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諾將茶盞放了迴去,茶托和盞底一碰,便發出一聲極清脆的聲響:“我談不上喜歡,是我父親喜歡。”


    聽到雷諾提起了他父親,葉知遠也偷偷豎起了耳朵。雷諾很少談起自己的私事,全隊上下都好奇得要命,又不敢多嘴。


    於謙和點了點頭,很向往似的:“有機會一定要拜見一下老人家。”


    雷諾隻淡淡地道:“恐怕你沒有這個機會。”


    於謙和也淡淡地揚了一嘴角:“也許吧,世間的事總是很難說。”


    雷諾:“你別誤會。我也沒見過我父親。”


    葉知遠暗暗睜大了眼睛。


    雷諾:“我出生的那天,也正好是他殉職的那天。他也是個警察。”


    於謙和喝茶的動作停了下來,然後又喝了一口:“其實也沒什麽。有的人有父親也等於沒有父親。相反,有的人沒有父親,其實卻等於有最好的父親。”


    雷諾少有地讚同了他的觀點。又問:“於先生認為怎樣才能泡出一壺好茶?”


    於謙和不緊不慢地放低茶盞,娓娓道來:“茶葉要好,自然是少不了的。古人除了茶葉之外,還很講究泡茶的水,甚至煮水用的燃料。用的水,山水為上,江水為中,井水為下。燃料則以木炭為優。也有用鬆木、青竹煮水,取其清香。但可惜現在,家家戶戶都是用自來水,也沒有人再用火爐煮水。所以水和燃料都已忽略不計。況且現在環境大不如前,即便遵照古人遺訓,三者皆用上上之選也未必能如古人一樣飲到好茶。”


    說到這裏,又略略端高手裏的茶盞,“就像這盞茶,煮水用的燃料就不提了,”調侃地一笑,“煤氣而已。此外,茶葉是好茶葉,水也是山水,但也不過如此了。”


    “山水?”這兩字葉知遠可沒漏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茶,“這是山水泡的?”又驚訝又稀奇,“你從哪裏弄來的山水?”心道,怪不得茶湯特別清冽,忙又多喝了幾口。


    於謙和看在眼裏,臉上的笑容淡而不褪,慢慢地說出了三個字:“因緣湖。”


    葉知遠冷不防心口一涼,登時一口氣吐了出來。連鼻腔裏都嗆了水,一股酸澀直透腦髓。鏗的一聲放下青瓷茶盞,嘴上不停地咳著,胃裏還在一波波地作嘔,五髒六腑通通移位。


    於謙和絕對是故意的。用死過人的水泡茶給他們喝。


    咳了一陣,葉知遠方能勉強克製住,用力地抹幹嘴,怒火中燒地瞪著於謙和。


    但是於謙和顯然不介意,很淡然地、在他的注視下又喝了一口茶。


    葉知遠不由得又是一陣反胃,憋得臉都快青了。


    “葉警官反應何必這麽強烈,”於謙和慢條斯理地說,“江河湖海,哪裏沒有生老病死。有生老病死就有屍體,古往今來,多到數不清了。難道就不吃水了嗎?”


    葉知遠厭惡地皺起眉頭,可竟然一時間也反駁不了他。


    “道理是這樣沒錯,”一旁的雷諾忽然插入,“可是人畢竟是情感的動物。懼怕死亡是人之常情,相反,能泰然處之才不可思議。”


    葉知遠找到了主心骨,連忙附和:“你明知道遊菁菁死在那裏,你還用那裏的水泡茶喝?你到底對她的死有沒有感覺?”


    於謙和卻翹起嘴角,悄然一笑。


    葉知遠愈發惱怒:“你笑什麽!”


    於謙和:“沒什麽,終於談到遊菁菁了,”視線從葉知遠落到了雷諾那邊,“一切盡在雷警官的掌握之中啊。”


    這個跳躍太大,葉知遠不禁一怔,疑惑地看了雷諾一眼。他記得雷諾隻說要和於謙和聊聊飲茶而已。誰又會想到可以從飲茶引出遊菁菁?


    但是於謙和又那麽肯定。


    就算他再怎麽討厭於謙和也好,也不得不承認,單就實力而言,他是和雷諾最接近的人。於謙和比他葉知遠更能明白雷諾在想什麽。


    雷諾的沉默以對也讓他更肯定於謙和所言不假。


    他困惑地垂下眼睛,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到雷諾麵前的那盞茶上,茶湯平靜無痕,仿佛凝結成了一塊淺黃色的琥珀。


    忽然想起了一個細節,霎時化作一道雪白的電光在大腦裏一閃而過。


    那杯茶雷諾隻喝過一口,就不喝了。


    如果雷諾當時就喝出那是山水泡的茶,而整個天安市也隻有了因山在開發,其中就包括因緣湖的水資源,那麽推定山水出自因緣湖並不是難事。然後——以他這種外行人當然不了解——但是以雷諾對茶的了解,自然會知道要泡出好茶,就會需要山水。所以才會向於謙和提議,聊一聊飲茶。


    一切都那麽順其自然。最好的圈套就是沒有圈套。


    葉知遠簡直為自己的遲鈍而羞愧。


    怪不得雷諾隻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因為他已經知道那是從遊菁菁被沉屍的地方取來的水。


    “於先生是想中止這個話題嗎?”雷諾問。


    於謙和笑了起來:“那倒不會。既然是隨便聊聊,又有什麽不可以。”


    “感覺嗎?當然有。”他重拾話題,眼睛轉向了一邊,望著虛空想了一會兒,“我為她感到高興。”不顧一旁的葉知遠又露出了既憤怒又無法理解的表情,更進一步地表達清楚自己的想法,“我真心地為她感到高興。”


    雷諾問:“為什麽?”


