,險些摔了茶盞。她站起身又坐下,呆呆道:“平身。坐吧。”我隻得行了一禮,坐在她的下首。皇後默然無語,隻管發呆。


    我隻得轉頭問惠仙道:“娘娘可看過內起居了?”


    惠仙悄聲道:“內史官都隨陛下在前線,史庫裏隻有幾個執筆供奉官看著,這會兒也不知道躲懶去了哪裏,竟然一個都找不見。”


    忽聽四美蘇繡屏風後麵叮的一聲輕響,皇後麵色一變,將茶盞重重頓下。惠仙忙轉到屏後查看,迴來道:“是小九收拾妝台,不小心跌了金簪在地上,並沒有跌壞。”


    皇後厭煩道:“讓她到後院跪一個時辰再吃飯。”


    惠仙不敢說情,忙拉了小九出來謝恩。小九不過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宮女,生得有些單弱,跪在皇後麵前渾身顫抖,咬緊牙關才勉強說道:“奴婢謝娘娘恩典。”


    小九去後,我鼓起勇氣向皇後道:“曾娥的孩子必定不是龍裔,還請皇後娘娘寬心。”


    皇後一怔:“玉機怎麽知道?”


    我自不能說出曾娥與芳馨的事情,隻得道:“若曾娥懷有皇子,定然會稟告掖庭令,想來不會冒險熬刑。否則一頓板子,不是要將她一生的依靠,都盡數毀去了麽?世上沒有這樣傻的人。”


    皇後點點頭,又搖搖頭:“也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了孩子。”


    我茫然道:“自己有了孩子,還能不知道麽?”


    皇後又一怔。惠仙忙道:“娘娘,朱大人還是女孩子家,怎知道這些?”


    皇後歎道:“是了,本宮竟忘記了。”


    我雖不甚明白她們的話,卻也知道自己弄巧成拙,隻得閉口不言。時近午初,起居院的執事親自捧了近半年的內起居進來。於是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這裏替皇後檢閱內史。連查數遍,直到雙眼昏花,頭腦沉重,也沒有看到皇帝恩賞曾娥或讓曾娥陪侍的記錄。皇後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撫胸說道:“幸而沒有。聖上最重子嗣,若那孩子真是皇子,本宮的罪就大了。”


    我忙寬慰道:“宮人犯錯,理應去掖庭屬受審,即便那孩子真是皇子,也怨不得皇後娘娘。”


    事已分明,皇後依舊不安。這種劫後餘生的不安似是心有餘悸,又似是根深蒂固。皇後歎道:“你雖聰明,終究還小,哪裏會懂得這些。你也累了,迴宮去吧。”


    從守坤宮出來,隻見殘陽如血。夕照拂過眼簾,但覺寒光如水。頭昏腦漲地迴到長寧宮,忽見芳馨迎了出來,隻見她眼睛一紅,咬牙顫聲道:“曾娥流血過多,已經去了。”


    我從未見過這位曾娥姑娘,自也無法體味芳馨失去這位小同鄉的哀傷。於我來說,她隻是一個罪人,為著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我或可歎息一聲。然而內起居越看越冷,想多半句歎息,亦不可得。


    芳馨泣道:“曾妹妹還這麽年輕,若出宮去了,定能過上好日子。可憐那孩子……”


    這件小小的風波不出守坤宮便這樣平息了,或許思喬宮和遇喬宮尚不知情。陸貴妃與她未出世的孩兒正在養尊處優之時,曾娥與她的孩兒卻已被丟棄在亂葬崗。世事便是這樣不公道。在宮中數月,連我這樣一個出身奴籍的人,亦吝嗇起當前這片刻疲憊而虛偽的平靜時光。


    或許出身微賤的人,本也沒有公道可言。


    晚膳時下了一場陣雨,四處彌漫著濕潤清新的氣氛。我照例去遇喬宮看陸貴妃。陸貴妃自從有孕,便一直在宮中靜養,連椒房殿都很少去。於是我依照宮規,每隔三五日便去請安。陸貴妃初時以安胎為借口,甚少召見。但兩個月下來,她也不忍總將我拒之門外,如今常肯請我進去說話。


    因孕婦畏熱,明光殿的冰還未撤去,一進去便覺周身清涼。日常在宮中靜養,陸貴妃並沒有梳髻,隻是將長欲及膝的秀發用絲帶纏繞而下,鬆鬆綁在頸後。烏黑的發間不飾一點金玉,用篦子抿得一絲不亂。一襲水綠煙紋長衫,巧妙掩飾住微微臃腫的身形。寒暄幾句後,我正待告辭,忽聽陸貴妃道:“聽說今日皇後處置了定乾宮的一個宮女,那宮女如何了?”


