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她不再多話,夜風中三人兩騎繼續奔馳。突地咕嚕嚕一陣大響,聲音洪亮得超過平時大叫。花箋指著任平生的肚子哈的一聲剛笑出來,自己的肚子也毫不遜色地叫起來,緊接著青瞳也不能幸免。原來餓肚子的聲音還能傳染,夜的寂靜被這蛙鳴一般的咕嚕聲劃得七零八落,一人方歇一人又起,唱歌一般響個不停。


    任平生看看自己又看看青瞳兩人,笑了起來,一拍硯台衝向前去,隨口唱道:


    要錢何用?


    亮晃晃金子滿屋銀滿箱,


    不當飯也不當糧,


    你倒試試吃一口,


    崩破牙齒爛肚腸,


    哎喲喲,去他娘!


    青瞳和花箋打馬追上,覺得這個人忍著肚餓唱歌挺有意思。他嗓子不怎麽樣,唱歌沒什麽調,勝在中氣足,倒也不難聽。他來了興致,又唱起來:


    嬌滴滴情人卻在他家床,


    他家床上繡鴛鴦,


    相親相愛水中央,


    一陣大風吹幹水,


    原來是個臭泥塘,


    哎喲喲,去他娘!


    花箋呀的一聲紅了臉,啐道:“說什麽呢!”


    青瞳卻呆了一呆,不由跟著輕輕道:“……相親相愛水中央,一陣大風吹幹水,原來是個臭泥塘……”見她沒了聲音,任平生接口:“去他娘!”


    青瞳揚起頭,大聲道:“對,去他娘!”花箋驚訝無比地迴頭看她。青瞳揚手虛擊一鞭,馬兒一躍而起,飛速奔去。花箋被出其不意地一閃,隻得兩手抓牢馬韁穩住,叫起來:“哎呀,你發什麽瘋,還說髒話,你……你……你……”


    任平生道:“這算什麽呀,這就叫髒話了?還有帶色的沒好意思倒出來呢!”


    青瞳道:“任平生,再唱一遍!”


    花箋氣道:“都瘋了,神經病!省點兒力氣吧。你們不餓啊?!”任平生道:“孫子才不餓呢,就是餓得難受,才要找點兒樂子,是不是妹妹!聽了我的歌,你不但不餓還能不冷呢!不信你試試,保你從心裏往外那是一陣一陣地熱啊!哈哈哈,我就唱了啊,你聽著,我再唱更好聽的給你聽啊……”


    他作勢要吼,花箋連忙捂住耳朵,任平生哈哈大笑,大聲唱起來。魔音入耳,根本捂不住,還好他說得頗為曖昧,唱的卻是一般的采茶小調,不帶顏色了。這些小曲大部分都是廣為流傳的,花箋聽了一會兒就不自覺揀會的接幾句。她越來越高興,自己也唱起來了。他們兩個唱的多半是鄉間俚曲,青瞳會的極少,隻在一旁聽著,漫漫長夜竟是極開心地過去了。


    天亮時路過一個小村,任平生停下馬叫她們等等,自己從懷裏掏出一卷紙來,抽出一張貼在牆上,嘴裏嘟囔:“就剩這幾張了,雖然還沒找到什麽童參軍,可老任也對得起你王大人了。我餓成那樣,這點兒漿糊也沒舍得吃了,都留著貼告示,全是白麵熬的呢!”


    他貼完來到馬前說:“走吧!”抬頭見兩個人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奇道:“怎麽了?我說可以走了!”


    青瞳驚訝得眼睛都瞪圓了,指著牆道:“任平生,這些……這些……都是你貼的?關中沿途的布告也都是你貼的嗎?”


    見任平生點點頭,青瞳緊張得嗓子發幹,又問:“你找定遠軍參軍童青木?”


