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到了於謙和,整個警局大半夜地熱鬧起來。刑警隊除了一個還在青龍市的葉知遠,全員到齊。連劉局都帶著一臉的枕頭印子趕了過來。


    刑偵技術那邊忙翻了天,聶晶也被叫迴來馬上進行屍體解剖。匆匆地換好衣服,一把推開解剖室的大門,躺在解剖台上的少女幾乎正對著她的眼睛。聶晶不由得停住腳步。不久之前,她還和少女近距離地相處過。少女哭得正傷心,自己也曾像一個大姐姐那樣安慰過她幾句,還輕輕地攬著她的肩膀。那時候她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聶醫生,怎麽啦?”助手問。


    聶晶恍然驚醒,搪塞地搖了搖頭:“沒事。”


    重新振奮起精神,快步走到解剖台前,揭開遮蓋在屍體上的白布,轉身拿起解剖刀。


    白色燈光下,少女的臉腫脹得不成人形,傷痕和淤血交錯得有些慘淡。活著的時候想必疼痛不堪,但現在閉上眼睛,卻顯露出一種奇異的平靜。


    聶晶心中的動搖又漸次平複下來。悲涼裏卻也升起一點兒安慰。


    東方已然透出魚肚白,漫漫長夜就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了。


    雷諾也是一夜沒睡,一直站在審訊室的隔壁,透過單向玻璃觀察著被一個人關在裏麵的於謙和。胡曉明等人原本要陪著他,也被他支開了。他也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心無旁騖地看看於謙和。


    男人哭了差不多有大半夜,也就是三四十分鍾之前才冷靜下來。不止一個人試圖從他嘴裏問出點兒什麽來,但是他都一概不理會,隻是很投入地哭著,好像世界上隻剩下他一個人。


    雷諾懷疑,要不是把眼淚都哭幹了,他恐怕還不會停止。


    現在的他就像一個發泄過度的野獸,內瓤都被掏空了,連眼神都有點兒木呆呆的。頭發淩亂如野草,臉色蒼白得像雪一樣,隻有兩隻眼泡紅腫得充了血。


    正看得入神,忽然傳來敲門的聲音。迴頭一望,就見聶晶帶著檢驗報告走進來。將檢驗結果迅速地看完,眉頭也不由得越皺越深,最後卻又忍不住輕笑一聲。


    情況有一些超出意外。苗童果然不是於謙和殺的。但是在她身上發現的可疑dna,竟然和張同發案裏的可疑dna吻合。他們在包裹張同發屍體的毯子上發現了一些不屬於死者的痕跡,順利地提取dna樣本。而這個dna……著實有意思。


    張同發的案子已經告破在望了。現在要緊的,還是於謙和。


    聶晶有點兒擔心地望著他:“雷隊,你還好吧?”


    雷諾才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還行。”


    聶晶欲言又止。其實雷諾看起來不比於謙和好多少。雷諾是個名副其實的工作狂,熬夜不過是家常便飯。但在往常,他雖然人憔悴,但精神從來沒有憔悴過。可是現在,好像連眼睛裏都透著疲憊。


    猶豫了一會兒,終是沒有說出口,隻又問:“你笑什麽?”


    提起這一茬,雷諾不由得又淡淡笑起來,短歎了一口氣道:“有很多事值得一笑,”眼睛似是定定地看著某處,卻又像是看穿過去,“很多很多。”


    聶晶沒聽懂,隻覺得他的眼神更讓人擔心了:“比如?”


    “比如他殺了那麽多人,我們卻抓不到他,”雷諾說,“可現在他沒有殺人,我們卻抓到了他。”


    “再比如,”他又是一聲歎息,“我們又得放他走了。而且,我們可能永遠也抓不到他了。”


    聶晶驚愕地皺起眉頭,然而雷諾已經開門離去。她隻隱約記得他臉上最後的表情,慘淡到了極點,低垂的眉目黯然沉靜。似乎是一種哀悼。


    審訊室裏,隻有雷諾和於謙和兩個人對麵而坐。而在隔壁,上至局長下至普通警員,卻有超過半百的人正拭目以待。檢驗結果,每個人都知道了。他們都認為案子還能不能查下去,這場審訊將會是最後的希望。


    隻有聶晶一個人站在後頭,既擔心又迷茫地看著雷諾。思來想去,她總覺得雷諾雖然嘴上說可能,隻是可能永遠也抓不到於謙和,但似乎已經從心底裏不寄希望了。可是憑她對雷諾的了解,也可以說憑局裏每一個人對雷諾的了解,他也絕不可能就放任一個兇手輕輕鬆鬆地走開。


    那他還要做什麽呢?


    單向玻璃的這一邊一片安靜,另一邊也是一片安靜。


    雷諾進來有些時間了。他望著於謙和,於謙和便也望著他。分明隻隔一張桌子,兩個人卻都想把對方看得更清楚似的,眼睛眨也不眨。


    白慘慘的日光燈籠罩著他們,映得兩個人的臉上全是了無血色,大理石雕就的一般,若不是還有輕微的唿吸聲,幾乎連最後一絲生氣都要剝奪了。


    當局者隻是不動,觀局者卻難自清。幾十號人把隔壁塞得滿滿當當,一個一個引頸睜目,都盼著能有一場好戲,盼到這時卻也難免心焦起來。


    劉軍隻覺坐得難受,挪了挪身子嘀咕道:“雷隊到底在想什麽?”