    我一怔,道:“那宮人已經死了。她所犯欺君、偷盜、私逃……淫穢這四條罪,乃是掖庭屬按律所定。那三十杖,並非皇後娘娘所賜。”


    陸貴妃雙眸微合,明亮的目光在我臉上刮過:“不錯,她的罪是掖庭屬裁定的。”


    從明光殿出來,天色如還沒有研透的墨汁,星光若隱若現。簷下掛起橘色的宮燈,溶溶燭光似要融化在蒙昧的夜色中。晚風輕拂,擾動這一宮的不分明。身在此中,連自己也要融化了。


    西配殿下擺著一張油光水滑的竹凉榻,平陽公主穿著杏紅單衫坐在榻上抓子兒玩,一個乳母和兩個丫頭在一旁侍立。碧玉和白玉貼合成指甲蓋大小的方塊作子兒,沙包用雲錦填了粟米做的,金絲銀線在燭光下拋出寸寸寒芒。我忙上去行禮,平陽公主亦止了遊戲,目光中充滿期待:“平身。玉機姐姐來和孤一起玩麽?”


    我歉然道:“這會兒二殿下要寫字,臣女得迴宮去。”


    平陽公主甚是失望,低頭將一顆玉子兒輕輕扔了出去,低頭道:“都迴宮去吧!都不要來!”


    我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迴答。乳母安氏忙上前對公主道:“二殿下還在長寧宮等著朱大人迴去呢,若耽誤了功課,明天夫子該罰了。就讓新月來陪伴公主可好?”


    平陽公主忽然尖聲道:“不要!二哥天天有玉機姐姐陪著寫字說故事,還可以踢鞠,孤為什麽隻能和她們在一起?難道孤沒有侍讀麽!”她越說越委屈,把玉子兒和雲錦沙包統統拋在了地上。玉子兒嘩啦啦灑了一地,頓時摔裂了幾顆。安氏見狀,忙柔聲哄勸。


    穆仙聞聲從明光殿中走了出來,兩個小丫頭忙向她說明原委。穆仙看了我一眼,說道:“咱們宮裏的這位車大人又不知去了哪裏。”說罷將公主帶迴了明光殿。


    晚間沐浴之後,眾人搬來涼榻,擺好瓜果,在宮苑中乘涼。此時天色濃黑如墨,月朗星稀,高曜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綢衫,光著腳躺在榻上看星星,芸兒把扇。乳母李氏和宮人們坐在一旁乘涼。我散發走出靈修殿,命人搬了一張竹椅下去。高曜側頭見我來了,忙坐起身道:“姐姐該說故事了!”


    李氏笑道:“二殿下眼巴巴的,就望著這一刻了。”


    我斜坐在竹榻上,接過芸兒手中的扇子,掩口一笑:“若有一日我的故事都說完了該怎麽辦?”


    高曜側頭想了想,說道:“那便將從前說過的故事再說一次,有好些孤都記不清楚了。”


    李氏道:“殿下應當將聽過的故事都說給皇上和皇後聽,皇上和皇後若見殿下又長了見識,定然十分歡喜。”


    高曜微微扁起嘴:“隻是怕記不清楚,反惹父皇和母後不快。”


    我笑道:“這有何難,隻要殿下願意聽,臣女便多說幾遍。”


    話音剛落,忽見白領著穆仙和平陽公主並一群宮人走了過來。除了高曜,眾人紛紛起身行禮。芸兒忙跳下竹榻,請平陽公主與高曜並排坐了。


    穆仙向我行了禮,恭敬道:“公主日常總聽二殿下說朱大人很會說故事,一直很想來聽。如今貴妃娘娘有孕,精神短了許多,車大人又不在宮裏。因此奴婢鬥膽帶公主來長寧宮消磨片刻。”


    我忙道:“姑姑不必多禮。公主若想來,幾時都可以。兄妹倆正該好好親近才是。”


    穆仙道:“正是。公主和二殿下都是獨出,不似義陽公主和大殿下,常能作伴。”


