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達開一怔:“那是什麽?”


    林建軍端著酒杯幽幽地喝:“從第一天看到他,我就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力量,”眼前似乎又浮起那時的畫麵——他問他想不想做刑警,雷諾說一直都很想——那樣的眼神他一直沒有忘掉,“一種可怕的力量。”


    郭達開等著他說下去。


    林建軍端著酒杯的手,忽然有些微微的顫抖:“我不會看錯的。那時,君君剛走,我每天照鏡子的時候,都能從自己的眼睛裏看到。”他的眼睛變紅了,但不僅僅是悲傷,更像一種壓抑了很久的東西又重新翻上來,“那是不惜一切,想要去毀滅的力量。”


    郭達開的心沉了下去,帶著悲痛往下沉。


    那個時候的林建軍,他當然也記得。林建軍的眼睛裏常常帶著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狂熱,好像有火在燒一樣。如果那時真讓他抓到兇手,郭達開也不知道他會幹出什麽不可挽迴的事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是時間讓他慢慢沉澱下來。


    也許,這也算得上一種幸運。


    “我現在知道他為什麽會有那種力量了。”林建軍眨了一下眼睛,努力讓自己平複,“他之所以到目前為止還很正常,是因為他的妹妹還在失蹤當中。如果有一天……”他看向郭達開。


    郭達開心中一緊。按照雷諾說的,雷曼失蹤已經好幾年了。一個花季少女,在深夜時分走失這意味著什麽,其實大家心裏都很清楚。也許早就化成了一堆白骨。


    “希望越強烈,絕望也會越強烈。”林建軍慢慢地說著,“他現在就像是一個醞釀的過程,到那一刻,就會全部爆發。”


    郭達開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有的人絕望,隻會一蹶不振,可是像雷諾和林建軍這樣的人,絕望卻會令他們陷入瘋狂。


    “你打算怎麽辦?”郭達開問,“你有信心帶好他嗎?”


    林建軍苦笑:“我?我自己都是一尊泥菩薩。”


    郭達開皺起眉頭,沉默一陣子,很嚴肅地道:“老林,要這樣的話,你就不能讓他接班。”抿了一下嘴,還是說了,“甚至都不該讓他做警察,太危險了。”


    林建軍:“你說的我也想過。”停了很久,又喝一口酒,“可能我也真是有一點兒私心吧……我總覺得他真是一塊好料子,舍不得放手。”


    郭達開知道他在想什麽。林建軍覺得自己能抓住“碎屍魔”的可能性已經越來越低了。憑汪輝是不可能完成他的心願的。雷諾的突然出現,就像是沙漠裏快要渴死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口水,就算明知道有可能是海水,他又怎麽放得了手?換成是他……他也未必能。


    就算明知道叫林建軍放棄雷諾才是正確的建議,但此時此刻,郭達開說不出口了。


    林建軍:“我準備讓汪輝看著他。”


    郭達開驀地把眼睛一睜,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林建軍轉過頭,朝他笑了:“你沒聽錯。”


    郭達開怔了好一會兒,這迴是真轉不過這個彎兒了:“這臭小子能頂什麽用?他自己就是個大麻煩。”


    林建軍笑:“是個大麻煩,但他的麻煩不一樣。”


    郭達開皺著眉頭,越聽越不懂。


    林建軍也覺得光說也很難說清楚,看來看去,倒有個比方。他笑著用筷子敲了敲裝炒雞蛋的盤子:“汪輝呢,就像這個。淺,裝著什麽一眼就能看光。可是雷諾呢,”指一下白瓷酒瓶,“就像這個,瓶口塞得還嚴,根本就看不著裏麵裝的是什麽,除非他肯倒出來一些,你才能看到一些。”


    郭達開笑道:“嗯,這比方打得挺恰當的。”


    林建軍:“你說幹喝酒有勁兒,還是就著菜喝酒有勁兒?”


    郭達開一愣,不覺笑出聲音來:“我算是聽明白了,原來汪輝就是那下酒的菜。”


    林建軍笑道:“也不能這麽說。有酒喝,菜也可以更香啊。你不覺得自從這倆孩子湊到一塊兒後,汪輝做事肯用腦子了,雷諾也沒有一開始那麽靦腆、拘束了?”


