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兄弟都帶著傷,我讓他們在城中休整了。”烏野滿眼都是紅絲,看上去疲憊不堪。


    青瞳心中先是一沉,隨即又升起希望:“你說城中休息,這附近有城池嗎?”憑著這樣的殘兵,打仗是不可能了,據城而守卻還有希望。


    烏野卻會錯了她的意思,勉強點點頭,道:“隻有一座行軍用的備城。者庫,你帶著王妃去城中休息吧,我繼續找王爺。”


    那大眼睛裨將答應一聲,甕聲甕氣地道:“王妃,我們走吧。”


    青瞳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者庫。


    “不用!”青瞳擺手製止了他,“烏野,可賀敦部落離我們最近的地方在哪裏?你去求援,就說我們遇到馬匪,被困城中。”


    “向可賀敦部落求援?”烏野詫異地看著青瞳,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可我們也並沒有被困城中啊?!”


    “我知道!”青瞳道,“你先派人去,我再和你解釋!”


    烏野遲疑地看著她,隻覺荒謬。告訴了可賀敦,恐怕他們才真的會被“馬匪”困在小城裏,一個也不能逃脫。他們死了不要緊,誰去找王爺?王爺的刀還劈在海藍珠身上,王爺的馬沒有燒死在火堆裏,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王爺已經遇難,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棄尋找。


    “烏野,快些派人前去!”


    “青姑娘……這恐怕不妥,您還是先進城中歇息去吧。”


    青瞳猛然望向他的眼睛,烏野目光閃爍著躲避開來。


    青瞳先是一陣失望,突然又有一陣輕鬆,她歎了一口氣,道:“烏野,你家王爺被拔密撲抓住了。如果你現在去,我還有很大把握,能暫時保住他的性命。你要信得過我,你就立即派人去!然後跟著我一起守城。若是信不過我……”她輕歎,“也請你給可賀敦送個信,然後你就帶人走吧,去聘原也好,去關中找你們大軍也好,隻是千萬不要迴那座小城,我自己去城中等他!”


    烏野驚慌莫名:“這是為什麽?”


    青瞳神色平淡,目光坦然:“你決定吧,我已經盡力,此事成功的希望本就渺茫,何況我為救他一人,恐怕要害得城中生靈塗炭。你若不答應,我倒覺得輕鬆。他這輩子殺的人還少了嗎?救不下他也是天意如此!除了我,誰也不欠他,死是多麽容易的事,我與他同死便是了。”


    那目光是烏野從來沒有見過的,有失望有木然,又帶著一點點虛無縹緲的厭倦。她厭世了?在什麽樣的逆境和絕境中都要抗爭的人,竟然厭世了?連天降颶風,她都相信自己能行的人,竟然也會露出風輕雲淡、萬事無幹的眼神!她是真的,不打算管了!


    烏野終於一咬牙,喝道:“胡畢達裏,你親自去可賀敦部報信,就說我們被馬匪圍困折幹城中,請拔密撲酋長發兵救援!”


    人一走,烏野立即問道:“王爺怎麽會被可賀敦酋長抓住?”


    青瞳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本來我不知道,現在我明白了。”她揮舞一下馬鞭子,道:“你說的小城在什麽地方?我們邊走邊說。”


    她跟著烏野策馬西行,邊走邊將過河之後的經過說了一遍,一直說到馴鷹飛來,兩人分開兩處,那鷹追著蕭圖南去了。


    “唉!”烏野道,“我們就在百裏之外,這幾日也曾聽到鷹鳴,為何沒有在意,去接應一二?”


    “馬怎麽跑得過鷹!”青瞳道,“別說百裏,便是十裏你也接應不了。”


    烏野眼睛都紅了:“拔密撲這老賊!灰鷹非軍中不得使用!屬下沒有料到,他竟敢私自馴鷹!”


    青瞳點點頭,歎道:“阿蘇勒和你一樣,都低估了拔密撲的實力。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多在山洞中待些日子,我們就能躲過了?現在知道,我們就算一直躲著,他最終也會找過來。別的地方找過沒有的話,那十幾重不大的山嶺也會成為目標,我們要是一直躲避不出,派上幾千個人一起搜過來,那才真叫甕中捉鱉,無處可走了。”


    烏野爭辯道:“屬下沒有看低拔密撲的實力,屬下十分謹慎,已經在四麵都布置了探子,一見到大股人馬立即就要轉移的。”


    青瞳搖頭:“他有馴鷹,連阿蘇勒一個人都能找到,怎麽會找不到你們這麽多人?他是故意放你們一馬,等你們自己去把你們的王爺找出來啊!”


    “什……什麽?”


    “本來我還當你們有很多人馬,才能在草地上留下痕跡。可實際上,你們已經是強弩之末,疲憊不堪,現在打起仗來,都頂不上一百個人用。拔密撲隻要一次動兵,你們就會全軍覆沒。可他沒有,你說,除了這個原因,他有什麽理由對你們手下留情?”


