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軍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相比於他的蒼白滯澀,雷諾卻說得那麽平穩流利。


    林建軍的心有些顫抖起來。


    “在天香苑的時候,”雷諾慢慢地道,“我故意激怒了梁家寬,使得他朝我揚起刀子,這時輝哥一槍打中了他的肩膀。您還記得那一幕嗎?”


    林建軍當然記得。


    那一槍正是汪輝在他的授意下,咬牙硬開的。那時的情形說是千鈞一發也不為過。


    梁家寬都給打懵了,右肩膀上中了一槍,還傻傻地維持著舉起刀子的姿勢。


    “怎麽了?”他想不到那一幕有什麽問題。


    雷諾:“他的刀子舉起來了嗎?”


    林建軍:“……”心髒陡然一沉。


    沒有。


    梁家寬的刀子根本沒有完全舉起來。確切地說,他刀子舉到一半,就被汪輝打中了。


    當他再仔細地迴想一遍那一幕……不,不對!


    當時的汪輝並不是立刻就開槍的,而是在聽到他大喊了一聲之後。


    那時,梁家寬的刀子已經舉到了一半……僵住了!


    林建軍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梁家寬並不是被汪輝打中,才會刀子舉到一半就僵住,而是他舉到一半僵住了,才會被汪輝打中。


    當時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那電光火石之間的渺小停頓,被理所當然地誤解了。


    林建軍:“梁家寬的右手……是右胳膊,有問題?”


    雷諾:“對。”


    林建軍難以置信地瞪著雷諾:“……”


    雷諾:“當時的情況那麽危急,您不能覺察出那點兒細小的誤差很正常。如果我站在您的角度,也一樣。”


    林建軍:“僅憑那一瞬間,太武斷了吧?”


    雷諾:“所以後來,我又請輝哥幫我問了他老婆那個問題。”


    林建軍想起來了:“她和她老公比,誰煮的麵好吃?”


    雷諾:“對。”


    林建軍那時就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了:“這個問題是什麽意思?”


    雷諾:“那您一定還記得她是怎麽迴答的了?”


    林建軍略想了一想:“她說,當然是她老公煮的麵好吃,大家也都這麽說。”問道,“這個迴答有問題?”


    雷諾不急著直接迴答:“還是先從他們家的麵說起吧。”


    “您見過他們家是怎麽煮麵的嗎?”他問。


    林建軍依然不懂他的意圖何在,但還是有問必答地搖了搖頭:“他們家的廚房是不許外人進的。以前連他老婆和弟弟都不能進,這幾年才略微放寬了。”


    雷諾:“嗯,怎麽熬湯底,怎麽打麵那是他們家的秘方,外人很難猜測。不過光是煮麵的手法,那也不會多特別。”


    林建軍也想不出來麵還能怎麽煮。不就是把麵丟進水裏,煮熟了再撈出來,頂多火候上把握得好一些?


    雷諾:“他們家的麵都是自己做的,很筋道,也比較厚實。煮這種麵,不像我們平時煮泡麵、掛麵,下水後用筷子劃一劃就行了,而是需要用筷子叉住麵條,上下抖動。”


    林建軍心頭一響,好像有一層紙被捅破了。他馬上明白過來,但還是讓雷諾說完。


    雷諾:“尤其是像他們家做了幾代生意的,用的是特製的大筷子。”


    沒錯。林建軍想起來了。帶人檢查廚房的時候,就見過一雙特別長的筷子。


    雷諾:“一次要叉住所有的麵條,動作要利落。一天下來,要煮幾百碗甚至上千碗的麵,對臂力、對手勁兒都是考驗。”


    “操作得不好,就會直接影響到麵的口感。”


    “我想,梁家之所以一定是傳兒子,不傳女兒或者媳婦,也不完全是出於封建和古板,可能也有這方麵的因素。正常來說,女性的臂力、手勁兒確實不如男性。”


    “否則,創始人梁奶奶就是梁家的媳婦,為什麽不允許傳女兒和媳婦,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一定是在實踐中,他們發現,兒子煮出來的麵,往往比女兒、媳婦煮出來的麵要好吃,所以才決定傳給兒子。後代們不能理解傳男不傳女的真正原因,死搬教條,結果變成了封建殘餘。”


