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縹緲的眼波在他麵上幽幽一轉,惶然之中夾著些懇求,霍仲祺隻覺得那淒清的眼神裏有一種叫他唯有束手就擒的嫵媚,隻得柔聲勸道:“先吃點東西,緩一緩再喝吧。”說著,切了一牙蛋糕盛在碟子裏端給她,婉凝依言挖了一勺含在嘴裏,卻遲遲不去挖第二勺。


    “怎麽了?車上的東西不好吃?”


    婉凝搖了搖頭,抬起眼睛淒惶地看著他:“是不是我的生日不好,所以親人就會特別少?”


    她這樣一問,霍仲祺卻是不明所以:“什麽?”


    “寶笙結婚的時候,說要請人看她和……的生日好不好,她們說是因為如果一個人的生日不好,身邊就會沒有親人。”


    她說著聲音和目光都低了下去,霍仲祺這才恍然她說的是生辰八字,知道她是一時難過,牽動心事,想得偏了,遂正色道:“沒有那迴事,遺風舊俗罷了,我就不信。”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父親是既遵聖人教誨,不語怪力亂神,又奉科學昌明,再不信這些。可母親卻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有一迴,她聽說有個鐵口直斷的半仙到了江寧,就把我的八字和旁人的混在一起拿去請那人看,父親知道了,連聽都不聽,隻說了一句:‘你該把仲祺的八字和匡家小四的一起拿去給他看。’”他說到這裏,笑意更盛,“父親說的匡家小四是如今陵江大學校長匡遠舟的小兒子,跟我是一個時候生的。”


    顧婉凝聽了,眼中也有了些微微的笑影:“我也不信,那麽多人的生辰都是一樣的。”她抿了抿唇,忽然問道,“那——這位匡校長的兒子如今怎麽樣呢?”


    霍仲祺有意要將話題扯遠,分散她的注意力,便故作怨念地說:“唉!說到那位小匡先生,也委實太不給我麵子,跑去美國留洋也就罷了,居然已經拿了兩個學位,聽說還要在那邊讀博士。父親每次和匡老先生下了棋迴來,就有好幾天不待見我。”他誇張地皺眉長歎,顧婉凝卻終於莞爾一笑。


    霍仲祺見狀便著意講些有趣的少年往事給她聽,唯小心避開了虞浩霆不提,夜色漸沉,他猶豫著想在這裏陪她,卻終究知道不妥,勸了她早點休息便帶上門出來。


    迴到隔壁包廂,霍仲祺和衣躺下,卻毫無睡意,眼前盡是她的一顰一笑,舊影新顏,想起這些天的種種,心底竟分明有幾分竊喜,他旋即暗罵了自己一句無恥,他自然知道女孩子越是傷心的時候越是容易叫人“趁火打劫”,他從前也不是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可此時想來,卻覺得自己十分可鄙——她遇上這樣傷心的事情,他竟是在慶幸是他在她身邊。


    霍仲祺翻來覆去許久,知道一時半會兒是睡不著了,索性起身想再喝點酒,這才想起之前喝了一半的紅酒還留在顧婉凝那裏沒帶出來,想到這個,他不免有些後悔拿酒給她,也不知道她一個人會不會又喝得過了。思來想去,還是走出來輕輕敲了敲隔壁的門,隻聽裏麵悶悶地問道:“什麽事?”


    他心下一歎,擰了下包廂的門,竟然沒有落鎖,推門進來,果然看見顧婉凝在鋪位上埋著頭抱膝而坐,身上籠著一條淺金色的絨毯,手裏還搖搖晃晃地拎著個空杯子,聽見響動,才慢慢抬起頭來:“怎麽了?”


    不知道是酒意還是她哭過,兩頰洇紅,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淋淋的,看著霍仲祺走過來拎了下桌上的酒,輕聲喃喃道:“不好意思,沒剩多少了……”


    霍仲祺把杯子從她手裏抽出來:“你怎麽喝這麽多?”


    “我睡不著。”


    顧婉凝伏在自己膝蓋上側著臉看他,被酒精滲過的聲音有一點啞,聽在耳中別有一分婉轉嬌慵。她穿著件素灰的舊式毛呢旗袍,寬大的喇叭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烏黑的長發散落下來,幾綹發絲浮在頰邊,霍仲祺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心跳倏然快了許多:“是我忘了,我該把酒拿走的。”


    顧婉凝偏著臉想了一想,忽然綻出一個極嬌豔的笑容來:“這個沒有上次那支白葡萄酒好。”


    霍仲祺叫她這曇花般突如其來的明麗粲然滯住了唿吸,癡癡看了她一陣,才迴過神來笑道:“你這樣子,倒十足是個小酒鬼。喝了那麽多,你有沒有什麽不舒服?”


    顧婉凝老實地點了下頭,霍仲祺疼惜地撫了撫她的頭發,“哪裏不舒服?頭痛嗎?”顧婉凝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茫然看著他:“我也不知道。”


    霍仲祺苦笑著出去要了杯薄荷茶迴來,卻見顧婉凝斜斜靠在棕紅的木色壁板上,車廂裏深紅淺金的裝潢襯著她的素影纖纖,靜謐旖旎如西洋油畫一般。待他走到近旁,燈光一映,才驚覺她腮邊淚痕宛然,嘴角亦噙著淚滴,一聲不響地竟是在哭,霍仲祺連忙在她身邊坐下,“怎麽了?是想你外婆了嗎?”