    我指著小錢搬出來的竹凳子,請穆仙坐了。兩個孩子並排抱膝而坐,芸兒侍立在後。我坐在竹椅上,緩緩道:“今日說一個魯國丞相公儀休的故事。公儀休是魯國博士,頗有才具,魯國的國君便讓他做了丞相。他身為百官之首,一向遵奉法度,循規蹈矩,深受國君信任、百官拜服。有一日,有位客人送給公儀休兩條鯉魚,公儀休堅決不肯收下。客人便道:‘聽說您極愛吃魚才送魚來,大人卻為何不肯要呢?’公儀休道:‘正因愛吃魚,方才堅辭不受。如今我做國相,能買得起魚吃;若因收下你的魚而被免官,今後不但無人送魚給我,連我自己也買不起魚了。’客人深為慚愧,便帶著魚告退了。敢問二位殿下,公儀休愛魚而不受魚,卻是為什麽?”[47]


    平陽公主似懂非懂,正在思忖之際,高曜卻舉手叫道:“公儀休若收了人家的魚,自然要聽人家的吩咐做些壞事,若國君知道了,定是要丟官的。丟了官,還怎麽買得起魚吃?”


    我笑道:“殿下所言甚是。公儀休把持住自己的口腹之欲,方能贏得為官的清名,這官才能做得長久。”


    高曜見平陽公主訥訥不語,不由十分得意:“孤知道,做人要能分清大忠小忠、大利小利。”此處分明沒有“大忠小忠”之意,他偏要牽強附會,炫耀一番。我聽了不禁好笑。


    平陽公主見高曜能流利地說出她沒有聽過的大道理,甚是豔羨。高曜見妹妹怯怯不語,愈加得意:“孤還要再聽一次老虎娶親的故事。”


    平陽公主插口道:“老虎也能娶親麽?”


    高曜嗔怪道:“皇妹連這也沒聽過?”


    平陽公主頓時紅了臉:“舜英姐姐從不說故事給我聽。”


    高曜不屑道:“世上哪有這樣笨的女巡,連故事也不說?皇妹應當迴了母後,換一個來。”


    平陽公主頓時無言以答。穆仙心疼公主,一味地向我使眼色。我忙寬慰公主道:“皇兄年紀大些,知道得多也不出奇。”又向高曜道,“殿下既是皇兄,皇妹有不知道的,要耐心地教導才是。這個老虎娶親的故事,就煩請殿下說給公主聽,可好?”


    高曜頓時泄了氣,扭捏道:“孤記得不清楚了。玉機姐姐,你便再說一次吧。”


    平陽公主興味盎然地看著我,連穆仙喂到她口邊的酸梅湯也顧不上飲。我隻得又道:“從前有一隻老虎住在山林中,它懶於自己捕食,常趁夜下山,偷襲村民的牲口。這一日,村民為了除掉這個禍害,便想了一個辦法,假意要將村中最美麗的姑娘許配給老虎。老虎垂涎姑娘的容貌,忙不迭地下山進村。姑娘的父親大著膽子上前對老虎道:‘我兒自幼嬌養,能許配給您這樣的英雄正是我們全家求之不得的。’老虎甚是得意。父親接著道:‘可是你們成婚後,我擔心我兒美麗的容貌被你的爪子所毀,又或與她用膳之時,你一口利牙嚇壞了她,如此她如何還能好好地服侍英雄呢。’老虎喜愛那姑娘,聞言陷入深深的顧慮之中。父親趁機道:‘若將四爪磨光,利齒套上木套子,如此我兒心中無懼,方能夫妻恩愛,白頭到老。’老虎聞言大喜,滿口答應。待它磨光了爪子,粘上了牙套,便如病貓無異。村民放出兇犬追趕老虎,老虎無力抵抗,從此再也不敢下山。然而在山中,它沒了爪牙,又疏於捕獵之術,終於被餓死了。”[48]


    高曜大叫道:“孤記起來了。這故事還是說,拘泥於眼前的小利,就是不要長遠的大利,說不定還會丟了性命呢。”


    平陽公主這才展顏:“原來如此。”


    我笑道:“二位殿下說得很是,隻是還有一層道理,二位殿下卻還沒說出來。”


    高曜和平陽公主麵麵相覷,都想不出來。我笑道:“被人投其所好便是示弱於人,示弱於人等同於倒持太阿,授人以柄。”[49]


    高曜似懂非懂,平陽公主茫然無識,兩人都呆呆地點了點頭。唯有穆仙,深深看了我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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