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黃絹也是作戰計劃,說的卻是萬一京都圍敵計劃失敗,讓西瞻軍進入南部九州,該怎麽處理,同樣將一切計劃得十分詳細。


    要照從前王庶學了一肚子兵法的時候,他可能對此頗有微詞,因為這所有的計劃看上去都有漏洞。每一個自認為熟悉兵法的人,在看到一個計劃的時候,總會提出如果敵人這樣,如果敵人那樣,這個計劃就不能行得通了。比如青瞳製定京都誘敵的計劃,就可以說如果敵人繞道北上,不去京都,你一番調度豈不是正好給敵人讓路?這天下間萬事都有補救方法,也都有克製的辦法,讓你用嘴說總能說得周詳緊密,這也就是趙奢談論兵法的時候,怎麽也說不過趙括的原因。


    但實際上,紙上談兵的人都忽略了一個問題,那便是他們這個“如果”,是建立在敵人知道他們計劃和虛實的基礎上的,也是建立在敵人能敏捷地抓住機會,不犯任何錯誤的基礎上的。


    以前,王庶也會是“如果”中的一員,但現在,真實的戰爭已經教會了他:戰爭中幾乎沒有不犯錯誤的一方,在實力不會差別太懸殊的時候,誰犯的錯誤少,誰就會取得勝利,誰能抓住敵人的錯誤,誰就能以少勝多。


    所以這兩封黃絹拿在他的手中,他非常明白它們的分量。按照這樣的部署,如果不犯錯誤,就會立於必勝之地;犯了小錯誤,也一樣勝算很大。而其中所選擇的戰將,必是經過深刻了解,認為能將戰略貫徹的最好的將領吧。


    他深吸一口氣,閉目消化一下,在心中和自己的設想印證,然後才拿起第三封黃絹。


    這一封則是改革方略,詳細標明先後順序和預期會遇到的困難及解決方法。


    下一封是已經實施改革的部分和已經取得的成效,以及預期會取得的成效。


    王庶看得激動不已,他看到,國家已經開始複蘇,一切都已經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大苑正向著欣欣向榮的方向發展。


    最後一封是展望,未來國家富強之後,對待四夷諸國的態度,對待士農工商的政策等等。


    這些主意多半出自蕭瑟,著眼十分遠,有些條款甚至要三十年、五十年之後才能看出成果,卻每一條都十分重要。


    慢慢看著,王庶臉上漸漸露出了然的神色。這些都是機密,都是隻應該皇帝和少數參政大臣才能知道的國策,沒有任何必要給他看,以他這個藩王的身份想知道,就等同於要問鼎,鼎有多重和一個沒有野心篡位的人是毫無關係的。


    給他看,那是對他的尊重,同時也是交代,讓他放心地去死,讓他提前看到,這個國家在他死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這表明皇帝不會讓他活著,但皇帝十分尊重他。


    王庶嘴邊慢慢扯起一個淡淡的笑,他輕聲道:“大苑能變成這樣,真好!”他離開椅子,俯下身,道,“如能這樣,臣此生了無遺憾——臣,衷心感謝陛下!”


    五


    這聲音如此沉穩,沒有絲毫顫抖,倒讓簾子後麵的趙如意顫抖了一下。他何嚐不尊重這個打進京都的九殿下?何嚐願意殺了他?但王敢他容得,花箋他容得,姚有德他容得,但是這個九殿下,他實在容不得!怪就怪你太有本事,怪就怪你身份太高貴,怪就怪你威脅實在太大!


    他咬著牙,抓起酒杯。摔杯為號,隻要聽到脆響,武英殿上就會閃出血光。


    突然,他的手被一隻纖細的手緊緊抓住,阿如閃爍著懇求的目光,緊盯著他,用力搖頭。


    趙如意輕甩了一下她的手,殿內垂著的是紗簾,那層輕紗讓人看不清裏麵人的麵容,但卻能看到輪廓,如果他和“女皇”大力拉扯,立即就會惹人懷疑了。


    他的目光變得尖利,用指甲狠狠掐了阿如手臂一下。


    阿如吃疼,雙眉蹙在一起,卻仍舊不放手。


    這麽長時間,等待中的事情沒有發生,王庶略微奇怪,他想了想,道:“陛下,臣有一事想問陛下,臣去了之後,西北軍的兄弟,陛下會如何對待?”


