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遊菁菁的判斷是正確的,上次在醫院已經說過了。她和其他的受害人一樣,在你心目中沒有那麽特別。”


    雷諾讓自己表達得更清楚一些:“我說她沒有那麽特別,隻是相對於曹單和孫黎在你心目中的地位而言。其實她們每一個人都是特別的,都曾經使你投入過感情。


    “不過對遊菁菁我還想稍微多說兩句。她其實應該是你所有的受害人當中,不那麽掙紮,不那麽痛苦的一個人。這樣的人對你來說恐怕是新奇的。


    “她並不向往死亡,但也不懼怕死亡。這使得你和她相處的時候,包括最後對她下手的時候,你都會輕鬆得多。她把生死隻看作一種不同生命形式的轉換,這應該對你也是一種啟示吧。


    “除此以外,對於遊菁菁我已經沒有什麽好補充的了。所以接下來要說的,是孫黎。


    “你和她認識的時候,知道她患上了亨廷頓舞蹈症。而且,她已經表現出病發的早期症狀了。”


    於謙和眉頭輕輕一顫。


    雷諾迴道:“我見過丁浩然了。柳誌賢——孫黎的前男友曾經說過,孫黎曾經因為身體不舒服去丁浩然的醫院檢查過。我猜,那一次不舒服應該就是她自己發覺了一些變化。學樂器的人對手指的靈敏度要求很高,所以也更容易發現端倪。”


    “丁浩然也肯定了我的這一猜測。孫黎的養父母很可能沒有跟她說過她有這種病,因為在她七歲的時候,他們就去世了。誰也不忍心讓七歲的小女孩兒就知道自己注定活不長。後來進了孤兒院就更沒人知道了。”


    說到這裏,雷諾發覺自己差點兒漏掉一個人:“丁樹海倒是知道的,可是他並不會關心得這麽仔細。對他來說,他為孫黎所安排的一切已經仁至義盡了。不管怎麽樣,孫黎的身上不僅流著他深愛的女人的血,還流著另一個讓他憎惡的男人的血。如果他有試著和孫黎像父女那樣相處,那麽也不會在相當長的時間裏,讓孫黎誤以為她是他的禁臠。”


    “你和孫黎是怎麽認識的,我不得而知。但是一開始你並不知道她是丁樹海的養女,更不知道她是丁浩然的親妹妹。如果你知道,你不會對她下手。”


    於謙和問:“為什麽?她的母親正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之一。我當然也會恨她。”


    雷諾笑了一笑,好像他問了一個很笨的問題。於謙和不悅地抿緊嘴唇。


    “這個問題不是又迴頭了嗎?”雷諾輕輕地說,“如果說她是你憎恨的人的女兒,怎麽比得上丁浩然呢?丁浩然不僅是蘇清芳的兒子,還是丁樹海的兒子。這世界上還有比他更值得你恨的人嗎?”


    於謙和不覺睜大眼睛,臉上閃過一層動搖。很像扒開胸口要逞匹夫之勇,卻偏偏被人一刀插在了心上。


    “可是我後來還是知道了。”他試圖扳迴一城,“這一點,並沒有改變孫黎最後死亡的結果。”他如此巧妙地說,而不是直接說:孫黎依然死在了他的手中。


    雷諾深可體會他的用語,付之一笑,而後有意加重語氣:“是的,後來。結局一樣,這其中的緣由卻已大不相同。


    “根據我們的調查,孫黎曾經想要和你搬到一起,連個人用品都拜托雨花西餐廳的一個服務生買好了。可是又突然改變了主意。孫黎是一心一意想要跟你在一起的,除非你讓她改變了主意。


    “我當時就怎麽也想不明白,你是怎麽做到的。因為孫黎是一個倔強而又敏感的女孩,又剛剛經曆了前男友柳誌賢很不堪的背叛,一個不小心,就會引發很糟糕的情況。”


    於謙和:“可是你現在明白啦?你倒是說說看,我是怎麽說服她的?”


    雷諾:“很簡單。你告訴她實情。你的真實身世,她的真實身世……台麵上來說,她已經是丁樹海的女兒,你們就是兄妹了。暗地裏來說,她的母親逼死了你的母親,而你的母親也殺死了她的母親。無論是台麵上還是暗地裏,你們都不能在一起。”


    雷諾忽然問了於謙和一個問題:“當她知道你們各自的身世時,她是什麽反應呢?”


    於謙和的眼睫不由自主地一顫,麵貌上似乎有陰雲掠過。


    “是痛哭,是狂怒,還是覺得自己被欺騙了,怨恨不已……”雷諾每說一個可能,都緊緊地盯著於謙和的臉,他實在很善於從對手一些極細微的變化來肯定自己要找的答案,“還是什麽發泄也沒有,隻是很冷靜地坐著?”


