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來日方長,隻要姑姑與我同心,沒有過不去的。”


    芳馨忽然跪下:“奴婢此身都是姑娘的。隻要姑娘不嫌棄,奴婢願意一輩子服侍姑娘。”說罷磕了個頭。


    我不明白她為何忽然行此大禮。然而甫一進宮,便有這樣一位姑姑宣誓效忠,既感慶幸,又覺溫暖。我俯身扶起她,微微一笑道:“有姑姑這句話,我什麽也不怕。”


    一時用過晚膳,見天還亮著,芳馨便道:“長寧宮近禦花園,如今天色還早,姑娘可過去散散心,也消消食。”


    我笑道:“前日經過禦花園,竟沒有好生觀賞,這會兒無事,正該去瞧瞧。”於是紅葉和綠萼備下宮燈,芳馨又叫兩個小宮女拿了擋風的鬥篷,扶了我慢慢踱出長寧宮。


    芳馨道:“禦花園又叫益園,雖然景致還不錯,但畢竟小了些。汴城西北還有個行宮叫景園,先帝剛登基那幾年都住在那,直到立了皇後,才迴到宮裏住。”


    我不由好奇道:“為何先帝要過幾年才立後?”


    芳馨道:“大約是先帝一直寵愛當今尚太後,但太後並非原配,所以先帝一直決定不下。奴婢隻記得立後不久,聖上便被冊為太子了。”


    益園南門在望,重重念頭在我腦中閃過。“自來帝王家,家事便是國事,也難怪先帝難以抉擇。”


    正說著,已進了益園。但見園中佳木蔥籠,奇花盛放。頂頭一方奇石聳立,薜荔女蘿,垂累而下。一道清流自石上傾落,下麵一方小池,浮葉白,青鬱可愛。一道水路將池中之水引出,流向不遠處的一方澄塘。塘邊小徑的竹架上,嬌豔紫藤隨風飄擺,又有十幾株老柳,似少女在湖邊沐首。小徑東西各有四方亭築在高高的石台之上,石階以漢白玉砌成,雕著細致新鮮的花樣。我沿小徑緩緩走到西亭,但見亭上書寫半雲二字,左右聯曰:“雲開一嶂碧,蘿合半山青。”


    天色已暗下來,紅葉與綠萼點起宮燈,芳馨扶我走上半雲亭,但見塘邊淺水中,幾隻小鶴悠然漫步。塘心一所木屋,兩隻天鵝繞屋遊弋。我支頤坐在亭中,不覺發起呆來。晚風習習,清氛中添了寒意,芳馨連忙為我披衣。


    忽聽西邊隱約傳來一個少女嬌脆的聲音:“悶了這幾日,總算能來園子裏逛逛了!”


    芳馨輕聲道:“這像是升平長公主的聲音,姑娘該下去迎候。”


    我問道:“升平長公主是誰?”


    芳馨道:“升平長公主乃是當今聖上的同胞幼妹,兩宮最疼的,如今就住在皇城西北角上的漱玉齋中。”


    我忙下亭等候於小徑邊。遠遠見兩行宮燈逶迤而來,為首的少女身著赤色曳地長衣,以金絲銀線繡著繁複的玫瑰圖案。走得近了,隻見她肌膚光潔,其白若雪,其質如玉。烏發堆雲疊鬢,兩支紅珊瑚步搖玲玲輕晃,有柔和的光暈在雪腮邊點點跳躍。雙目湛湛,顧盼神飛,意態閑閑,宛如神女。


    待她走近,我行禮如儀:“長寧宮女巡朱氏參見長公主殿下,長公主萬福金安,長樂未央。”


    升平長公主一怔,她身邊的宮女輕聲道:“殿下,這是才入宮的侍讀,長寧宮的女巡朱氏。”


    升平道了免禮,又笑道:“原來你便是新入宮的女巡。恭喜了。”


    我忙道:“謝長公主殿下。”


    升平向身邊的宮女道:“別忘了備一份賀禮給各宮的女巡女史送去。”那宮女恭聲答應。


    升平又道:“選女官這樣的盛事,本宮竟錯過了,真是可惜。”


    那宮女笑道:“女官以後還會再選的,殿下不必放在心上。”隻見這宮女隻二十來歲的年紀,一張圓臉,身材微豐。


    芳馨悄悄道:“這是長公主身邊的執事沅芷,自小服侍公主的。”


    升平笑問:“未知朱大人芳齡幾何?”


