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熟人,也不必客套招唿,郭茂蘭含笑往場中一掃,見楊雲楓拍了拍身邊的椅背朝他示意,便走到他身邊坐下:“今天誰選的地方?也不怕都喝翻了,明天總長那邊沒人應卯。”


    卻見楊雲楓自顧自倒著酒一飲而盡喝幹了一杯,才悶悶地開口道“我選的。”


    郭茂蘭見他臉上殊無喜色,倒有些納悶,楊雲楓在蔡正琰麾下當團長,上校銜比自己晉得還早,昨天在參謀部見虞浩霆的時候也好好的,怎麽今天忽然這樣頹唐?當下笑道:“你這是怎麽了?跑迴江寧來借酒消愁。”


    楊雲楓把酒不輕不重地往桌上一放,牽了牽唇角,低聲罵了一句:“我他媽的就是賤!”


    郭茂蘭皺了皺眉,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是你那位方小姐?”


    楊雲楓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一笑:“喝酒!我離了江寧這麽些日子,最想的就是樊掌櫃的雙套,北邊的酒烈,可是真不如這兒的‘蓋麵’香。”


    他們一班人拚酒,郭茂蘭照例隻是淺酌——總要留一個腦子清楚的給人家結賬。這邊郭茂蘭剛叫了夥計結賬,葉錚搖搖晃晃地就去摸口袋,他們這一班人裏,論家境數他最闊,葉家又是青幫出身,自幼養出一副千金散盡還複來的脾性,總是搶著頭一個掏錢,誰知這次不等他摸了出錢來,楊雲楓已撂出一把銀元來劈裏啪啦擱在桌上:“我來結。”


    幾個酒意沉酣的尚不覺得怎樣,郭茂蘭卻有些奇怪,楊雲楓原本是慈幼院裏長大的,從來都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大大咧咧慣了,更沒有存錢的習慣,一直到他去了綏江卻像變了個人似的,不惜命卻極惜錢,旁人不明就裏,郭茂蘭卻是知道他的薪俸也好,別處來的錢也罷,幾乎全都交寄給了方青雯,有些就是經自己的手。今天居然這樣大方,恐怕還真是方青雯那裏出了狀況。


    楊雲楓從“千杯少”出來,夜風一吹,酒意便淡了一些,搭在郭茂蘭肩上的胳膊也緩緩放了下來,郭茂蘭見狀剛想開口勸他,不防邊上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團座!”兩人轉眼一看,卻是跟著楊雲楓過來的勤務兵從一輛吉普車上跳了下來,十五六歲的年紀一臉稚氣。


    楊雲楓沒好氣地答道:“行了行了,你自己愛上哪兒上哪兒去。”


    那孩子一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求救地看著郭茂蘭,郭茂蘭搖頭一笑:“你們團長今天跟我走,你迴去吧。”說著,把楊雲楓塞進了自己車裏。


    車子開出去好一會兒,楊雲楓都不說話,郭茂蘭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今天是跟我迴參謀部,還是我另送你去別處?”


    楊雲楓仰麵靠在副駕上,聲音沉澀:“去挹江路。”


    挹江路並非繁華鬧市,風景卻很好,郭茂蘭心道怎麽方青雯搬家了嗎?但看楊雲楓不死不活的樣子,卻也不便多問。


    車子轉到挹江路,在楊雲楓的指點之下停在一處花木掩映的小洋房邊上。楊雲楓一言不發推門下車,郭茂蘭也隻好在後麵跟著,隻見楊雲楓從衣袋裏摸出串鑰匙皺著眉頭辨了辨,方揀出一枚來,左右旋了幾次,總算開了門。


    楊雲楓走進去“啪”的一聲按開了燈,將手裏的鑰匙往窗台上一丟,人便栽進了沙發裏。


    郭茂蘭帶上門進來,見這房子雖然小小一幢,但卻通透精致,後身的窗子一打開就能遙遙望見陵江,樓下是客廳和一間小廚房,樓上想必就是臥室了。沒有多餘的裝潢家具,現有的桌椅台案卻都恰到好處,郭茂蘭略轉了一轉,在楊雲楓身邊坐下,閑閑笑問:“你這是打算要結婚咯?”


    楊雲楓抬手鬆了領口的扣子,臉上在笑,卻又分明是負氣的神色,欠身從邊櫃的抽屜裏拿出件東西“咚”的一聲撂在幾上:“她就是這麽打發我的。”


    郭茂蘭一看,竟是兩條“小黃魚”,不禁失笑道:“你現在闊到這樣的東西都隨手丟了?”抬眼一望,卻見楊雲楓咬緊了牙,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


    楊雲楓昨天上午一從參謀部出來,料想方青雯這個鍾點應該是在家,便徑直去了雲浦。


    來應門的秋姨一見是他,愣了一愣,還是開了門。方青雯一向起得晚,這會兒正翻著報紙在餐廳吃飯,秋姨想先趕過來招唿一聲,楊雲楓卻比她快得多,方青雯聽見外麵的腳步聲,抬頭看時,楊雲楓已經施施然走了進來,後麵還跟著個孩子樣的小兵,手裏捧著個花籃,裏頭是一捧豔黃的鬱金香,臉上的神情十分正經。


    方青雯端然一笑:“真是稀客。你什麽時候迴來的?”


    楊雲楓笑微微地拉過椅子在她身邊坐下:“昨天。”


    方青雯喝著檸檬水瞟了他一眼:“我們也有一年多沒見了吧?”


    “一年半。”楊雲楓說著,忽然眉眼彎彎地湊到她耳邊,“你想我了沒有?”


