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眼淚藏起,款款拜下:“玉機願長公主殿下福壽安康,太平長樂。”


    長公主眼角微泛淚光。慧珠扶著我,緩緩走下台階,上了一輛青綢小車。趕車的王大娘放下車簾,我亦狠心不向外看。車動了,我方取出帕子拭淚。


    袖子滑下,腕間的羊脂白玉珠瑩潤而飽滿。我不知道高暘為何會有這樣的念頭,然而心中不無暗喜。車行得遠了,我這才將隱翠香囊取出,係在身上。啟簾向外探看,但見青石板路上,長長的車影似一道眷戀的心念,越過護城河,綿延至朱紅色的宮牆下。


    我問道:“這是到皇城了麽?”


    王大娘道:“迴姑娘的話。我們現在皇城西邊,正向北走。一會兒從皇城西北角的修德門入宮。”


    聽她這樣恭敬地迴話,我不覺一怔:“大娘何須這樣客氣。我並不是什麽姑娘。”


    王大娘笑道:“姑娘如今是待選的女官,身份貴重。老奴不敢放肆。”


    我默然。我何曾成了“姑娘”?我不過是長公主府的家奴。長公主若疼我,便薦我入宮搏個前程。若她無心於我,我便在府中配個小廝,庸碌一生。


    從長公主府到皇城,隻是換了一個更大的牢籠。然而即便兩處都是牢籠,世人依舊會向往更大更高的那座。我暗暗歎了口氣道:“王大娘言重了。”


    【第三節 錦素沈沈】


    馬車於黃昏時分到了修德門,王大娘扶我下車。門官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穿一身青色圓領袍。見我下車,一麵打量我的裝束,一麵堆下笑來:“這位必是熙平長公主府的朱姑娘吧?快請進,其餘六位姑娘都到了。”然而見我隻有王大娘一人陪伴,又道,“奇怪,別的姑娘都帶著丫頭,怎麽姑娘你……看來姑娘隻能獨自入宮了。”


    我行了一禮:“多謝大人提點。”又向王大娘告別,“天色已晚,大娘快迴去複命吧。”


    王大娘道:“是。姑娘一切小心。”


    我點點頭,轉身走入修德門。碗大的銅釘隱在城門道的陰影之中,獸頭銜著銅環輕輕叩擊城門。城門在侍衛的合力下,緩緩合攏。王大娘立在馬前目送我入宮,一身青影漸漸隔絕在朱門之外。


    守門官道:“下官帶您進城。這裏是外城,內城門還要向東南走上一裏多地呢。”


    我若入宮做了女官,哪怕是末品的女巡,也是從七品的名銜。隻是我朝初立,宮中為節省國帑,不僅沿用前朝宮女,且很少選女入宮。當今皇帝登基十年,身邊也隻有大婚時的一後二妃。既然連妃嬪都未選過,女官就更無從談起了。這門官自稱下官,倒也並不錯。門官乃是九品小吏。


    我欠身道:“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門官笑道:“下官名叫李瑞。姑娘且等一等,下官去喚轎子。”說罷轉身進了值房。


    我抬頭打量四方。修德門西邊是一排值房,東邊是搗練廠,乃是宮人們浣洗衣衫的地方。搗練廠的側門朝值房開,幾件雪白的紗衣和披帛晾在竹竿上。晚風陣陣,紗衣如霧氣飄蕩。


    李瑞領著四個人抬了轎子從值房中出來。見我呆望搗練廠,也不攪擾。不一會兒,一個青衣女子走了出來,關了搗練廠的側門。


    我笑問:“聽聞入宮遴選的有八位姑娘,大人說在我之前有六位姑娘進了宮,那還有一位姑娘呢?”


    李瑞道:“姑娘有所不知,這第八位姑娘是自幼長在宮中的,因此並不從下官這道門進宮。”說罷掀開轎簾。我上了轎,李瑞送我去內宮北門。


    掀起窗簾,但見朱牆聳峙,綿綿不盡。碧瓦湛湛,流光溢彩。忽見左首宮牆的色彩變得鮮明起來,似乎是新粉刷過一般。我不禁問道:“這牆色倒還新鮮,請問是什麽緣故?”