    趙如意瞪了阿如一眼,才道:“西北軍是大苑的西北軍,也是朕的西北軍,顯親王你放心,西北軍絕不會因你得咎。”


    王庶微笑:“如此,臣就放心去了。”


    他站起來,閉上眼睛。


    等了片刻,還是沒有任何事發生,王庶奇怪地睜開眼,卻見簾子中兩個人影,僵硬地小幅度推搡,似乎在爭搶什麽。


    “你要害死我嗎?”趙如意用最低的聲音衝阿如說話,但是王庶還是隱約聽到了。


    但是已經來不及想是怎麽迴事了,隻見此言一出,簾子後麵女子身形一僵,酒杯被趙如意奪迴,叮的一聲摔了個粉碎。殿門打開,衝出無數身影,刀光閃爍,將他圍在中間。


    趙如意在簾子後麵尖聲道:“顯親王意圖刺殺朕,來人!就地處決!”


    刀光劍影一起閃動,突然殿門被大力敲擊了幾下,一個響若洪鍾的聲音吼叫著道:“陛下!臣是王敢啊!您看老臣這記性!事情沒辦成就走了,走到門口又想起來,還得折迴來麻煩陛下——咦?這武英殿怎麽沒有侍衛守門?”


    要在殿內做這事,別說武英殿,這一片方圓幾裏地的侍衛都被趙如意調開了,當然沒有人守門。


    王敢敲不開門,嘟囔兩句:“裏麵明明有燈有人影,陛下您在裏麵嗎?臣要進來啦!”他的嘟囔就等於別人的大喊。


    殿中諸人麵麵相覷,還沒等做出任何反應,門就被推開了。王敢邁步進來,皇宮中的門檻都有一尺高,老頭子自知腿腳已經不濟,不想絆一個馬趴,所以一直低著頭,小心看著腳下。


    他邊走邊說:“臣今兒來,是為了有個百姓偷入京都,被禁軍抓了起來一事。以前臣和他家保證過,如果不能迴去,就讓他來找臣算賬!現在他家男人被抓了,那婦人守在城外幾日,等到小兒出城,老臣這才知曉。”


    他終於走進來,抬頭道:“陛下您說的也有理,遷迴百姓的事慢點就慢點,不過,能不能給老臣個麵子,把這個人先放……放……”


    一屋子人看著他,他看著一屋子人,都呆住了,隻剩他一人嘴裏無意識地嘟囔:“把這個人放……放……”


    “九殿下!”王敢認出一群刀光劍影的人中間站著手無寸鐵的王庶,不由扯著喉嚨叫了起來,“這是怎麽迴事?”屋瓦都被他震得咯咯直響。


    一個侍衛硬著頭皮道:“王庶叛國,已經被我等圍住,國公爺您請退後,別被這個叛賊傷了!”


    “放屁!”王敢跳了起來,吼道,“九殿下叛國?你迴去打聽一下,當年楊予籌叛亂,先帝陛下一路北撤,滿天下的鳳子龍孫,除了九殿下,還有誰起來說個‘不’字了?遠的不說,前幾日奪迴京都,你問過那些將士沒有,是誰冒死從裏麵打開的城門?他叛國?純屬放屁!老夫絕對不信!”


    趙如意在簾子後麵臉色鐵青,喝道:“快些動手!”


    “陛下?您……”王敢呆了,“您……您……”


    他還沒有您……完,侍衛就揮動了刀尖,王敢大吼一聲撲了上來,將王庶攔在身後,厲聲道:“陛下!您要弑兄嗎?別忘了他是您的親哥哥!親哥哥!”


    周圍侍衛臉色都白了,不愧是百無禁忌的老資格臣子,連這種話他也敢說!