    顧婉凝怔怔地搖了搖頭,用力壓抑的哽咽聲裏透出許多委屈來:“我想我媽媽……”話一出口,啜泣之聲就有些抑製不住了,“我想要我媽媽……”


    “婉凝——”霍仲祺心頭酸澀,低低喚著她的名字,將顧婉凝環在懷裏,她沒有掙紮,亦不迴應,隻是把額頭抵在他胸口:“我想要我媽媽……我要我媽媽……”


    那啜泣中宣泄不盡的委屈仿佛不斷收緊的網,縱橫交錯的繩結生生勒在他心上,一下更緊一下的疼,他卻無計可施,隻能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勸道:“你這麽難過,你媽媽知道了,也要傷心的。”他一麵說一麵伸手去抹她的眼淚,觸手之處盡是溫濕,一顆一顆的淚珠不停打在他手上,顧婉凝竟是哭得更厲害了:


    “她不知道……我以為……我以為她會來接我……以為他們會來,來接我……”


    霍仲祺聽了,便猜度她幼年失恃,家人多半要哄她說媽媽去了極遠的地方,過些日子才會迴來雲雲。她那樣小的年紀就沒了母親,必是心心念念日夜祈盼,也不知道她明白過來的時候該有多難過。他這樣想著,心中憐意更重,不由抱緊了她:“婉凝,你好好的,你過得開心,你媽媽也就放心了。”


    顧婉凝倚在他懷裏隻是搖頭:“沒有……她……我做了好多讓她傷心的事,我明明知道……她一定怕我像她……外婆也怕……”


    霍仲祺皺眉道:“怕什麽?”


    “我沒有辦法……是我貪心,她一定怕我像她……”


    她語無倫次的言語讓霍仲祺莫名地不安,“她一定怕我像她”?哪有母親怕女兒像自己的?他再想不出她這樣一個女孩子能做出什麽讓媽媽傷心的事。“貪心”?她“貪心”什麽?她想要什麽?——“什麽事沒有辦法?婉凝,你告訴我,我幫你想辦法。”


    她把臉埋在他懷裏,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仿佛在逃避什麽,又仿佛是汲著他的力氣才能唿吸下去,她分不清是頭痛還是心痛,腦海裏昏昏沉沉地重疊著各種畫麵:“我真是蠢……我還以為我自己聰明。我那麽蠢……我連我的孩子……什麽都沒有了……”


    霍仲祺渾身一僵,如同被雷擊了一般,愣在那裏——“我連我的孩子……什麽都沒有了……”他顧不得再去分辨她話裏的意味,那一晚的情形如破閘洪水般淹沒過來,他臉頰顫抖著在她發間廝磨,反反複複隻沉沉念著一句:“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哭得久了,啜泣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他身上,他輕輕捧起她的臉,她麵色潮紅,眉心輕輕蹙著,腮邊猶自掛著眼淚,他下意識地就吮上去,她的臉比他的唇還要燙,鹹濕的一點潤進他唇間,牽得他心底一陣綿密的刺痛,他端過桌上的薄荷茶送到她唇邊,小心翼翼地喚她:“婉凝,婉凝?喝點水,來——”


    她昏昏沉沉扶著杯子喝了兩口,便鬆了手歪在他肩上。霍仲祺擱了杯子,讓她枕著自己躺下來,又把絨毯拉上來蓋在她身上,緩緩拍著她的背,輕聲道:“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走,好不好?”


    卻聽顧婉凝忽然喃喃了一句:“我聽見你的心跳了。”霍仲祺一怔,隻聽她又輕輕補了一句,“像火車。”


    他心裏那絲絲縷縷的痛楚刹那間溫柔起來,他原是風月場裏經慣的,若是往日裏女孩子說了這樣的話,他必然要調笑一句“那我也聽聽你的?”然而此刻,她依在他身邊,他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試探著低了頭在她發間深深一吻,便再不敢動了。


    “你唱支歌給我聽,行嗎?”顧婉凝的聲音幾乎弱不可聞,霍仲祺聽得似是而非,猶疑著追問了一句:“你想聽我唱歌?”


    “嗯。”顧婉凝一麵含混地應著,一麵在他懷裏蹭了蹭,似乎是要找一個更舒服的位置。


    當初,她也是這樣央四哥的嗎?


    霍仲祺心裏不知是憂是喜,想了一想,拿出閑時和韓玿票戲的功夫來,手指在身畔叩著拍子,低低開口: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


    這一段《山桃紅》流麗溫存,雖不合情卻是合境,唱來哄著她睡覺倒是再合適不過。


    “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袖稍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他看著她猶泛著潮紅的睡顏,氣息一促,拍子便亂了,趕忙壓了那一點心猿意馬,“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他溫存唱過,她已偎在他懷裏睡著了。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


    他手上盛了她那麽多的眼淚,他再也不要她不快活,他想起柳夢梅的那一句“隻因世上美人麵,改盡人間君子心”。


    是嗎?


    他微微一笑滅了燈,他卻願意為著她,做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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