    於謙和:“曾經我也覺得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所以,我也一直認為那個兇手一定是一個很冷血、很殘忍的人。”


    葉知遠冷笑一聲,暗想:那個兇手不就是你嗎?


    “但是,我自己一直沒有看透的事,卻有人幫我看透了。比起每天辛苦奔波、受盡折磨地活著,還不如眼睛一閉上,什麽煩惱都煙消雲散了。比起痛苦地活著,死亡就是一種解脫。那為什麽不幫她們一把呢?如果能讓她們死在心愛的人手裏,簡直可以算得上幸福了。”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現在,終於可以理解那個兇手真正的想法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於謙和的臉上甚至流露出一種輕鬆。


    看得葉知遠心裏都起了一層疙瘩。


    雷諾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問道:“有人幫你看透了?那個人是誰?”


    於謙和:“我的一個網友。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也是他說的嗎?”


    “對。”


    雷諾皺起眉毛:“不管這個人是誰,你應該遠離他,他很危險。”


    於謙和:“我不覺得。還會有人比我更危險嗎?”


    雷諾靜了一下,決定說清楚自己的觀點:“死亡也許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但一定不會是一種解脫,更不會是一種幸福。至少對活著的人不是。”


    於謙和微微一怔,緩慢地重複了一遍:“活著的人?”雷諾提到了他從來沒有想到的部分。


    雷諾:“對,活著的人。一個人活在世上,絕不僅僅隻是他自己而已。父母、兄弟姐妹、夫妻戀人、朋友……所有愛他的人,所有會因為他的死而痛苦、受到傷害的人。他們會願意付出一切代價,阻止他的死亡。”


    於謙和:“你怎麽知道他們一定會阻止他的死亡?也許他們還會幫他一把。甚至於,他們還會因為自己沒有幫他一把而後悔?”


    雷諾:“如果有勇氣幫你愛的人去死,為什麽沒有勇氣幫他活下去?我隻知道活著就會有希望。死了,就什麽希望都沒有了。”


    兩個人的眼睛在不知不覺間都有些紅了。於謙和的嘴角勾起一道淺淺的弧度,似笑非笑地閉了一會兒眼睛。而雷諾的臉上也一片平靜,但在平靜之下卻浮現出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


    葉知遠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比起言語上的交流,兩個人更像是在用眼神、用精神在交流。每一次他們麵對麵的時候,都會讓他插不上嘴:一半是因為挫敗,還有一半是因為自覺。


    “死了雖然不會有希望,但是也不會有失望。”於謙和說,“死了會是最徹底的平靜。那會是通往另一個極樂世界的鑰匙。”


    雷諾:“人死了就會歸為塵土,沒有感覺,沒有喜怒哀樂……什麽都不會再有。沒有另一個世界,不管你是死是活,是人是塵土,你都隻在這個世界。你隻能活一次,失去了就不再擁有。”


    “這麽說,雷警官是不相信這個世界有神了?”於謙和問。


    雷諾:“這個世界無所謂有神還是沒有神。”他一直看到於謙和的眼底深處,“你需要有神,就相信有神。”


    於謙和靜了很長的時間。他能感覺到,有一瞬間,雷諾確實捕捉到了他深埋在心底的軟弱。雖然隻有一瞬間,也足以讓他的心髒抽搐了一下,被一雙手生生捏到一般地疼痛。


    “那雷警官需要有神嗎?”他問。


    雷諾靜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也許是吸氣吸得太深,再唿出來的時候,氣息竟然微微有些顫抖:“我希望有神。”


    葉知遠怔怔地看著雷諾。雖然一直沒插上話,但一直使勁地讓大腦飛速地運轉,力圖可以追上他們的思緒。他想要理解他們。他也不喜歡把自己敬重的、像兄長一樣的雷諾,和於謙和這種變態歸為“他們”。但令他沮喪的是,單獨麵對他們其中之一,無論是雷諾還是於謙和,他都無法探知他在想什麽。隻有當他們碰撞在一起時,他才可以看到許多思想的火花。


    這是同時探知他們兩個人的好時機。


    但可惜的是,就在他剛懵懵懂懂地有些觸動時,這場對話便以雷諾的答非所問而告終。


    當晚,於謙和便邀請兩人留下過宿。葉知遠當然要推辭,卻不料雷諾已先一口應承下來。兩個人各住了樓下一間客房。


    可憐葉知遠在床上翻來覆去了老半天,哪裏睡得著。眼睜睜地看著窗外的一彎下弦月過了中天,還是一把掀開了被子,輕手輕腳地走去隔壁雷諾的房間,一開門便聽裏麵安靜一片,隻有輕緩放鬆的唿吸聲有節奏地響著。


    雷諾還真睡著了。


    葉知遠不死心地湊到床前,壓著嗓子叫了兩聲,雷諾方慢慢睜開了眼睛,略略轉了頭,有點兒惺忪地望著蹲在床沿的他。


    “哥……”


    “……”


    “這可是於謙和的家啊!你就不怕他半夜起來……”


    雷諾閉上了眼睛說:“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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