    “動手!”趙如意尖聲大喝。


    “不行!”王敢須發皆張,竟然威風凜凜。


    “陛下!就算顯親王有罪,您也要交付大理寺預審,您也要昭明罪狀!”王敢大喝,“顯親王有大功於社稷!您就算不念血脈親情,也必須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王庶心頭一熱,叫了一聲“國公”,竟然說不出話來。他隻能將王敢拉開,向殿外推,示意他別管。


    王敢驚雷一般吼叫:“不行!老臣今天拚了命,也不能讓顯親王不明不白地死!他要是真的有錯,真的該死,陛下您就拿出證據來!您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他的聲音炸雷一般響起,傳出了好幾重宮殿。朝陽門外,霍慶陽正心急火燎地和守門的侍衛交涉,想要進宮麵聖。但是侍衛無論如何也不肯替他通傳,隻是一口咬定,陛下有過吩咐,今日無論什麽人也不見了。


    這時無數寒鴉驚起,悶雷般的聲音隱約傳來——天下人要一個交代!


    霍慶陽心頭一緊,全身汗毛中似乎都有熱血湧出來,他猛然躍起,喝道:“滾開!”將守門侍衛一把推開,重新躍上馬背,疾馳而入。


    深夜闖宮、禁苑騎馬,不論哪一條都是殺頭的罪名,侍衛們呆了一下,跳上城樓,使勁敲起撞板,清越的錚鳴在宮中響起,深夜裏傳得格外悠遠。


    燈火從四下點燃,靴聲硜硜,大內侍衛紛紛集合,因知道皇帝正在武英殿召見臣子,宮內出事,第一要務就是保護皇帝的人身安全,所以大批的侍衛還沒有弄清楚出了什麽狀況,便直接向武英殿奔去,根本沒有去阻攔霍慶陽。而此刻了解詳情的隻有到了朝陽門的侍衛,等他們知道目標是誰,霍慶陽騎著馬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武英殿周圍幾裏都被趙如意肅清,不許有任何閑雜人等靠近,侍衛們跑過來也需要一炷香的時間,等他們到來,不由都在殿外站住不動了。隻見武英殿大門緊閉,安安靜靜。門楣上高高懸著一把劍,這把劍前後一樣闊,青銅為身,紫木為柄,吞口處懸著三尺長的血紅流蘇,劍鞘上裝飾著鎏金的龍紋。


    這把劍是大苑的古物,名叫禁宮。禁宮劍掛在門上,意思是擅闖者將死於劍下。


    侍衛們麵麵相覷,都不敢行動。馬蹄聲聲,霍慶陽縱馬趕到,飛身跳下來大步上前。一眾侍衛認得他,還紛紛讓路問候。一個侍衛竟然以為他匆匆趕來,是知道詳情,問道:“霍元帥!出了什麽事?陛下為什麽掛上禁宮劍?”


    霍慶陽看看他,沉聲道:“你讓開,我去問問。”


    那侍衛退了一步,卻見霍元帥大步上前,一把摘下寶劍,伸手一推,開門就進去了。


    侍衛們沒有料到他會這樣,齊聲高唿,霍慶陽帶刃入內,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任了。幾個侍衛再也顧不得什麽,開門也追了進來。


    六


    殿中安安靜靜,一個人也沒有。輕紗簾子後又垂了一道厚厚的緞子布簾,連有沒有人都不知道。


    “陛下!”霍慶陽大步邁進來,幾步就進了武英殿中央,高聲道,“陛下可在?”


    簾子後麵傳出沉沉的聲音:“朕在這裏。”


    侍衛衝進來,也叫:“陛下,霍慶陽闖宮,要拿下嗎?”