    李瑞道:“這牆裏麵還是搗練廠。隻是十年前被轟塌過,後來重新築起,那顏色自然比前一段輕些。”


    我恍然道:“十年前……”


    十年前,慶國公和錦鄉侯作亂,當今皇帝高思諺還是太子的時候,便以厲害的火器在此阻截兩府親兵,因此轟塌了宮牆。炮聲隆隆,彈火橫飛,血肉成泥,唿號慘怛,本朝的“玄武門之變”,卻不知是何等慘烈情形。正思量間,轎子到了金水門。


    李瑞在外道:“姑娘,請下轎。”話音剛落,一個內侍掀起轎簾,接著一個宮裝女子上前扶我。隻見她大約和母親差不多年紀,身著藕荷色半袖紗衫,挽著如意高髻,簪著兩朵杏色宮花。眉目清秀,神態可親。


    我向她福了一福:“有勞姑姑。”


    她連忙還禮:“姑娘客氣。陸貴妃的旨意,今晚入宮的姑娘都是貴客。奴婢芳馨恭候多時了。”


    我一笑:“折芳馨兮遺所思,姑姑的名字可是來自《九歌》之《山鬼》?”


    芳馨笑道:“姑娘好學問,奴婢的名字是陸貴妃起的。”


    我點點頭,仰頭細觀金水門。但見城門深凹在宮牆之內,形成一個甕城。城門兩側的宮牆上東西相對兩座巍峨門樓,足有三層之高。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遙想當年高思諺帶領士兵,在此居高臨下,以子母微炮不斷轟擊,叛軍焉有生理?我又望向正北方的外城玄武門。若當時玄武門緊閉,這便是絕好的甕中捉鱉之所。玄武門樓頭再布下伏兵,南北夾擊,內城穩如泰山。地利和器利,有誰堪敵?


    玄武門正緩緩合攏。夕陽如灼,高牆鍍了一層血色,於富麗之中,更顯蒼涼。帝王之家,高處不勝寒;皇位之路,以白骨鋪就。


    我收斂神思,向李瑞告別。金水門裏早有一乘步輦候著,芳馨扶我坐好,四個小內監抬起,又快又穩地穿過一道拱門,進了一處花木繁盛之所。忽見長長一溜薔薇花架沿宮牆而立,開得如雲似火。我撫著腕上的白玉珠,不禁出神。


    忽聽芳馨笑道:“這一麵薔薇是陸貴妃命園匠栽種的。”


    我衷心讚道:“真好。”


    芳馨笑道:“姑娘現在還算不得入宮。待姑娘在宮裏住下,才知道這宮中真正的好處。”


    我笑道:“究竟有何好處?”


    芳馨笑道:“自然是聖上與娘娘們都溫和慈善,惜老憐幼。姑娘若做了女官,便是這宮裏除卻天家,最尊貴的人了。”


    我不禁好笑。“溫和慈善”之人,如何敢在金水門樓上,親眼觀摩子母微炮如何將數百血肉之軀轟成齏粉?“惜老憐幼”之人,又怎忍心將廢驍王年僅四歲的長子丟在刀斧之下?手握權柄的人,以萬事萬物為心,又或無心。


    我撫著紫紗裙,心中一動:“皇後娘娘可是喜愛紫色?”


    芳馨望一眼我的紫衣,笑道:“皇後娘娘素來鍾愛紫色。”說著向南麵一指,“那邊種了許多紫藤花,供皇後娘娘春日賞玩。”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見小池邊長長一溜木架,紫藤花累如懸鈴,燦若華錦。


    皇後愛紫,熙平長公主便命我著紫衫入宮,其意圖再明顯不過。隻聽芳馨又道:“皇後見到姑娘這身衣裳必定喜歡。”


    我緊緊攥住隱翠香囊,沉默不語。芳馨亦不便再說,遂一路無言。向東穿過禦花園,便是一條南北長街。桐槐杏柳的枝葉從兩側牆內探出,春天的氣息綿綿密密。忽見遠處巍巍殿宇拔地而起,遂問道:“前麵是什麽地方?”