    我恭謹道:“迴殿下,臣女今春剛滿十二。”


    升平讚歎道:“怨不得母後總讓本宮多讀書,原來十二歲的女孩子就能入宮為官了。朱大人想必很能幹。”


    我微笑道:“謬承殿下玉讚,臣女愧不敢當。”


    升平笑道:“難得在園中遇到大人,便一同走走如何?”


    我本欲自在獨處,但長公主相邀,不得不遵,隻得跟在她身後半步,複又東行。


    升平問道:“朱大人府上是哪裏?”


    我答道:“家父是熙平長公主府上的總管。”


    升平笑道:“怪道朱大人言談舉止不輸大家之女,原來是熙平皇姐調教出來的。”說罷不斷問起殿選的情形,我一一作答。


    一路走到紫藤花下,升平忽道:“這紫藤架是奉了皇嫂的旨意做的,白天看來,自是嬌嬈,可是一到天黑,遮天蔽月,黑沉沉的常嚇人一跳。”


    我聽她論斷皇後的旨意,便不敢接口。抬眼一望,已到了東亭下。東亭名為夢溪,左右聯曰:“洞隱千峰月,城浮萬樹煙。”


    沅芷上前笑道:“殿下,天色已晚,風又涼,還請迴去吧。明天再來逛也是一樣的。”


    升平頷首道:“也罷,該迴去了。”說罷拉起我的手,將一串紅珊瑚梅花香珠籠在我的腕上,“今日巧遇,相談甚歡。倉促不曾備禮,這串香珠就贈與大人。大人無事可常到漱玉齋中來談講,本宮謹侯。”我忙躬身道謝,恭送長公主西去。


    四月初五,我寅時二刻便起身,芳馨為我梳了朝天髻,以玫瑰金環束發。我身著象牙色暗藻紋長衫,腰間玉帶上係著皇後前兩日賞下的喜上眉梢碧玉佩,手執一方象牙短笏,帶著芳馨與紅葉,往守坤宮拜謁裘皇後。


    但見百鳥朝鳳的照壁後,是兩溜青花雲鳳紋大瓷缸子,各植一株石榴樹,深翠之間殷紅點點,似潑了一樹火星子。北麵階下兩盞銅鑄白鶴銜梅宮燈,兩道石階之間浮雕龍鳳呈祥的圖樣。宮苑東西各一個漢白玉欄杆的大池子,養了幾百尾金魚,池底伏著碗大的龜,水上漂著浮萍新荷。


    主殿為椒房殿,殿宇高大深闊,建築在十來級石階之上。上首一張雕花鳳椅,椅後是紫檀雕花鏤空七扇屏風。下首擺著紅檀木芍藥雕花鳳座,是兩宮貴妃的座次。下麵挨著兩溜榆木交椅,一共四張,鋪著簇新的錦墊。殿中有七根木柱,垂下輕紗萬重。


    我來得最早,桂旗引我坐在左首第一張座椅上,又奉茶上來:“朱大人來得早,皇後娘娘還在梳妝呢。”


    我不敢坐,亦不敢飲茶,隻站在門首恭候。殿中沉香細細,如縷不絕,混著嫋嫋茶香,不覺沉醉。


    忽聽外麵腳步陣陣,我向外望去,但見宮人們捧著盥盆沐具,衣衫鞋襪,魚貫走入東配殿。芳馨道:“這是在服侍皇子起身。皇子公主起身後,都要去皇後寢殿請安,方去前麵定乾宮書房上學。”


    不多時,隻見一眾奶母宮人,簇擁著一個小小孩童搖搖走出東配殿。那孩子隻有四五歲,目若點漆,沉如碧水。一身赤地彩雲金螭外袍,玉冠玳簪,犀帶華履。正是二皇子高曜。


    乳母拉著高曜的手走入椒房殿,見了我,不覺一怔。高曜問道:“嬤嬤,這位姐姐是誰?”