    剛說完,就被李蘭噓了一聲,眼睛圓圓地瞪著他。連忙閉上了嘴巴。


    楊忠澤和劉局自然坐在第一排,也覺時間漸長,附耳過去輕聲問:“劉局,要不要給雷隊一點兒指示?”


    劉局搖了搖頭,不動如山地道:“不要打擾雷隊。我們還是靜觀其變。”


    局長發了話,眾人也隻得再度耐下性子。


    當審訊室裏終於傳來雷諾的聲音,許多人都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似乎能打破這冗長、單調的平靜,就已經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苗童不是你殺的。”雷諾的聲音柔和得聽不出情緒,“你為什麽不否認?”


    於謙和的聲音也同樣柔和得聽不出情緒:“我是沒有殺她,但是我曾經想過要殺她。現在她因為我而死。有區別嗎?”


    “她死前遭受過嚴重的毆打。左邊的兩根肋骨斷裂,其中一根刺入肺部,導致窒息而亡。”雷諾停了一停,方接著道,“你應該知道的吧?這是一種什麽死法。”


    於謙和:“嗯。不管你怎麽忍著疼痛拚命地唿吸,吸進去的氣,就是沒有辦法通過肺部被人體所用。就像拚命地喝海水,卻越喝越渴,最後還是渴死了。”


    雷諾:“我們的法醫估計,她從肺部受傷開始到死亡,大概支持了十幾分鍾……”


    “十五分鍾,”於謙和登時截斷,聲音第一次有了著重,“至少有十五分鍾。”


    “你怎麽知道的?”雷諾並不懷疑他的判斷,隻是想知道他的依據。


    於謙和便把他們的約定原原本本地告訴雷諾。但是他遲到了。她也遲到了,比他早到不了幾分鍾。他很快就發現了她的傷勢。


    “十五分鍾,”雷諾不禁一聲歎息,“那麽漫長,那麽痛苦。”


    於謙和不說話,他就自己接著說下去:“看來斷裂的肋骨並不是一開始就插到了肺裏,而是快要到達人民公園,或者已經到達人民公園的時候才發生的。”


    “可能是坐車的時候,顛了一下。


    “或者隻是一個急轉彎。


    “又或者隻是最後停車的時候,刹車踩猛了些。”


    雷諾訴說著種種想得到的可能:“不管是哪種可能,苗童都是因為想快點兒見到你,才沒有去醫院。如果她一開始就去醫院,就不會死了。”


    於謙和出聲了:“也許吧。”說完這三個字,又停了一會兒,緩緩地唿出一口氣。他也隻能這樣而已了,連歎息也不能夠。宣泄了一整夜,如果有心也已經麻木、空洞了,他再也沒有任何感覺可以顯露。


    可是為什麽……一想起那個曾經遍體鱗傷地躺在他懷裏,既緩慢卻迅速,既痛苦卻安靜地死去的女孩兒,本來有可能繼續活下去的時候,應該已經空掉的胸口又一點點,一點點地,刺痛了一下。


    “我們在她的牙齒上找到了另一個男人的dna。可能是他在打她的時候,反而被她的牙齒擦傷了。不是她主動咬的,”雷諾特意加重語氣,“隻是偶然擦傷的。除此以外,我們沒有在她的身上發現任何可疑的dna。”雷諾看到於謙和的眼睫輕輕一顫,朝他抬起眼睛,“你一定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於謙和的嘴唇不易察覺地抿緊了些。


    雷諾:“她沒有反抗。如果是陌生人,她不可能不反抗。這說明,她認識打她的那個人。而且她很可能被打過不止一次。經驗告訴她,反抗沒有用。”


    隻要想清楚這一點,再推測出大致的情形並不難,雷諾相信以於謙和的智慧,一定早就想到了。他不說無所謂,他來替他說個一清二白。


    雷諾:“可是這一次的不反抗是不同的。那個人不想讓她走,她卻鐵了心的要走,她想讓那個人明白,就算被他打死她也要走。不反抗就是最徹底的反抗。”


    雷諾深深地望著於謙和的眼睛,再一次加重語氣:“這都是因為你。”


    於謙和灰色的眼睛裏終於有了小小的動搖,像一潭死水上偶爾閃起的陽光碎片。他想輕蔑地笑一笑,可是那個笑容卻出奇地困難,不知不覺就變得淒澀:“雷警官,你是想讓我覺得內疚嗎?”閉了一下眼睛,又道,“哦,不。你的心腸可比這樣狠毒得多,你想讓我崩潰。”


    隔壁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人覺得他真是瘋了,自己殺了那麽多人,竟然還敢說雷諾心腸狠毒。但是也有人驚訝於這個惡魔的銳利。聶晶便是其中之一。


    她不覺站直身體,向前走一步。忽然有點兒明白雷諾說過的那句話了:我們可能永遠也抓不到他了。


    這句話不是示弱,而是一種決心。包含著兩重意思。


    第一,於謙和不會讓他們抓到他。第二,雷諾也不想抓到他了。不能抓到他,就隻有摧毀他,讓他從裏麵、從精神、從靈魂——如果他還有靈魂的話——崩潰。


    這一次輪到雷諾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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