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婉凝這次來錦西,身邊帶著的不過是幾件衣裳和兩本書,她想了想,轉身迴到房裏從頸間摘下一直帶在身上的那塊翠,走了出來。李敬堯見她手裏攥了東西,便伸手去接,顧婉凝卻不看他,徑自遞到了郭茂蘭手裏。


    沒等李敬堯謀算好究竟怎麽跟虞浩霆談條件,虞軍的炮彈已劃開夜色落在了廣寧的外圍防線上。


    第二天一早太陽出來,薛貞生的第十五師離廣寧的城牆已經不到五公裏了。李敬堯沒想到虞浩霆竟然這樣不管不顧,眼看城東的陣地就守不住了,好在虞軍也沒有繼續動作。


    李敬堯匆忙派去見虞浩霆的是他的幕僚長呂仕澤。


    呂仕澤之前曾勸他投靠灃南,然而李敬堯逍遙日子過久了,實在不願意受人轄製,且暗自盤算著自己偏安一隅,並不礙著旁人,若是將來虞戴開戰,還未知境況如何,他犯不著現在押寶,說不定日後他們膠著不下,倒要來籠絡他。


    沒想到虞浩霆剛收了北地四省,轉臉就跟他發難,他起初還以為虞浩霆不過是做做樣子,想要他學康瀚民易幟談和,直到虞軍占了蒲岩、箕溪,他才省悟這個剛接班的代總長怕是要拿他立威。一邊重新布置防線,一麵派人聯絡戴季晟,想著戴季晟必然不能坐視虞軍侵入西南。誰知戴季晟幾番敷衍卻始終按兵不動,無可奈何之下,他在崇州犯險一搏,卻成了現在這個局麵。


    呂仕澤並不相信李敬堯莫名其妙綁了個小姑娘迴來能有什麽用處,這種手段一個不好惹翻了虞浩霆,更要壞事。不過,最壞的境地也不過如此了。


    他在隆康行營等了半晌,來見他的人不是虞浩霆,卻是個未語先笑的年輕人,看軍銜不過是個少校,風度卻極好,若不是一身戎裝,倒像個世家公子:“我是十五師的作戰參謀霍仲祺,總長外出公幹還沒有迴來,呂先生有什麽事就先和我談吧!”


    呂仕澤心裏憋氣,但麵子上卻仍是一團和氣:“呂某受李督軍所托求見虞總長,有要事相商,不知道霍參謀做不做得了主?”


    霍仲祺哂然一笑:“軍中的事情我自然是做不了主。不過,總長的事情我倒還拿得了主意。”


    呂仕澤見他如此輕佻,一惑之下電光火石之間倒想起一個緣由來:“早年呂某在英國求學時曾和訪歐的霍敬林霍次長有過一麵之緣,不知道霍參謀……”


    “原來呂先生和我叔父是舊識。”霍仲祺笑容不改,深深看了他一眼,“那您更應該安心了。”


    呂仕澤聽他說姓霍,又見了他方才的言談態度,便猜測這年輕人多半是霍家子侄,此時一聽他是霍萬林的兒子,釋然之餘更是驚訝,心道江寧政府的政務院院長霍萬林膝下隻有一個獨子,竟也肯放到前線來:“既然如此,呂某就閑言不敘了。督軍托我轉告虞總長,錦西願意即日易幟,歸附江寧政府,若總長來日南下,錦西上下必然傾盡全力,甘效犬馬,不知總長意下如何?”


    霍仲祺聽完他的話,忽然麵孔一冷,輕輕蹙了蹙眉:“大約呂先生沒明白我的意思。”說著,點了點自己的肩章,“我方才說過,軍中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呂先生要是沒有別的事,就請迴吧。”


    呂仕澤沉吟片刻,從隨身的公文包裏取出一方錦盒推到霍仲祺麵前:“那就煩請霍參謀把這個——轉交給虞總長。現下,督軍府上正在接待一位貴客,若是廣寧一陷戰火,這位貴客的人身安全勢必難以保障。所以,還請虞總長三思。”


    霍仲祺略抬起盒蓋看了一眼,便迅速合了起來:“好,我知道了。呂先生還有其他的事嗎?”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呂仕澤也沒什麽可多說的,剛要起身告辭,門外突然漸次傳來士兵整裝行禮之聲。


    轉眼間,已有幾個軍官簇擁著一個冷冽英挺的年輕人走了進來,不用去看領章上的金星熠熠,單是他身上帶出的威壓冷肅便讓呂仕澤知道,來人就是虞浩霆。他連忙起身致意,卻見虞浩霆隻是冷然點了點頭:“呂先生是要走了嗎?”


    呂仕澤原以為這次來是見不到這位正主了,沒想到還會有此一遇,忙道:“呂某此來是受督軍托付,和虞總長商議——”


    “呂先生要說的,都跟小霍談過了吧?”虞浩霆卻一點請他落座的意思也沒有,直直打斷了他的話。


    “呃,是,不過……”虞浩霆來得突然,又是極冷淡的態度,呂仕澤一時拿不準應該先跟他說什麽,而虞浩霆似乎也並沒有興趣讓他開口:“我也有件事要請呂先生告訴李敬堯。”


    呂仕澤忙道:“虞總長請說。”


    虞浩霆麵無表情地在他臉上掃了一眼:“呂先生的家眷,如今都還在廣寧吧?”