    這乳母隻二十五六歲,牙白布衫外,穿著秋香地葡萄藤福字紋背心,發間一枚珠釵,頗有幾分姿色。她俯身笑道:“殿下,這是昨日新封的女巡朱大人。過兩天離了這裏去長寧宮住,便是由這位朱大人照拂殿下。”


    高曜雙目清澈如水,在我臉上一轉,行禮道:“朱大人安好。”


    我忙還禮:“殿下安好。”那乳母亦向我行了一禮,又道:“殿下還要向皇後娘娘請安,恕奴婢不能奉陪。”說罷深深看我一眼,牽起高曜的手往後麵去了。


    忽見桂旗引了一個三十二三歲的女子進來,她右手拉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左手拉著一個與高曜年紀相仿的男孩,身後跟著史易珠與十幾個奶母丫頭。隻見她身著淺碧色桃花紋長衣,隻以青玉簪挽發,道骨清寒,從容飄逸。然而容色清豔,可謂清到極處,又豔到極處。雖說升平長公主的青春容顏足以耀人眼目,但她的美貌卻是追魂攝魄的。我唿吸一滯,不覺呆了。


    芳馨忙在我耳邊道:“這是西宮的周貴妃,姑娘該去請安。”


    我這才走上前去,行了大禮。周貴妃笑道:“免禮。坐吧。”說罷自在右首鳳座上落座。兩個乳母引了皇子與公主往寢殿去了。


    我與史易珠見了平禮,方坐在下首。周貴妃笑道:“朱大人初進宮,住的還慣麽?”


    我答道:“多謝娘娘記掛,臣女一切都好,隻是有些想家。”


    周貴妃道:“初入宮的人,都想家。”眼見我甚是拘謹,便不再說話,隻端起茶盞,緩緩吹著。須臾放下,向史易珠道:“珠兒,巳時後你去定乾宮的書房看看義陽。有人問你,隻說是本宮讓你去的。”史易珠應了。


    我聽她叫“珠兒”,倒似在叫“朱兒”,忽一怔忡,這才想起此“珠”非彼“朱”,彼“朱”本當是“卞”。畢竟我的生父與繼父,都是驍王黨。周貴妃再美貌,再聰明,再和氣,終不與我相幹。


    不多時陸貴妃帶著徐嘉秬與平陽公主來了。兩位貴妃寒暄幾句,便相對默然。錦素最後才到,但見她發間簪著一枚紅瑪瑙黑檀木簪子,正是我贈與她的。心下一軟,頓時把昨天的不快忘記了大半。


    周貴妃微笑道:“錦素,永和宮住得還好麽?”


    錦素忙起身迴道:“皇後賜臣女居於永和宮悠然殿,臣女感念天恩,自是無事不滿意。哪還有一絲不好?”


    陸貴妃笑道:“於大人就是會說話,怨不得姐姐疼她。”


    周貴妃一笑:“錦素是妹妹挑選上來的,還望妹妹時常提點。”


    陸貴妃淡淡道:“本宮待諸位大人,自當一視同仁。”周貴妃笑而不語。


    忽見屏風後紫影一閃,內官唱道:“皇後駕到。”眾人連忙起身恭候。


    我悄悄向上望去,但見皇後身著紫雲金鳳曳地廣袖長衣,戴著赤金瓔珞項圈,脂粉濃重,珠翠滿頭。容貌隻算得中人之姿,比之周貴妃固是遠遠不及,連陸貴妃也比她多了許多從容平和之氣。


    禮畢,皇後笑道:“兩位妹妹來得早。”


    陸貴妃道:“這是臣妾應盡之禮。”


    皇後的雙手略顯粗大,染了鮮紅蔻丹,又戴了四枚鎏金點翠護甲,金赤華光更增肌膚的焦枯之色。皇後道:“宮中多年都沒有新人進來了,這一次陸妹妹做主選進來的這四位姑娘,果然都很好。”


    陸貴妃道:“臣妾仰賴聖恩,不敢居功。”


    皇後道:“宮裏雖說人少,可上上下下也有千八百人,每日瑣事不少,咱們姐妹恐不得空親自教養孩兒,四位大人正解了燃眉之急。況且宮裏添了新人,我們姐妹也不怕長日漫漫,無人做伴了。”我聽了不覺好笑,既說“瑣事不少”“不得空親自教養孩兒”,又如何“長日漫漫,無人作伴”?真真前言不對後語。眾人一笑作罷。