    任平生道:“我半個月以前救了十幾個人,為首的青年姓王,是英國公王敢的小兒子。他三個哥哥都戰死了,他爹又叫他出來引開敵軍讓皇帝老子跑路……”任平生搖搖頭:“迂是迂了點兒,可是老任在整個大苑就沒見過這樣的將領。我把這小王送迴去,英國公鄭重托付我找這個叫童青木的人,我實在不忍迴絕。”


    他目視遠方,難得地露出正色,悠悠道:“童參軍,一夜破三關,妙計退頑敵,我也聽說過。他真的能救國救民嗎?可這個人又在哪兒呢?”


    他話音未落,已經被青瞳一把抓住手臂:“太好了,既然如此,你就帶我去見英國公吧。”任平生被她嚇了一跳道:“幹什麽?你知道童參軍的下落?”


    青瞳勉強按捺激動,整整衣襟正色道:“告訴你一件事,我就是一夜破三關的參軍童青木。你先莫聲張,先把英國公那邊的戰況和我說說,我再做打算。”


    任平生睜大眼睛看著她,湊過來小聲道:“告訴你一件事,我就是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裏的齊天大聖孫悟空,切莫聲張,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七、進城


    黎明時分,富陽縣城外來了三個一身灰土的旅人,為首的男子身材很是魁梧,將後麵兩個女子都遮住了。昨天青瞳氣得不輕,到現在也不想和任平生說話。開始花箋還力爭自己沒有說謊,可任平生油鹽不進,一副痞子樣地看著她笑,直到青瞳一聲大喝:“花箋別說了,他不信就讓他繼續找,找死他個王八蛋!”


    花箋吃驚地看著青瞳,認識她這麽久,第一次聽見她罵人。她不由迴頭打量任平生,看來這王八蛋氣人的本事真是一流的。


    此刻天還沒有大亮,可縣城城門外已經聚集了不下上百個災民,看到他們三個有馬的人過來,都快快地讓了讓路。終於到了卯正三刻,守城的兵士先擠出來一個,喝道:“沒有通關路引的,一律不準進城!正午舍粥,離城門三裏,饑民城外等候,有擅入者立即格殺!”


    他把原話喊了三遍才打開城門,門後一列士兵已經亮出刀來預備著了。前麵又有幾個兵士拿棍棒交叉擋住道路,眾災民擁擠地趴在棒子上向城裏伸長脖子望。在他們眼裏,進城就是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人群中有路引的隻有少數幾個,兵丁仔細驗完路引按照慣例一伸手,這些人也習慣了,各自從懷裏掏出銀錢放到他們手上,才一個個魚貫通過。不能過去的人滿臉絕望,能進去的人也麵色灰敗,誰也沒好多少。


    兵士的理由是——不是饑民就是有餘錢餘糧的,既然有,聖旨上都說得明明白白,就得拿出來大家一起花。你若不拿,那不是饑民不能進城,就是膽敢抗旨,就地格殺也沒有冤枉了你。至於這些餘錢嘛,當然是縣衙裏的人先用了。


    到了任平生時,一個領頭的接過他的路引,一旁的兵丁把手伸出來照例要錢。任平生仰頭向天,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和老子要錢,瞎了你的狗眼!你看老子像有錢的樣嗎?”神態十分囂張。


    那士兵大怒,罵道:“你他娘的耍我!”揚刀就砍。領頭的攔住自己手下,任平生的路引是王敢親自發的,那可不同於一般商賈。他又仔細打量任平生,見他身材如此魁梧,神態又輕鬆自若,恐怕惹不起,於是道:“路引無誤,讓他進去吧!”


    那士兵兀地呸了一聲,喝道:“走走走!”


    任平生迴身叫青瞳和花箋:“進來吧。”


    士兵抽出刀來攔住,喝道:“路引!”


    青瞳伸手入懷,準備掏出玉印給他看。


    她的公主印信本來在那場沙暴中丟失了,後來蕭圖南派出整整六萬人翻遍沙漠才給她找了迴來。她摸到玉印,難免又想起蕭圖南。現在不是唏噓的時候,青瞳剛掏出玉印,任平生卻已經迴過頭來,向領頭的罵道:“你他娘的剛才沒看清楚嗎?老子是兵馬司的,當兵的大爺帶兩個妞還要什麽狗屁路引,你敢耽擱軍情?叫你們當官的出來說話!”