    “就像專業做壽司的師傅都是男性,猛一看有性別歧視的嫌疑。但其實是因為做壽司需要大量處理生食,而女性的體溫較男性要高,不利於這一需要。”


    “所以,梁家寬煮的麵比他老婆煮的麵好吃,是很正常的。”


    “但是不正常的是,為什麽明知道他老婆煮的麵不如他,梁家寬卻還是會破除家裏幾十年來的陳規,讓他老婆幫忙煮麵?”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打破陳規的人。相反,他是一個很古板,滿腦子陳腐思想的人。”


    “而且,他對麵的口感,有超乎尋常的堅持。”


    “別忘了,使得他對第二個受害者楊蕾痛下殺手的、最直接的刺激,就是楊蕾要打包,而梁家寬堅持認為打包會影響麵的口感。”


    “試問,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明知道他老婆煮的麵不如他,還特意打破家裏幾十年來的陳規,讓她幫忙煮麵呢?”


    “答案隻能是不得已而為之。”


    “口感差一些,總比口感更差,或者幹脆沒麵吃好。”


    “梁家寬沒辦法維持他應有的水準了。”


    “因為他的右胳膊出了問題。”


    “常年煮麵,總是重複用筷子夾著麵上下抖動的動作,他十之八九得了肩周炎。”


    “所以,他沒辦法應付從早到晚那麽大的工作量,隻能允許他老婆幫忙。”


    “他更沒有辦法舉高手裏的刀子,所以才會舉到一半就僵住,而給了輝哥一個開槍的好機會。”


    林建軍無法反駁。這是一段非常合理,而又綿密的推理。


    但是讓他保持沉默的,並不是他無法反駁,而是這個推理還可以再往下推,得出更為可怕的結論。


    “既然連煮麵這種小事,他都很勉強了,那麽,”雷諾淡淡地停了一下,“他還能宰牛嗎?”


    雷諾:“他家的祖傳絕技,可是要用冰錐一擊刺中延髓,使牛瞬間失去知覺。這麽高超的技術,配得上快、狠、準三個字,而他連舉起胳膊都不行了。”


    “更不用說之後,還要把幾百斤重的牛放血、拆分……”


    “他老婆幫他的,絕不隻是煮麵而已。”


    雷諾:“那從什麽時候起他的老婆也可以進廚房,還能煮麵了呢?”


    林建軍不用多想。畢竟梁家寬的真麵目沒有暴露以前,他們一整個刑警隊都是梁奶奶麵店的老顧客。


    “就是這三四年。”雷諾說出了大家都知道的答案。


    “也就是說,從三四年前開始,梁家寬就不能宰牛了。”


    “當然也不能殺人了。”


    “這就是為什麽,‘碎屍魔’會連續作案三起,手段越來越成熟後,卻突然銷聲匿跡。”


    “以及在天香苑,柳瑩僥幸死裏逃生那一次,梁家寬明明打算殺人卻隻帶了繩子和刀,而沒有帶冰錐的原因。他根本就沒辦法再用冰錐了。”


    “這也意味著,紀月紅不可能是梁家寬殺的。”


    “在梁家寬之後,又誕生了新的‘碎屍魔’。”


    “他老婆從他那裏繼承來的,不光是宰牛、煮麵,還有殺人。”


    “那個女人殺死紀月紅的動機很簡單,就和她今天企圖殺死羅瀟瀟的動機一樣。”


    “她認為紀月紅、羅瀟瀟都在勾引梁家安。而她和梁家安名為叔嫂,其實卻有不正當的關係。她視梁家安為禁臠。”


    林建軍震動了一下:“她跟梁家安……”眼神一凜,“你怎麽知道的?什麽時候知道的?”