    向來晨省在早膳之前,因此眾人隻略坐一坐便迴去了。送過皇後,正要與錦素一道出去,卻見桂旗自偏殿出來,向我行禮道:“朱大人請留步,皇後娘娘有請。”


    我不敢耽誤,忙隨桂旗進了東偏殿。但見南窗下一張寬闊的長榻,堆塑百花釉裏紅三足香爐散出絲絲沉香。皇後正坐在四扇蘇繡美人大屏風後理妝,幾個宮女靜悄悄侍立一旁。屏後影影綽綽,赤金的微光一閃,是南窗下的燦爛春光。


    桂旗指了屏風旁一張椅子請我坐了,又到屏後向皇後道:“娘娘,這會兒傳早膳麽?”


    皇後道:“傳膳,把朱大人的早飯也端進來。”


    不一時,宮人們悄無聲息地將我和皇後的早膳端了進來,擺了兩副青瓷碗碟。又有一列宮人捧著漱盂巾帕等物,候在一旁。


    忽聞環佩叮咚,皇後扶了惠仙的手緩步而出。但見她隻簪著一朵淺金色珠花,上著淡粉短襖,下著杏白長裙,一縷淺藤宮絛下,係著龍鳳雙環赤玉佩。脂粉薄施,眉眼頓時清晰起來。


    禮畢,桂旗引我在皇後對麵坐定。皇後微笑道:“先用膳吧。”


    宮人們這才揭開蓋子。皇後的早膳,不過是禦田粳米粥、白麵餅與八樣小菜。我這邊是粥與麵餅,小菜減半。靜靜用完早膳,皇後便斜倚在榻上,我背靠蘇繡屏風,坐在下首。


    皇後細細打量我數迴,方才笑道:“先時熙平長公主薦你入宮,本宮心裏還有些不放心。聽陸貴妃說,你在殿上對答如流,可見長公主的眼光不錯。不枉本宮與陸貴妃說了,要你進來。”


    我心中似打翻了一盞滾茶,一顆心躲在胸腔一隅抽搐不已,痛煞悶絕。我不動聲色地撫去額發間的冷汗,小心迴道:“長公主待臣女恩重如山。臣女不敢不恪盡職守、盡心竭力。”


    皇後滿意道:“聽說你讀書很好。過去都是誰教你?”


    我垂目凝視手上的象牙短笏,沉沉牙白冰冷黏滯,一如我此刻的心境:“臣女由家父啟蒙,也曾請夫子指點過功課。”


    皇後道:“日後在二皇子身邊,日常瑣事一概不用理會,你隻管代本宮看住他的功課便好。二皇子的年紀小些,倘或力有不逮,你要替本宮多多留心才是。”我忙站起,鄭重答應。


    皇後又道:“過幾天二皇子便搬去長寧宮了,本宮就將這孩子托付於你了。”說罷將高曜素日的喜好細細說給我聽,中間好些幼時的趣事。她絮絮說了許多,我隻陪笑聽著,偶爾應一兩句。我並不能理解她身為人母的感受,聽著頗有些不耐煩。然而聽久了,又覺得她的神情越來越像母親。一時勾起思母情懷,不覺落下淚來。


    忽聽皇後道:“你哭了?”


    我忙收斂神思:“娘娘一片慈母之心,令臣女落淚。”


    皇後歎道:“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隻盼著孩子們好。你看二皇子,那麽小就要去上學。他清晨一走,本宮便坐立不安,一天要遣人去看好幾次才放心。又怕學裏的吃食不好,天天在宮裏做好了送去。”我垂頭不語。她忽而轉了溫柔親切的口氣道,“如今你來了,本宮也就有了臂膀。今後你便替本宮看著皇子念書,有什麽事,及時來迴本宮。”


    對兒女的關愛之情,並不因身份地位而有所分別。“娘娘放心——”


    皇後笑道:“你是長公主向本宮引薦的得力之人,本宮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我心中感愧,舉帕拭淚。皇後看著我的手帕,對惠仙道:“去將昨天送來的新帕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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