    當他看到於謙和的眼神暗了一下,便知道最後一個可能才是正確的。這個可能略略地讓他覺得意外,但是心念一轉,卻又覺得不是那麽難以想象。


    “她才二十歲。”雷諾歎息地說,第一次,他的視線離開了於謙和,而在腦海裏浮現出那個青春年少、才華橫溢的女孩兒,“卻在短短的時間裏,連續經曆了一個又一個殘酷的打擊:先是得知自己患上了亨廷頓舞蹈症,接著是柳誌賢沒有尊嚴的背叛,再然後傾心熱戀上的人竟然又為她帶來這麽殘酷的身世。”


    “如果把這些打擊中的任何一個放在其他人的身上,都足以致命。可是她還是頑強地掙紮著。這樣的痛楚,也激發了她極大的激情,全部投射到她的演奏上。”


    “同在雨花西餐廳打工的苗童說過,孫黎曾經親口告訴她,轉變演奏風格以後,有人說很喜歡。”雷諾重又將視線放迴於謙和的身上,“這個人就是你吧。”


    “這段時間,你應該也打消了向她下手的計劃。可是緊接著又發生了更重大的轉變,使得你又想起了這個計劃。


    “可是我們反複調查那段時間,實在沒有調查出任何的變故。從我們掌握的事實來看,那些日子孫黎過得很正常,至少表麵上是這樣。”


    雷諾淺淺地一停:“所以,我大膽地推測一下:是不是,又和她的病有關——她的病突然惡化啦?”


    於謙和的眼神變得更暗淡了。雖然還在努力維持住一副平靜的模樣,可是緊繃起來的臉頰還是泄露了一絲悲哀。


    雷諾:“連番的打擊,再加上過度發泄的演奏方式,等於就是提前燃燒僅剩的能量。病情會突然惡化也是意料中的事。對普通人來說,肢體漸漸失去控製都將會是極度的痛苦,更何況是一個將小提琴演奏當作生命的人。於是,你決定幫她。”


    “幫她,解脫!”


    解脫。


    於謙和聽到這兩個字,明知道雷諾是有意地使用這種說法,但心頭還是不可抵抗地掠過一陣刺痛。


    “你們其實是說好的吧?”


    雷諾眼神柔和地望著他,並沒有用一種看著殺人犯的痛恨,恰恰相反,倒像是在憐憫一個不幸的人。可是這樣的眼神反而讓於謙和從心底裏顫抖起來。於謙和暗暗地咬了咬牙。他不知道雷諾是否有意用這種眼神看他,但假如這也是雷諾的手段,那麽這個手段確實奏效了。


    “她那天晚上顯然是在等著你。你還扶著她去沙發邊坐了。孫黎哭了,你輕輕地安慰了她。”雷諾說,他那輕柔的語調實在有一種強烈的引導能力,讓人不知不覺地就會跟著他的話語去迴想,不是催眠勝似催眠,“你陪著她傷心了多久呢?她是不是也緊緊地抓住了你?孫黎實在是一個讓人深可同情、乃至悲愴的女孩兒,連我這樣全然陌生的人,都會為她難過,更何況你跟她有那麽複雜、斬也斬不斷的聯係。


    “她是不是也有某一方麵,再度讓你想起了你的母親?同樣才華橫溢,但卻必須麵對殘酷的命運。越是掙紮就越是痛苦,相反,越是早點兒認命越能早點兒輕鬆起來。於是相同的想法再次浮現在你的腦海裏:你已經錯過了你的母親,無論如何也不會錯過她。”


    雷諾沉沉地、歎息似的說:“所以我想,你應該沒有拖延很久。你也怕時間長了,就不能對她下手了。於是,她幾乎沒有反抗就死在了你的懷裏——你是從背後一麵抱著她,一麵將她勒斃的。”


    “生命一點一點流失的感覺是什麽樣的呢?”


    雷諾在審訊室裏說的話,一字不落地傳到了隔壁的房間。


    劉軍是第一個訝然出聲的,他像見鬼似的指著單向玻璃牆的另一邊:“於……於謙和哭啦?”


    這次李蘭沒有罵他,她自己的心也在深深地震顫之中。不光是她,這個房間裏所有的人都沉默地睜大了眼睛。雷諾居然讓這樣一個殺人成性,甚至不以之為錯的惡魔流下了眼淚。他沒有使用任何機巧詭詐的審問技巧,憑著的,完全就是真實的理解。


    一想到這裏,李蘭又不禁在欽佩之中,隱隱約約地萌發出一種恐懼。一個可以理解殺人惡魔最黑暗想法的人,就已經足以讓人毛骨悚然了。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個警察。


    她不由得記起那時,她和雷諾一起去查案。當她借機追問他的x檔案時,雷諾的渾身曾有一瞬間散發出灰色的氣息。她本來想要安慰他的,卻突然什麽都說不出口了。現在她明白了,那其實是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氣息。


    這時,她聽到坐在第一排,一直沉默觀戰的劉局忽然歎息一聲:“雷諾,真是一把犀利的劍啊!”


    李蘭的心不覺一動,覺得劉局的這句話很值得細細體會。劍是雙刃的,可以傷人,也可以傷己。可以一刃為正,也可以一刃為邪。


    然而不容她細想,審訊室裏短暫的沉默結束了。雷諾的聲音再度響起來。


    “最後,就是苗童。”


    於謙和的眼睫又是輕輕一顫,渙散的眼神逐漸匯集起來。不同於他長時間的遊離,雷諾的精神一直是清醒的。在這長如悠河的對話中,他看見雷諾的嘴角第一次勾起淡淡的弧度。


    “說起來還真是有點兒可笑。”雷諾說。


    “什麽?”於謙和不覺蹙了一下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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