    那士兵頭幹咽了一口唾沫,任平生越橫他越不敢惹,隻好幹笑一下:“這……手下人不懂事,請過去吧。”


    青瞳已經進了城,卻忍不住又轉迴馬頭來到那兵士麵前道:“這位官爺,你坐守城門要地,就這麽輕易放我們兩個來路不明的女子進去了?”


    士兵頭愣了一下,越發相信他們是找碴的,賠笑道:“軍部的官爺都是有緊急軍情的,小人怎麽敢耽擱!”


    青瞳道:“你認為什麽軍事要務會帶著兩個女子?你就一點兒也不懷疑,不打算盤問盤問?”


    “這……這……”士兵幹笑,他自然往那方麵去想,可不敢說,勉強擠出來一句,“兩位小姐,這個……這個,軍情也是需要的,這也不是第一次看見。”


    青瞳深吸一口氣,大聲問城外饑民:“眾位鄉親,我沒有路引,他們也放我進去了。你們留在城外,死等著每天中午那一點兒米湯,家中的親人有多少就要餓死了,你們也沒有意見嗎?”眾饑民唯唯諾諾,一個人也不敢出聲。青瞳等了許久,長歎迴頭,打馬便走。


    他們走了一會兒,任平生斜看著她道:“說那麽一大篇子,我還當你打算救門口那些人呢!”


    青瞳神色肅穆:“我要救的不是這百十個人,而是社稷江山。這般麻木的人誰也救不了,我今天就是想辦法讓他們吃上一頓飯,他們還是任人欺壓的貨色。人不自救,卻想求誰?”


    任平生看了她半晌,點點頭:“說得對,我折騰了十幾年才明白這個道理,沒想到你小姑娘一眼就看透了。我十幾年才練出的硬心腸,你也天生就有了。你呀,以後肯定比老任有出息!可惜這樣的人我卻不喜歡,行了,前麵就是當鋪街市,你的東西我都給你係在馬脖子上了。那麽些珠子打著滾也夠你們花了,這匹黑馬我騎走,花的給你們留下。我們後會有期!”


    青瞳道:“你還想去找童參軍?”


    任平生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有一點兒希望也不應該放棄,老任無論如何也要再找找才是。”


    青瞳一聲冷笑:“你八尺高的漢子,難道不求人就做不了事嗎?王敢讓你去找童參軍你就去找,找到又如何?你們打算依靠一人之力重整山河?若是一直找不到,你們是不是就隻能眼看著事態越來越壞,最後抱在一起痛哭天不佑我?任平生,你還敢大言明白了自救的道理,我一個小女子都替你羞愧!”她說罷,打馬便走,再也沒有迴頭看一眼。


    青瞳走得痛快,心卻時時牽掛著後麵。這任平生應該不至於小氣,受了自己斥罵賭氣便走吧!可惜她等了許久也沒有聽到馬蹄聲,任平生沒有跟過來。


    青瞳心裏長長歎息一聲,也顧不得他了,帶著花箋徑直來到富陽縣縣衙,將玉印蓋在紙上遞了進去,自己在府外等候。片刻大門洞開,衙役們連滾帶爬地跑出來,略有些富態的富陽縣令謝東升快步跟著。由於青瞳的大義公主是特賜了享親王祿的,她的印信也是親王才能用的六寸白玉印,整個大苑隻有九皇子顯親王等三個人才有。


    因為大苑有女皇,公主的身份在道理上向來和皇子平齊,也就是說青瞳享有親王的一切權利。危急時,這顆印信就可以頒布政令。當然,這種事情從來沒有出現過,大多數的公主隻是相當於郡王的封號,少數極受寵得了親王級別封號的公主多半還是好好地在家裏待著。