    烏野冷汗涔涔而下:“可我布下的暗號整個隊伍中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是什麽意思,拔密撲肯定不會知道!”


    青瞳搖頭:“他不必知道是什麽意思,隻要盯著你留記號的地方,盯著你們這些人就行了,他沒有辦法找出阿蘇勒,隻好等著阿蘇勒和你們相會,再一網打盡。你說這幾日都能聽見鷹鳴,定然是你們燒草留下記號的舉動都被他暗中知道,早早就放出馴鷹,就等著阿蘇勒現出行蹤!”


    “所以……”青瞳靜靜地看著他,“若有他的死訊傳來,你就可以自殺謝罪了!”


    “啊?!”烏野身體搖搖欲墜,臉色死人一般可怕,突然他跳了起來,轉身便走,“我要去救王爺,是我害了王爺!我……我拚了我的命……”


    “你手中的實力要是能成,我早就去了!豈會和你廢話!”青瞳一把拉住他的馬韁,被他帶得險些跌落,“你若自認有救他的本事,你就去吧!”


    “那怎麽辦?”冰冷的天氣裏,烏野汗珠一顆顆從額頭滾落。


    “先去折幹城,迴頭我說給你聽。”青瞳臉色陰沉。


    折幹城離此有半日的路程,盡管一路疾馳,到達的時候也已經是深夜了。這座小城小得連名字也沒有,折幹的意思是休息,說這隻是用來暫時休息的地方。


    此城方圓不超過二十裏,有四個門,主街道是一條十字街,將城池像軍營那樣分成四塊。城裏麵也沒有過多尋常城池錯綜複雜的胡同,這樣便於迅速集結部隊,不論是集合還是守城都要方便得多。


    同樣的小城一共籌建了八十多個,都是蕭圖南在備戰的這兩年修建的,大半集中在西瞻聘原到大苑的通路上,存有糧食弓箭,作為行軍路上休整和補給的落腳點。


    沒有戰事的時候,小城便作為收留流浪牧民和關押囚犯的所在,每個小城都有一個官員管理,有軍隊路過,便要負責接待軍隊,沒有軍隊路過的時候,便管理城中儲備物資,並負責收集各種情報。


    城中營房整整齊齊,但都是夯實的黃土打成的泥坯房子,十分簡陋,隻有儲備軍需物品的倉庫和監獄才是堅固的石頭房子。軍營後麵流民住所大部分還是牧民依照習慣自己支起來的帳篷,由於進入備城居住的牧民要登記在冊,限製隨意走動,很多人都準備在城中過冬,所以小部分也學著前麵營房的樣子建起了牧草蓋頂的土房,隻是就更加簡陋低矮。


    城牆大概有四個人疊起來那麽高,在草原中看著已經很不錯了,但比起大苑那些軍事重地來,隻能算土坡,什麽箭樓垛子吊橋之類的護城建築更是一概沒有。


    青瞳看得直歎氣,吩咐全城人一起出動,準備箭支、礌石、麻包。另外一些人就挖溝,修內城是來不及了,不過用木頭搭建一些簡易的箭樓還是可以做到的。


    士兵人數不多,好在牧民中精壯男子還有幾百人,而西瞻的牧民百姓本來就人人都是戰士。這些人全都聚集起來,勉強夠分成兩隊,輪流守城。剩餘的老弱婦孺也有兩千多,這些人就負責前線人員的飯食之類。


    條件比她想象的更加簡陋,她幾乎想去問問烏野,這種地方也敢叫城嗎?不過她也知道不能埋怨什麽,備城隻作為軍需儲備,周圍都是西瞻自己的地盤,根本沒有想過會遇到敵人。唯一擔心的不過就是馬匪窺視城中糧食軍械,過來搶劫,這樣的規劃已經足夠了。有總比沒有要強吧!


    中原守城的花樣草原上的騎兵哪裏有機會見過,烏野隻看得眼花繚亂,然而他心中真正急不可耐的事情是蕭圖南的安危,終於見到青瞳停了下來,他趕緊插口問道:“我們在這裏守城有什麽用?王爺他還在拔密撲手中——”


    “閉嘴!”青瞳冷冷道,“哪裏有什麽王爺?你金衛將軍烏野,得知草原馬匪將至,是來協助守城的!‘拔密撲’這幾個字,不可被城中百姓知道!”


    “這是為何?”


    青瞳神色陰冷,低聲道:“殺了振業王如同造反,那是全族不保的大罪!可賀敦不止有他拔密撲一家一戶!他現在已經撕破了臉,沒有退路了,但是八萬精兵,幾十萬族人,這麽多人的性命他不可能不掂量掂量!我要你去和他說我們被馬匪困在城中,就是給他一個希望!一個他一定舍不得放棄的希望!我們據城而守,向他求援,他不能肯定我們是不是知道事情是他做的,那就保留著一絲希望!自然他也不會一廂情願地往好處想,所以他是一定要借馬匪的名義將我們殺光的!我們全死了的話,他就沒有了後顧之憂,可以放心殺了阿蘇勒。但隻要我們還有一個人活著,他就不敢把事情做絕!”