    簾子後的聲音頓了一下,才道:“你們先退下,留下霍元帥,讓他單獨和朕說有什麽事。”


    如果抓了霍慶陽,就等於惹翻西北軍,那可就出大事了。何況霍慶陽乃是皇帝的心腹,和花箋的分量即便有差別,也絕不是趙如意可以碰的,所以他再不願意,也隻能想辦法先將他騙過去。


    “是。”侍衛們躊躇片刻,隻得退下,守在門外等候。


    霍慶陽一喜,雙手高高擎住寶劍,將寶劍舉過頭頂,屈膝跪下,又道:“臣霍慶陽覲見!臣無禮闖宮,甘願領死,隻請陛下出來一見!”


    說罷膝行一步,就要上前。


    “等等!”簾子內傳出“青瞳”的聲音,“霍元帥少安毋躁!你有什麽事一定要闖宮見駕?就在那裏說!”


    霍慶陽將頭在地上碰了一下,滿心酸楚不知怎麽開口,這個熟悉的聲音好久沒有聽到了,此刻聽來突然覺得心酸不已。


    好些話在口中圓轉無數次,最後張口卻隻出來一句:“陛下!臣……臣,臣隻求您赦免顯親王!”什麽都是虛言,他想說的隻有這一句話而已,也沒有必要再說那些廢話了。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出口,他竟然眼底滾燙,幾乎要落淚。他隻好伏下身子,掩飾自己的樣子。


    “顯親王……”簾子後的聲音聽起來似有很多感慨,“唉,顯親王……”


    霍慶陽眼睛蒙矓,突然見到自己麵前的地上有小小一攤血跡,他心頭狂跳不已,聲音不由大了起來:“陛下!莫非顯親王已經?”他大急,噌的一聲站起,向前邁出一大步。


    “站住!”入耳的是一個帶著慌亂的聲音,略有些尖,但是已經能聽出是男子的聲音了。霍慶陽驟然疑心大起,道,“什麽人?”


    “霍元帥。”簾內傳出“青瞳”的聲音,“顯親王的事你不應該過問,藩王結交帶兵重臣,這可是大忌,你不會不知道吧?”為了掩飾心虛,所以語氣格外嚴厲,已經是惡狠狠的斥責。


    “大忌?”霍慶陽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裏有些唏噓,“陛下若是忌臣,臣做什麽都是大忌;陛下若是不忌,臣何忌之有?臣現在就想知道,顯親王是否無恙?”


    “若要朕不猜忌,你就立即迴去,顯親王之事,永遠不許你過問!”


    “陛下——!”霍慶陽心裏像翻騰著一鍋開水,他高聲道,“臣這也是為了陛下啊,陛下您最近為什麽做了那麽多……不像是您做的事?掘開梁河甚至不惜淹死百姓,強行推行田畝製度甚至不惜暗殺官吏!陛下,九皇子在我西北軍中,已經與眾人肝膽相照,您要是殺了他,西北軍就再也不會與您同心同德了!西北軍是您親手選拔的精銳,您忘了嗎?您說過他們是大苑軍隊的希望啊!”


    “住口!霍元帥口口聲聲都在斥責君王,這等目中無主的行為,就是你說的為了朕嗎?”


    霍慶陽緊咬牙關,心中似有熱油在煎,又痛又酸。陛下真的變了,真的變了!看來他求情絲毫也不起作用,再說下去,很可能連他自己也要獲罪了。可是他又怎麽能為了一己之安就這麽迴去,他若將生死不知的王庶丟下,獨自迴去,要怎麽去見方克敵?怎麽去見胡久利?怎麽去見十幾萬引頸期盼的西北軍兄弟?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抑製語氣中的顫抖,沉聲道:“陛下,您怎麽會信不過臣?您可還記得昔日在定遠軍中,臣說了什麽嗎?”然而心裏的難過怎麽抑製?這幾個字說得酸楚無比。


    這本是平常的話,霍慶陽一時動情,想到昔日他想要青瞳替他偷兵符,替他承擔幹係,被青瞳看破時曾經說過青瞳如能無恙,他此生便由她驅策。並不是真的要問青瞳自己說過什麽,而是聽她明明白白說出猜忌他,心中難過無比,想借以前的事情表明心意,說自己永遠不會背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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