    郭達開笑著點點頭:“是,是啊。我這迴是真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汪輝雖然想法又粗又淺,但是粗得純粹、淺得快活;雷諾雖然想法又深又細,但是深得矛盾、細得壓抑。”


    林建軍忍不住拿筷子輕輕一敲:“老郭啊,你說得比我好多了,就是這個意思。”


    郭達開:“就像剛才,一問小雷家裏的事,我倆一看小雷臉色不好,就趕緊不問了。偏偏汪輝這種沒頭沒腦的,才問得下去。現在想想,得虧他問了,小雷那孩子肯定憋在心裏很久了。”


    林建軍也想起來:“嗯,咱倆不該批評他,應該表揚才對。”


    郭達開又哼一聲:“表揚就不用了,他啊,不經誇。”


    林建軍笑嗬嗬的,說完了心裏的話,真輕鬆了:“那就先這麽著,再看看。”端起酒杯,“來,再喝……”


    還沒說完,林敏君房裏忽然傳來雷諾的聲音,好像是在要水喝。林建軍剛要起身,吳玉芬已經從房間裏匆匆趕出來。


    “你們繼續聊,”她笑著說,“我來。”


    吳玉芬進廚房索性倒了兩杯溫開水,又擠上幾滴新鮮檸檬汁。一杯自己端去給雷諾,一杯讓林建軍也給汪輝喂點兒。


    一進門,就見雷諾把被子打掉了,半個肩膀露在外麵。慌得吳玉芬連忙把茶放在床頭櫃上,先替他把被子拉好,才捧著他的頭,端起杯子湊到他嘴邊。雷諾閉著眼睛喝兩口,便半醉半醒地微微睜開眼睛,又盯著杯子連喝好幾口。


    吳玉芬不敢把杯子傾得太多,怕嗆到他,一迭聲地輕勸:“慢點兒,慢點兒……”


    卻不知為什麽,雷諾忽然不喝了。他懵懵懂懂地愣了一會兒,又眨了眨眼睛,眼睛又睜大幾分。眼神遊移了一會兒,終於對上吳玉芬,他忽然驚喜地笑起來。


    吳玉芬也是一怔,就聽雷諾動了動嘴唇,很小心地輕輕叫了一聲:“媽?”


    吳玉芬不知道是該答應還是不該答應,這下是真呆住了。


    雷諾又把被子打掉了,抓住她一隻手,聲音大了一點點:“媽!”


    吳玉芬看著他臉上小心翼翼的驚喜,好像他自己也覺得是夢一樣,心裏就沒來由地一慟,連鼻腔裏也莫名其妙地一陣酸澀。在大腦反應過來以前,嘴巴就先自己動起來:“唉,媽在這兒呢。”


    “媽……”雷諾一下子紅了眼眶,另一隻手也伸出被子,用兩隻手緊緊地握住吳玉芬的一隻手。


    吳玉芬拍拍他的肩背,再應一聲,又給他把被子拉上來:“蓋好,別著涼啊。”


    雷諾就默默地流了兩臉頰的淚。


    “媽,”他哽咽地說,“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可是你都不來看我。”


    “我知道你生我的氣……我把妹妹弄丟了……”


    吳玉芬摸摸他的臉,剛替他揩掉眼淚,手指上又是一陣滾燙的潮濕,她就跟著也濕了臉頰:“別瞎說,媽不生氣。”


    雷諾還是自己哭著:“我到處找,還是找不到。”


    “小曼到底在哪兒啊?


    “為什麽找不到……


    “小曼……你怎麽樣了?”


    吳玉芬聽他翻過來掉過去地發囈語,心裏麵真不是滋味。她摸著他的頭,說些空洞的安慰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得見。過了很久,也許是她那些話當真發揮了一些效用,又或者雷諾自己也說夠了,漸漸地安靜下來。


    最後,他閉著眼睛喃喃地道:“媽,我真累……”


    吳玉芬等了好一會兒,見他再也不動了,連眼淚也停止了,才肯定他是真的又睡過去了,便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手從他手裏抽出來,幫他掖好被子。


    她站在床前看一會兒,自己也抹一把眼淚。


    一轉頭,就看見林建軍和郭達開不知什麽時候,也一起默默地站在門外。


    這一夜過得平靜而又難熬,隻有外麵客廳裏汪輝的唿嚕打得挺歡快。


    林建軍躺在床上聽見妻子翻來覆去好幾遍,連歎息的聲音都壓得很低。他知道,她是怕吵醒自己。


    不知道妻子是第幾遍翻身,他終於伸手悄悄握住她一隻手。靜了一會兒,隻是淡淡地道:“睡吧。”