    芳馨笑道:“前麵便是姑娘要去的延襄宮了。”


    步輦向左一轉,停在一座院落之前。抬眼一看,牌匾上以端正隸書寫著“延襄宮”三個大字。間架嚴整方直,筆鋒勁中帶柔。向左望,便是皇帝高思諺所居的定乾宮的東側門。


    轉過大禹治水浮雕照壁,芳馨扶我走進一處十分寬敞的院落。主殿坐落在約丈許高的石台上,甚是深闊。兩側配殿略低,但也築於十來級石階之上。牆角立了幾隻貯滿水的影青釉大瓷缸子,正中一棵大槐樹有車輪粗細,已斜斜傾倒,用石柱支撐。槐樹四周以空心白瓷磚圍住,夕陽下瑩瑩如玉。枝葉橫逸在東配殿上,鬱鬱蔥蔥。樹下一張石桌、數隻石墩。


    芳馨笑道:“聽園匠說,這槐樹少說也有兩千歲了。”


    我笑道:“這樹如此蒼老,依它而建起的宮室必得有巍巍雄壯的氣派才行。”


    芳馨道:“可不是麽,整個後宮裏,延襄宮是最高的。”


    我環顧四周,但見主殿名為定川殿,東西兩配殿名為陂澤殿與度山殿。遠古時大禹定九川,陂九澤,度九山,與庶稻鮮,調有餘相給,以均諸侯。正是因為這份功業,才得為舜之嗣。這老槐從遠古而生,披戴著先人與天爭功的誌氣,才得如此繁茂青翠。


    定川殿高闊,以九根盤龍木柱支撐,高逾三丈。殿門與長窗洞開,殿中青帷隨風拂動。上首一張楠木雕龍寶座。上有匾額,書寫“九德鹹事”四個大字。


    《尚書》有言,“寬而栗”“柔而立”“願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是為擇臣九德。定川、陂澤、度山俱言禹為舜臣時,殫精竭慮治水之事。宮名叫做延襄,定是皇家對股肱之臣源源不斷、後來居上的期望。雖隻是選拔女官,卻選在這樣一座氣勢雄偉、寓意深刻的宮宇中進行,也算用心良苦。


    微風吹過,老槐葉沙沙作響,如歌如訴。


    芳馨輕輕敲了敲陂澤殿的門,大門自內打開,兩個白衣少女將我引入殿中。芳馨輕聲道:“姑娘請進,奴婢先告退了。待姑娘選上,奴婢再來接您。”說罷,關了陂澤殿的門退了出去。


    窗外暮色四合,殿中早已燃起了九枝玉蘭宮燈。上首一隻楠木雕花牡丹鳳座,兩旁有飛簷翹角的香亭。兩盞宮燈以脫胎白瓷籠住,瑩瑩冷光似月輝霜寒。高闊穹頂垂下一隻打磨得光溜的大銀球,一仰頭便能將周遭的人事看得清清楚楚。隻見十幾個白衣宮女或捧茶伺候,或端立窗扆,都是清一色十六七歲的年紀。


    七位姑娘,三三兩兩,或在燈前,或在簾後。她們多身著華服,有丫頭服侍。唯有一人,身著天青色襦裙,雙鬟高聳,烏發間卻隻有一朵紫色蝴蝶花。我見她穿得如此清寒,不覺詫異。如我這般微末的出身,亦不肯太寒酸。哪怕是母親親手織就的隱翠,也比她這一身布衣貴重得多。她並不與人說話,茶也不飲,隻站在窗前對老槐出神。


    我靠近她,她卻恍然無覺。一個宮娥上前奉茶:“姑娘安好,姑娘請用茶。”我接過茶盞,向她頷首還禮。那少女方才聞言轉身,向我默默行禮。我將茶盞放迴茶盤,亦屈膝還禮。


    但見她麵頰消瘦,略顯蒼白,眸中卻頗有神采。我笑著報了自己的姓名,她亦含笑道:“小妹於錦素。”


    我笑道:“望及錦中書,腸斷魚中素,錦素沈沈兩未期,魚雁空相誤。”[6]


    於錦素笑道:“小妹賤名,正是此中‘錦素’二字。敢問姐姐的閨名可是《黃帝內經》中《玉機真藏論》中的玉機二字?”