    像公主隻帶著一個宮人出門真是難得見到!謝東升雖然覺得匪夷所思,然而印信驗過,卻是絲毫不假,而且看青瞳神態斷不是一般女子所有。他剛才又聽下人稟報,公主騎來的胭脂馬一靠近馬廄,縣衙中原來養的馬匹都自己讓開道路,不敢與它爭食。種種跡象表明這兩個女子來曆不凡,此事信了頂多損些臉麵,若是無禮盤問卻可能惹出大禍,所以不敢怠慢,一邊命人在正廳設下宴席,一邊親自侍立伺候。


    宴席十分精致美味,花箋吃得十分香甜,青瞳卻有些食不下咽,邊吃邊問富陽縣一些軍情、民情。


    這富陽是一個大縣,軍隊在這裏設有糧倉,備有幾千擔軍糧。一個月前,王敢發來邊報命他就地招募五千士兵,青瞳於是問他招募得是否順利,謝東升有些支支吾吾。現在兵荒馬亂,任他怎麽宣傳大忠大義,為國分憂,願意參軍的也不足百人。


    謝東升看到公主臉色不好,忙說幾日之後又來了一封軍報,說關內侯元修的五萬精兵已經開拔勤王,目前全數收編到禁衛軍之中,統一由王敢調度,所以民勇的招募應該不那麽緊迫了。


    青瞳更皺緊了眉頭,關內侯私養的這五萬精兵以前周毅夫和她說過,戰鬥力算優等的了。上一任關內侯元承茂本是一個富甲關中的商人,曾經有救駕的大功,先皇特許他坐鎮一方,可自己招募不多於五萬的士兵。元承茂傾盡家財,將這五萬私兵裝備得精銳無比。以前有二十萬定遠軍雲中坐鎮,皇帝也不太在意關內侯這些兵馬,後來定遠軍流散,景帝對這五萬兵士不由十分忌憚,數次下旨限製關內侯的權力。沒想到大難當頭,元修竟然絲毫不計前嫌,傾巢出兵保王護駕來了。


    有了這五萬精兵,自然多了幾分仰仗。青瞳微微點頭道:“謝大人,依你看關內軍軍容是否威嚴?戰力如何?”


    謝東升愣了一下才道:“微臣也隻是耳聞關內軍是軍中精銳,沒見過他們的一兵一卒,戰鬥力……這個臣卻不得而知。”


    “什麽?”青瞳眼中霍然射出寒光,“富陽縣是南行必經之地,關內軍南下勤王,你怎麽會沒有見到?”


    “啊……這……”謝東升張口結舌,他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迴答不出。


    青瞳思路一時混亂,站起來走了幾步,又迴到桌子邊坐下,夾起一筷子竹筍卻不吃,隻輕輕叩著桌子想事情。謝東升被她弄得很緊張,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過了一會兒,青瞳才抬起頭道:“謝大人,你再說一遍,關內侯的五萬兵士是他自願打散的,還是合兵後被王敢強行打散收編的?”她的聲音和緩了許多,筷子上的竹筍也送進嘴裏慢慢吃起來。


    八、放糧


    謝東升鬆了一口氣,忙道:“是侯爺自己提出的,不但他自願打散自己的五萬精兵,各部統帥也全部由原來的禁衛軍接掌。他帶來的將軍們全都自己降了一級,成了副手啦,王大人這才相信侯爺真正是為國為民。現在禁衛軍在渝州城坐鎮,等整編了以後再打迴京城去。”


    “哦?那關內侯部下的將軍們都沒有怨言嗎?”


    “沒有,那些將軍也都心甘情願地為朝廷出力。這等氣節,堪為朝中表率。萬歲和國公爺已經傳令全國嘉獎侯爺……”


    青瞳的心情很沉重,如果是真正的忠勇之士,怎麽會願意打散自己的軍隊,降低自己的戰鬥力呢?即便他肯,難道他的部下也是個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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