    雷諾:“在天香苑抓到梁家寬的那天就知道了。梁家安和她沒有一次接觸。他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坐車的時候,他都緊緊地靠著車門,極力避免肢體接觸。連視線都沒有碰上過一次。他始終處於一種緊張的狀態。”


    “而那個女人卻表現得極為正常、放鬆。”


    “他們兩個早就有肉體關係了,並且女人是強勢的一方。”


    林建軍有些許的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


    一般人印象中,女性一定是弱者,尤其是在兩性關係中。但其實這真是一種極其刻板的印象。


    要知道現代社會,早已經不是蒙昧時代,光靠著一個人的力氣就能占據優勢。


    即便是隻靠力氣,一對一或許是男性占優勢,如果變成多對一呢?


    梁家安從小就被家人唿來喝去、毫無地位。以前是被他父母管,現在是被他兄嫂管。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林建軍:“那是你第一次同時看到他們兩個……”還能說什麽呢?對於普通人來說,渾然不覺的事,在雷諾麵前卻是那麽的明顯,一點兒難度都談不上。


    雷諾:“還有,梁家安明明已經搬迴公司宿舍了,當天卻仍要我們送他迴桃園新村九號樓。既然他已經不住在那裏了,為什麽還要報那個地址給我們呢?”


    “其實他根本就不希望我們送他,是輝哥催問著他迴哪兒,他才不得已報出來的。那裏也是發現紀月紅的頭顱和心髒的地方。”


    “我們都同意兇手是故意將紀月紅的頭顱和心髒扔到桃園新村九號樓和十號樓附近的。兇手的目的就是想讓某個人看到這些東西,但她並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是住在九號樓,還是十號樓。”


    “梁家安呢,從公司宿舍搬到桃園新村九號樓,不久之後又搬迴去。”


    “女人雖然當時跟我和輝哥說,她和梁家寬一直以為梁家安住在宿舍……”雷諾淡然卻肯定地道,“但是我不信。”


    林建軍問:“為什麽?”


    雷諾:“因為之前梁家安要我們送他迴桃園新村的時候,她一點兒也沒有意外。”


    林建軍:“……”


    雷諾:“倒是輝哥追問梁家安幾號樓,順便也問了她的時候,她才怔了一下。這說明她確實不知道梁家安住九號樓。但她知道梁家安住在桃園新村。”


    “梁家安之所以不想讓我們送他迴去,其實是不想讓女人知道他又搬迴了公司宿舍,而讓她繼續以為他還住在桃園新村。”


    “和女人以為梁家安還住在桃園新村一樣,兇手也以為她需要震懾的人還住在桃園新村。”


    “我當時就說過。兇手會挑選紀月紅的頭顱和心髒給這個人看,也是有原因的。頭顱象征紀月紅的身份,心髒象征紀月紅的情感。”


    “兇手殺掉紀月紅,實際上是抹殺掉了紀月紅對這個人的情感。哪怕是紀月紅單方麵的想法也不行。”


    “兇手想要對這個人傳達的意思就是,除了我,沒有人能對你有一絲一毫的情感,因為你是我的。隻有我,才對你擁有絕對的所有權。任何人膽敢挑戰,都隻有死路一條。包括你自己也不該異想天開,不要去做無謂的掙紮,不然我殺的人,就等於是你殺的人。因為像紀月紅這樣的人,說到底,都是因為你,才會被我殺死。”


    “很顯然,兇手和這個人之間存有一種不正常的畸戀。兇手對這個人充滿了極度的占有欲和控製欲。”


    “可是這種關係,根本不符合梁家寬和梁家安的兄弟情。”


    “當然,梁家寬和梁家安的兄弟情也不算正常。梁家寬占盡主導權,梁家安是被貶低、服從的一方。但是這隻是類似於封建大家長式的,長兄如父,而視弱勢的兄弟、子女為私有物的關係。”


    “那麽,到底誰才能符合呢?”


    林建軍幹巴巴地動了動嘴唇。答案已經是明擺著的了,可他就是說不出來。


    雷諾說得出來:“除了那個女人和梁家安,我想不出第二個答案。”


    “而那個女人,幹得實在要比梁家寬更好。分屍的手段更為細致,更為專業。也許是因為從梁家寬那裏吸取了不少寶貴的經驗吧?她不用再從零摸索。”


    “夫業妻承,這也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雷諾冰冷地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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