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喬果然如她自己認定的那樣,考上了x大。到大學報名那天,是黃傑送她上火車的。那天兩個人都覺得輕鬆了。作為父親的廖明亮沒有出現。但是兩個人很默契,誰也沒有提起。


    火車開動時,廖小喬少有地笑著,從車窗裏朝站在月台上的黃傑擺了擺手。


    看著女孩兒的笑臉隨著火車一點兒一點兒地拉開距離,最後消失在陽光裏,黃傑真心地認為,事情開始轉向好的一麵了。


    起初,也確實讓黃傑高興了一迴。整個大一上學期都平安無事。特別是到下學期後,進入了炎熱的夏天時,他竟然收到一封廖小喬的信。


    信裏說,她認識了一個很好的男孩子,每天總是笑,有很多開心的事。他心地也好,就算是素不相識的人,他也會很親切地對待。她喜歡跟著他,隻要在他旁邊好像自己也沒那麽多餘了。那個男孩子叫葉知遠。


    信裏麵還附帶了一張男孩子的照片。一隻胳膊很隨意地抱著籃球,滿頭的汗,頭發被淋濕了,穿著的運動背心胸口那裏也濕了一大片。男孩子的模樣很英俊,一看就是很愛笑的孩子,一口小白牙在陽光底下亮晶晶的。一點兒對著鏡頭的感覺都沒有,就好像是生活裏任何時候都是如此。


    黃傑高興壞了,把那男孩子的照片看了又看。弄得一班同事還以為他新近認了幹兒子。


    但其實比起高興,他心裏麵更多的是鬆了一口氣。終於有一個人,可以好好地對廖小喬了。


    就在這輕鬆的心情裏,天氣漸漸轉涼了。


    城市大道兩旁的葉子不知不覺裏就變黃了。等到有枯黃的葉子飄零下來,已是秋風蕭瑟,冷得霜雪都快下來了。那天黃傑和一個同事剛剛處理完一宗聚眾打鬧,兩個人一邊發著牢騷一邊迴到所裏。還沒停車,就有同事喊他,說有個小姑娘找他,等了他好半天了。


    黃傑還心裏納悶,大冷的天兒,能有誰來找他。進辦公室一看,就看見廖小喬正有些冷地縮著肩膀坐在會客的長椅上,抬起頭也正看著他。


    “小喬?”黃傑驚喜地迎上前,“你怎麽迴來了?什麽時候迴來的?學校放假了?”


    記得女兒上大學的時候,這個時間好像沒什麽假。寒假還太早,也沒有重要的節日。


    廖小喬還是不太說話,隻低著頭,模糊地嗯了一聲。


    黃傑又團團轉地給她倒杯熱茶,放到她手裏,很自然地就問:“你那個朋友呢?沒陪你來看看?”剛一問出口,才覺得不太好。讓他陪她迴來看什麽?看那樣一個家?那樣一個爸爸嗎?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靜默了一陣。


    廖小喬忽然輕聲地道:“我跟他鬧矛盾了。”


    黃傑微微一驚:“啊?”


    廖小喬捧著那熱氣騰騰的杯子,卻還是很冷似的:“都是我不好。”


    黃傑慢慢地坐到她的身旁:“怎麽迴事?”


    廖小喬隻顧低著頭,眼睛定定地看著茶杯不停冒出來的熱氣:“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的,我這個人很不討人喜歡。他對我已經很好了。”


    黃傑沒有料到是這樣令人沮喪的事。剛剛還在心頭的驚喜就在廖小喬的輕聲低語裏,無可避免地冷卻了。年輕人的事他不怎麽懂。女兒從小就很省心,樣樣靠自己。兒子雖然頑皮,卻沒有在和人相處的事情上出過問題。所以就算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黃傑也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


    他想來想去,能想到的也就是一些最淺顯的想法。


    “是不是他和別的女孩子好上啦?”他問。


    廖小喬吃了一驚,連忙抬頭看著他,好像他就不該這麽想:“不是的,他不是那種人。”忽然又低低地轉迴了頭,有些黯然地垂下眼睛,其實他沒有女朋友,我也不是他的女朋友。


    黃傑問她經過。廖小喬自己也講不清,講了幾句,便有些心灰意懶似的搖了搖頭。雖然臉上仍然是木然的模樣,可是眼睛裏卻悄悄地含了淚水。


    黃傑:“小喬,別想得太嚴重了。人跟人之間吵兩句,鬧一鬧其實都是正常的。”


    廖小喬又驚又疑地重新看向他。黃傑知道要讓她明白這種一般人根本就不用解釋的事,真的很困難。他到現在都不敢問,她媽媽為什麽要自殺?盡管他心裏一直都認為,一定是因為不堪忍受廖明亮的毆打。任何會讓廖小喬想起那些可怕的虐待的話,他都不敢提。


    她從小就見慣了廖明亮的辱罵,在她心目中,辱罵就是毆打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對她來說,吵兩句,鬧一鬧……就是很嚴重的。


    黃傑隻好道:“別想了,等你放完假迴去,他一定又會像以前一樣對你好了。”


    廖小喬將信將疑地問:“是嗎?”


    黃傑笑著拍拍她的頭:“肯定的。你總該記得你小時候,跟你小濤哥哥一起玩,多少次他把你弄哭了,你氣得說以後再也不跟他玩了,可是後來你不是還是找他玩兒了嗎?”