    吳玉芬停很久,才長長歎息著,嗯了一聲。


    第二天起來,郭達開的眼睛裏全是紅絲,正拉長著臉踢汪輝,怪他唿嚕打得山響,害得他一晚上沒睡好。一眼看見林建軍和吳玉芬出來,都是心照不宣地神色一淡。


    汪輝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宿醉後的頭昏、胃抽筋,讓他連躲也不會躲,生生受了郭達開憤怒的好幾腳。


    隻有雷諾神清氣爽,老早就醒了,連被子、床褥都收拾得整整齊齊。


    吳玉芬問他們:“想吃什麽?做點兒清淡的吧?”


    大家一致要求喝粥。


    喝粥的時候,汪輝就老看見雷諾心情很好似的,微微翹著嘴角,便問道:“不就是喝個粥嗎,高興成這樣?”


    雷諾起先不好意思說,架不住汪輝又問兩三遍,自己也有點兒忍不住,便還是抿著嘴笑出來:“我昨天晚上,好像夢見我媽了。”


    汪輝一怔,便也高興起來:“是嗎,都說什麽了?”


    雷諾想想,雖然閃過一絲遺憾,但終究還是高興:“記不起來了,反正說了很多話。”


    三個老的默默低頭吃飯,隻有汪輝傻瓜似的和雷諾一起高興。


    閑話也沒說多少,幾個人著急忙慌地吃完飯,又趕著迴局裏。林建軍最後一個出門。


    吳玉芬忽然把他拉住,說:“以後多讓小雷來咱家吃飯。”


    林建軍笑笑:“嗯。他們是沒孩子的爹娘,他是沒爹娘的孩子,這還有什麽好說的?”


    元旦怎麽說也是一個大假,各家各戶都要自己犒勞自己一下。


    許多老人一大早起來,多買一些菜,準備迎接孩子們迴家聚一聚。城東的老菜場平時就熱鬧,今天更是比平時還要熱鬧好幾倍。一眼望去,滿滿的都是人,你挎著籃子,我拎著袋子,多走一步都難。商販們有的舉著魚,有的捧著菜,有的兜著蝦,扯足了嗓門兒都說自己的貨色最新鮮。惹得老頭子、老太太們這也看看,那也瞧瞧。


    裏麵就有一位再普通不過的老太太。她也和別人一樣,雖然擠得步履艱難,卻仍堆著滿臉的笑。她昨天就接到電話,今天一家人要吃一頓團圓飯,昨晚就在盤算,小孫女喜歡糖醋排骨,一定要打兩斤黑豬排骨。現在到處都養大白豬,她是不喜歡給孩子吃那個,一股腥臊味,還是黑豬肉香。


    她來得其實不晚,可是今天人實在太多了,平常一直去的那家肉鋪黑豬肉早就賣光了,她隻好再問別家看看。好不容易擠到一家,還剩不到一斤,肉也還有一塊。她想,有也總比沒有的好,連忙要了。就是她掏錢的工夫,那邊又擠來一個老頭子要買,慌得她連忙把錢往肉案上一扔,說再來一斤五花肉。缺的一斤糖醋排骨用一斤紅燒肉補上,小孫女也一樣喜歡吧。


    老頭子看看肉也要被她拿去,不幹了。最後老板賠著笑臉,和他們一起協商,排骨就歸老太太,肉還歸老頭子,每人再多切一片豬肝、送把小蔥,迴頭汆個蛋花豬肝湯喝。


    其他的菜都買到了,還在旁邊的小超市買了一板娃哈哈的酸奶飲料。


    就是迴家的路上不免想起那塊肉,怨自己下手不夠快。早一步,肉和排骨就都是她的了,好讓小孫女吃個痛快。


    她這裏貼著路邊走,一不留神,腳下絆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還好,踉蹌了一下仍是站住了。迴頭一看,卻是一個裝得鼓鼓囊囊的紅色半透明塑料袋,那塑料袋正是菜場裏頭最常見到的。


    老太太連忙又上前一步,原來是紮得好好的一包肉。當時心裏就是一熱:肯定是別人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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