    “正是。”


    她又道:“瞧姐姐氣度不凡,未知令尊在台中?在府中?”


    我搖頭道:“小妹並非出自官府,家父乃是熙平長公主府的管家。”


    她櫻口微張:“姐姐這身氣派,並不似仆役廝養之人。”


    我感慨道:“承蒙長公主殿下厚待,也曾知書識墨。”


    她點頭道:“怪道姐姐如此不凡。”說罷垂眸,“小妹自幼與母親充在內宮做賤役,家母現今仍在藏珍閣灑掃。”說著小心翼翼地打量我。


    我甚是驚異,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於錦素身子微微一晃,伸手扶在窗前。蒙昧昏黃的庭院中,已燃起白亮的宮燈。古老的槐樹橫過東邊的度山殿頂,在夜色中沉沉睡去。她與我一般,俱出身奴籍,怨不得煢煢孑立,不與眾女同列。


    我笑道:“想不到姐姐已在宮中多年了。”


    她見我並無異色,神色稍稍鬆弛:“小妹本與母親同住,是周貴妃薦了小妹來的。”


    於錦素的雙手光潔如玉,手背上有玉紋般的細細紋路。唯右手無名指指節微微變形,食指指側有薄薄的一層繭。這是自幼握筆、刻苦習字所形成的。看來她的母親雖隻是負責灑掃的宮女,她卻並不曾辛苦操持過。


    我笑道:“姐姐得貴妃賞識,這次必能當選。”


    於錦素眉眼低垂,輕輕道:“這裏除了你我,都是公侯小姐,妹妹不敢奢望能選上女官。”


    我寬慰道:“英雄不問出處。既來到這陂澤殿,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且本朝也不是隻問出身不問才德的,否則你我怎能站在這裏?”


    她舉眸,目光中隱有銳意:“姐姐說得是,妹妹不該自傷。”又笑問,“小妹是六月初六出生的,不知姐姐的生辰是——”


    我接口道:“我是三月初六生的,癡長妹妹三個月。”


    於錦素行了一禮,說道:“識得姐姐,是小妹之幸。但願我與姐姐能一道入選,從此相互照應。”


    我還禮:“妹妹是宮中的前輩,還望多多提點。”長窗外吹進一陣柔風,潔白繁密的槐花如星辰飄聚。香氣撩拂,當軒流連。我倆深深一嗅,相視而笑。


    這番寬慰之語,也是對自己說的。能否入選,並非不在意,而是無從在意。淡淡的傷感彌漫開來,遂不約而同轉了話題。


    我問道:“錦素妹妹,你時常能見到周貴妃麽?”


    錦素搖頭道:“隻有新年的時候,貴妃才召我去問問功課。若說常見娘娘的,外臣裏,隻有禁軍神機營統領邢將軍的千金,她是貴妃的入門弟子,跟著貴妃學習劍術。”


    我詫異道:“周貴妃竟然會劍術?”


    錦素微笑道:“周貴妃是我朝開國功臣定親王周明禮的次女,家學淵源,劍術是極通的。不僅周貴妃,尚太後也每日練劍。宮中的姑娘們若有興致,都可以跟著娘娘學個三招兩式。但正式入門的弟子,隻有邢姑娘一個。”


    我不禁失望:“原來貴妃是武將之後。”


    錦素搖頭道:“定親王是我朝第一任神機營都統,於火器、劍術都精研精通,聽說文武雙全,隻可惜英年早逝。貴妃自幼讀書,九歲便開始理家,不僅深得太後疼惜,更為北燕皇帝收為義女,三封而為劍平公主。若論出身,本朝貴戚之女無出其右;若論聰明才具,隻看她多年來聖寵不衰,便可見一斑。”


    我愈聽愈奇:“既然這樣好,怎麽沒做皇……”驚覺失言,連忙住口。


    錦素卻似不覺,坦然道:“不僅姐姐,恐怕不知就裏的人都會有此一問。”


    我見她不以為意,幹脆問個清楚:“還請錦素妹妹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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