    呂仕澤心中驚駭,不知道他忽然把話頭扯到自己身上所謂何意,竟不知該不該點頭,卻見虞浩霆漫不經心地摩挲著手裏的馬鞭,“我有個很心愛的女朋友如今也在廣寧,麻煩你們好好招待,迴頭要是她有什麽不高興——”話鋒一轉,唇角揚起一個讓呂仕澤如浸寒冰的“微笑”來,一字一頓地輕聲說道,“我就屠了廣寧城。送客。”


    呂仕澤惶惶然被葉錚送了出去,霍仲祺臉上的笑容也倏然而退,將桌上的錦盒遞給虞浩霆:“四哥——”


    虞浩霆打開來一看,正是顧婉凝早前當掉籌錢又被楊雲楓買迴來的那個翡翠墜子,質料頗佳,上頭雕的是一枝梅花,她說是她母親的遺物。


    大約是帶在身邊多年,原先的纓絡顏色都有些褪了,有一迴他想起來,便叫人用極細的瑪瑙珠子重新串了條鏈子配上。此時握在手裏,沁涼溫潤的觸感貼在掌心,刹那間就讓他想起了那些甜澀纏綿的過往。


    那些早已成灰的傷口又悄無聲息地滲出血來,他居然讓她在自己身邊落進了這樣的陷阱!


    他吃過一次虧,竟然還有第二次!


    她走的那天,偎在他懷裏柔柔地對他說“我等你”——他卻不敢想她此時此刻該是用怎樣的心情在等著他。


    霍仲祺見他緊抿著雙唇一言不發,已是心急如焚,低聲道:“四哥,我去換婉凝,李敬堯一定同意,江寧那邊我們也好交代。”


    李敬堯山窮水盡,把婉凝當成了救命稻草來脅迫虞浩霆,可是虞浩霆的處境和康瀚民、戴季晟卻不同,江寧畢竟有個國民政府的架子,虞浩霆雖然手握重兵,隱有大權獨攬之意,但政界人事紛雜,府院要員裏頭不是沒有掣肘之人。康瀚民這些人行事無須再向別人交代,他卻不行,就是軍中也不乏老資格的長輩敢出來嗆聲,隻不過虞浩霆接班之後從未有行差踏錯罷了。


    如今錦西已是唾手可得,即便是虞浩霆想要罷兵,也得有個冠冕堂皇的說辭,否則無論是參謀本部還是江寧府院他都沒辦法交代。


    因此,霍仲祺便想用他自己去換顧婉凝。


    不管是對李敬堯還是對江寧政府,政務院長的公子都遠比參謀總長的一個女朋友要緊得多。虞浩霆大可拍電報迴去告訴父親,他陣前被俘落在李敬堯手裏,不用虞浩霆費神,徐益那些人自會想法子來料理殘局,若罷兵言和是政府的意思,那四哥就沒什麽再可顧慮的。


    哪怕萬一父親真舍得他這個不肖子,至少,他也能換了婉凝平安。


    然而,虞浩霆卻不置可否,霍仲祺還要再說,他已搖了搖頭:“錦西我們一定得要,婉凝——我也不會讓她有事。”


    呂仕澤帶迴來的話讓李敬堯喜憂參半。


    喜的是虞軍沒有繼續進攻廣寧且虞浩霆既然說顧婉凝是個“很心愛的女朋友”,那多少還是有些顧忌;憂的是虞浩霆不過二十幾歲,再練達沉穩也免不了年輕衝動,“屠城”這樣的話撂出來,還真讓人心驚膽戰。


    萬一他真舍了這女孩子,那自己此番擄她前來,不啻又在虞浩霆心頭加了一把火。他如今賭的不過是虞浩霆的一念之間,這未免也太窩囊了些。


    有些事情是不能多想的,人想得越久,就越容易衡量出利弊得失。他不能等著虞浩霆想明白了坐以待斃,他得讓他急起來。


    李敬堯咬牙一笑,吩咐人去叫特務營營長瞿星南。


    一身精悍之氣的瞿星南就沒有呂仕澤那樣斯文謹慎了,李敬堯讓他轉告虞浩霆:


    三天之內,虞軍若不退到隆康以南,他就把顧婉凝綁到東郊的工事裏去。


    虞浩霆上次沒怎麽招唿呂仕澤,聽了這話,卻把瞿星南請進辦公室談了十多分鍾。


    瞿星南出來的時候,汪石卿和他擦肩而過,正看見他側臉上一道虯曲的傷疤從左眼眼尾一直蜿蜒進衣領,等知道了李敬堯的話不由心中默想,他們要真把顧婉凝扔在東郊的工事裏,他倒是很願意這樣一了百了。


    瞿星南帶迴來的消息很讓李敬堯驚喜,也越發讓他覺得自己的決斷高妙,一味服軟沒用,果然還是要發起狠來嚇一嚇那姓虞的才好——虞浩霆雖然沒有直接應承退兵的事,但卻承諾三天之內著人到廣寧詳談。李敬堯也知道虞浩霆的軍令得顧及江寧政府的麵子,所以隻要他願意做出個姿態,再給些好處,能讓虞浩霆跟江寧政府那邊交差,保全廣寧甚至錦西未必就沒有希望。


    呸!什麽將門虎子,參謀總長?一個女人就將了他的軍。


    不過,那小丫頭確實是個可人兒,他那些姨太太裏頭,就是相貌最出色的小九當年也沒有這小妞標致,冷冷俏俏就勾得人心癢,還不知道笑起來是個什麽樣子,越是看起來不像妖精的女人越是妖精。可惜偏偏動不得,想來想去,倒是那個畫洋畫兒的沈菁又冷又傲的神氣有那麽兩分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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