    烏野顫聲道:“那我們不如讓大家分頭跑,草原這麽大,分頭跑遠了更難找到!”


    “如果是那樣,他沒了後路,還會放過阿蘇勒嗎?”青瞳輕輕一歎,“我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但是我們卻絕對不能跑,一個也不能跑!隻有我們都被他困在一處,看上去唾手可得,那才是致命的誘惑,才能吊住他不舍得撒手。拔密撲是個聰明人,聰明人都會多疑,不管是我們還是城中的牧民、囚犯……隻要我們這些人中,還有任何一個人活著,他就不敢殺了阿蘇勒,你明白了嗎?但是同樣,我們也就把城中所有無辜的人都綁上船了,他們莫名其妙就會遭到飛來橫禍,拔密撲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人。我們不能逃走,不能打勝,更不能失敗!隻能守在原地,等著!等著草原馬匪的消息傳到關中,或者傳到聘原,等著他們大軍來援!如果你們皇帝夠聰明,那他就會暗中行動,我們就有很大的機會平安。如果他直接派兵,我們能拖到那個時候,那阿蘇勒更不會死,他會是拔密撲保住全族的救命稻草,越是勢頭不好,拔密撲越不敢殺了他!但我們可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她淡淡地看了烏野一眼:“我們這些人全都算上,不管是士兵,還是百姓,每一個人全算上,我們都要在這裏死死挺著,拿命換迴拖延的天數。你若把事情揭穿,他們即便不恨你入骨,也要想辦法逃走,如何還肯為我們賣命?”


    烏野呆立半晌,卻搖頭道:“他是我們的王,每一個西瞻人都應該願意為他而死!”


    青瞳冷冷一笑:“我願意,你願意,你的士兵願意,但是城中普通百姓卻未必願意!也許你們西瞻人的信仰和苑人不同,但我不敢相信,所有人都會把一個不認識的王者,看得比他們自己的生命和親人更重要!即便真有這種熾烈的信仰存在,但利用了這種信仰的人,更是罪惡!烏野,你再看看這些人吧,他們無條件信任你這個金衛將軍,為你忙碌,抵禦惡魔!卻不知你和我,才是他們的惡魔。”


    烏野默然無語,隻好靜靜地看著滿城忙碌的身影和身邊那個好像有什麽東西改變了的女人。


    青瞳眼望遠方——“阿蘇勒,我做了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現在我明白了你為何能毫無顧忌地殺了那麽多苑人。因為這些人不是你的同胞,你絲毫也不放在心上。在我心中,其餘西瞻人也都是螻蟻,你一人的性命也比滿城這千百人還重要!我再也沒有立場說你狠毒,因為我發現了,如果有必要,我也一樣狠毒!”


    五


    天色漸漸亮了,那個大眼睛的裨將者庫在軍營中睡得好不香甜,多日奔波,這才是他第一次在房子裏睡覺。


    “對正!醒醒!醒醒!”一個人使勁搖他胳膊。


    者庫睜開碩大的眼睛,發現天色才剛剛發亮,不由惱火道:“你他娘的折騰什麽?我好不容易才睡一個囫圇覺,王妃親自說的,讓我們都好好睡一覺,這才什麽時候,就叫你給我晃蕩醒了!滾!到我守城的時候我再起來!”


    搖他的小兵小聲道:“對正,夜裏巡邏的兄弟換班迴來,說見到王妃還站在城頭上一動不動的,就那麽呆呆望著城下,又沒有敵人來,她就那麽站著有什麽用處?你和她親近些,要不你去勸勸吧。”


    “她沒睡?她叫我們去睡,我還以為她早就去睡了呢?我們王爺的這個女人也是邪門!心裏想的什麽,沒一個人猜得出來!”


    他穿好衣服,在寒冷的晨霧中哆哆嗦嗦上了城頭,遠遠一見青瞳,頓時嚇了一跳,心裏有點毛骨悚然的感覺。


    隻見青瞳站在嫋嫋的霧氣裏,孤零零的就像一縷幽魂。她的發絲蒙了一層晨霜,看起來銀絲閃爍,就像是頭發都白了。那種疲憊不堪、心力交瘁的樣子,便是他這個粗人也覺得她即將支撐不住了。


    “你你……你這是咋了?”者庫心中一急,早忘了她的身份,徑直上前扯住了她的胳膊。


    “拔密撲怎麽還不來攻城?”青瞳轉過身來,顫聲問道。


    “攻城?這個……”者庫撓撓頭,他哪裏知道拔密撲為什麽不攻城?


    忽然他一拍腦袋,想起來了。


    “可賀敦部落離這裏還有一天路程呢,沒有點齊人馬,他怎麽能攻城?”


    “就算人手不夠攻城,至少也應該先圍城,不能讓我們跑了。”


    “這……圍城?圍城可能也還沒來得及吧。”者庫四下看看,隨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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