    廖小喬怔了一會兒,很緩慢地,才想起那些久遠的、還算正常的記憶。她好像有點兒明白了,點了一下頭。


    黃傑看一眼放在她另一邊的行李:“你還沒迴家?”


    廖小喬有點兒瑟縮地又點了一下頭。


    黃傑靜了一下,沒怎麽為難就有了主意:“到伯伯家吧。”


    廖小喬抬起眼睛看他一眼,黑色的眼珠不那麽木然了。想了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不了。我還是迴家吧。上學這一年多,我一次也沒跟我爸聯係過。”


    黃傑心想,經過這一年多,也許廖明亮也會好很多了。其間他去見過那個男人幾次,聽鄰居們說,他已經不怎麽喝酒了,也很久沒有再換工作。以黃傑親眼所見,廖明亮確實有點兒人形了,起碼胡子刮得還算幹淨,頭發也剃成了利落的小平頭,跟他說話的時候神誌是清醒的。


    廖明亮似乎對那次當著他的麵打了女兒的醉酒行為還是記得的。每次看見他的時候,眼神總是不由自主地就躲閃開去。說不上兩句就莫名其妙地停住,然後又自覺尷尬似的,幹幹地笑一笑。


    黃傑也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開始是不知道怎麽說廖明亮,後來幹脆也不操這個心,單刀直入地問出來:“你怎麽下得了手!那可是你的親閨女!”


    廖明亮的臉色一下子僵硬了。幹幹的笑容在臉上勉強地又維持了一秒鍾,很快就像牆上老舊而醜陋的牆紙,自己剝落了。他忽然抱住自己的頭,噫的一聲就怪腔怪調地哭了起來。


    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迴事兒。其實每次迴過神來,看女兒那個樣子,他也心疼。可是就是控製不了自己的脾氣。


    聽得黃傑本能地皺起了眉頭:“你說你,本來多好的一個家,老婆賢惠,女兒又乖。你說你究竟為什麽打得下手。你原來不是挺好的嗎?又接送女兒,還會給老婆送飯……”


    提起死去的老婆,廖明亮哭得更厲害了。


    他說,他也不想的。一開始真不是有意的。那時候,單位的效益下降了,他也是心煩。偏偏老婆的水果攤子倒是越做越紅火了,那些人老是說些不鹹不淡的話……你說,哪個男人願意給人說靠老婆啊!


    黃傑聽得不覺張大了嘴巴。這後麵,廖明亮還說了好些又是抱怨又是給自己開脫的話,他都沒怎麽聽得進去。因為他這才迴過神來,原來從那個時候開始,廖明亮就對老婆孩子動手了。可笑的是,廖小喬噩夢開始的時候,他們那一群老鄰居卻還以為是廖家最幸福的時候,多少人人前背後地羨慕著他們。


    黃傑冷冷地看著這個男人,心裏有一瞬間真想捏死他。


    一直看他哭得眼淚鼻涕都混在了一起,才從滿心的厭惡裏漸漸地升上來一絲同情。大概是因為黃傑沒再出聲,廖明亮也漸漸地不敢再說話。他一直哭到黃傑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黃傑以為,這就是懺悔了。也許不是合格的懺悔,但總算是一個開端。


    怪隻怪那個時候的他實在不了解這種人。他們可以哭起來的時候撕心裂肺,然後繼續往死裏打他們至親至愛的人。有些人甚至可以將人打得半死不活,忽然一下子醒過來又抱住他哭得昏天黑地,然後又因為一些常人看來根本不成為理由的理由再次毆打……如此循環。


    不要以為他們哭的時候是假裝的。恰恰相反,每一滴眼淚都是真的。真得就好像他們打人打出來的每一滴血。


    這矛盾就像是一個怪物,總會在一些人的身上暴露出來。


    可惜那個時候的黃傑並不懂得這些,於是做出了讓他後悔一生的決定:他同意讓廖小喬迴家了。


    這天晚上,又輪到黃傑值班。淩晨一點多正是容易犯困的時候。空調又開得暖烘烘的,黃傑和當班的同事不由得一起打起了瞌睡。正一半兒入了夢鄉時,手機忽然尖銳地響起來。嚇得他連忙睜大眼睛。


    半清不醒地接起電話後,傳來的卻是廖小喬壓抑而顫抖的哭聲。


    黃傑打了一個寒戰,登時抓迴所有的魂魄:“小喬?小喬嗎?”


    黃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高起來,惹得旁邊的同事揉了揉眼睛,困難地看過來。黃傑便連忙拿著手機到辦公室外麵說。


    廖小喬的情緒混亂得一塌糊塗,連哭聲都很含混,黃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她稍微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但是她說清楚的第一句話,就讓黃傑的心髒差點兒停止跳動。


    “我……我殺人了。”廖小喬害怕極了,“我把我爸爸給殺了。”


    黃傑找了一個借口離開了派出所。雖然這不符合規定,但實際值班的時候,同事們經常互相掩護、互相幫忙。


    他騎著自行車,一路頂著深夜的寒風趕到廖小喬家樓下。幸好那時候的小區都是開放式的,沒有門衛,也沒有保安。他盡量放輕腳步不吵醒鄰居,又盡可能迅速地找到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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