    方青雯從果盤裏揀起一粒去了蒂的草莓喂到他嘴裏,盈盈一歎:“想的都快要……想不起來了。”


    楊雲楓嚼著嘴裏的果肉,盯著她看了片刻,驀地攬住她的身子,用力吻了下去。方青雯也不躲閃,用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捶:“哎,有人看著呢!”


    楊雲楓迴頭一看,隻見他那個孩子一樣的勤務兵木樁子一樣杵在門口,滿臉通紅地低頭盯著地板,便板著臉吩咐道:“花放下,你出去。”那小兵頭也不抬地擱了手裏的花籃,退出去的時候差點撞在門框上。


    “這麽小的孩子跟著你,遲早學壞了。”方青雯笑著微微一掙,楊雲楓卻攬著她不肯鬆手:“這孩子是我們在烏旺撿的,家裏人都被俄國人殺了,剩了他一個,今年還是長高了,去年剛見到的時候也就比槍高點兒。”說著,淡然一笑,“我就是看他年紀小,才叫他跟著我的。”


    方青雯聽著,目光略有些黯然:“小小年紀就沒了父母家人,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楊雲楓忽然“哼”了一聲:“你盡會可憐別人,怎麽不可憐可憐我?”


    方青雯笑著蹙了蹙眉:“我聽郭茂蘭說你如今升得比他還快,你有什麽好可憐的?”說著,撇開他轉身上樓,“我要去‘林記’取旗袍,你要是不忙著走,就送我過去?”


    楊雲楓忙道:“好!”


    出了“林記”的店門,楊雲楓剛想問問方青雯是不是還要去“仙樂斯”,方青雯卻搶先開了口:“你有空沒有?跟我去個地方?”


    他怎麽會沒空呢?他當然有空!楊雲楓忍不住就是一樂:“去哪兒?”


    方青雯卻不看他:“挹江路。”


    楊雲楓見到這棟房子的時候比郭茂蘭還奇怪,直到方青雯從手袋裏拿出一份房契輕飄飄擱在他麵前——上頭寫的居然是他的名字。楊雲楓惑然問道:“這是怎麽迴事?”


    方青雯麵上笑容婉轉:“你的錢我原是存在銀行裏的,去年年底我一個相熟的朋友在華亭做棉紗期貨的生意,我就拿出來湊了一份。這種生意你知道,雖然賺得多,可風險也大,得見好就收。


    我想著總歸還是地皮更靠得住一點,你既然升了職,以後迴江寧來總要有個自己的住處,就做主替你買了這棟房子。你要是覺得不合意,就賣了,這裏雖然比不上梅園路熱鬧,到現在也漲了快一成的。”


    她一麵說,一麵又蹲身從邊櫃下頭取出個小巧的烏木盒子,裏頭別無他物,隻有兩根“小黃魚”,“喏,這是買了房子剩下的。”


    楊雲楓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地看著麵前的房契和金條,良久,才抬頭望著方青雯勉強笑了笑:“怪不得人家都說,男人要聽老婆的話才會發達……”


    不等他說完,方青雯便柔柔笑道:“那你就趁著假期在江寧找找看,聽說陵江大學家政係的女孩子都很不錯,你有空去轉轉?”


    楊雲楓霍然站起身,直直盯住她:“為什麽?”


    方青雯依舊是閑拾落花的悠然神色:“有些事勉強不來的。我要的,你給不了我。”


    楊雲楓抿著唇深深吸了口氣:“你怎麽知道我給不了?”


    “女人怕老,怕等,怕你說將來。對女人來說,‘現在不’就是‘永遠不’。”方青雯委婉一笑,挽了手袋嫋嫋婷婷走出門去。


    郭茂蘭聽楊雲楓說完,拍了拍他:“算了吧,大丈夫何患無妻?”


    其實,方青雯這番行事,他倒約略猜出些緣故,卻不好對楊雲楓明言,一則隻是猜測,二則他私心忖度,亦覺得方青雯於楊雲楓而言,著實算不得佳配。方青雯的事他之前打聽過,前兩年運輸處的副處長王同坤就追求過她好一陣子,一心想娶她做小,雖然被她推拒了,但到現在還三五不時地請她吃飯看戲。


    楊雲楓卻執拗地繃著臉:“我就不相信……”


    “你不信什麽?”


    楊雲楓黑著臉嘟噥了一句:“我有什麽不好?”


    真是當局者迷!郭茂蘭心中感歎,卻也隻能勸他:“這種事跟你好不好有什麽關係?那你說,四少哪裏不好?對顧小姐也是一片癡心,又能怎麽樣?”


    楊雲楓聞言一愣,想一想確是如此,以虞浩霆的人才家世,情意深摯,也還是落得個雲散高唐的下場,且那女孩子著實比方青雯還要狠心絕情;可沉吟了一陣,終究不能服氣:“那怎麽一樣?當初四少是強逼了顧小姐……我……”


    郭茂蘭瞥了他一眼,點頭一笑:“你這意思無非是說四少活該,你這句話迴頭我可要帶給總長。”


    楊雲楓知道他是說笑,也不在意,但聽他說起顧婉凝的語氣,心思倒從方青雯身上轉開了一些:“怎麽了?四少還念著顧小姐嗎?”


    郭茂蘭搖頭一歎,卻是無話可說。


    今天他從棲霞出來的時候,虞浩霆正立在案前寫字,他思忖著不便打擾,便停在了門口,卻見虞浩霆一行寫過,突然停筆不落,僵在那裏,凝視著案上的字跡,麵上竟帶了驚痛之色。


    郭茂蘭心中訝異,輕輕敲了敲門:“總長。”


    虞浩霆聞言,緩緩擱了筆,示意他進來,若無其事地看了一眼邊上的座鍾:“總在家裏吃飯也挺悶的,咱們出去找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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