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不愧是好馬,直到此刻聽到命令才一聲長嘶,雙腿人立而起,然後奮力踏下。一個饑民胸口被它踏中,哢嚓聲中整個胸膛都陷了下去。硯台也奔跑起來,亂嘶亂咬。


    胭脂又是響亮的一聲長嘶,突地原地打了個旋,許多圍住它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轉甩得陀螺一樣飛出去。胭脂更不留情,後腿飛出,雙蹄一起踹中一個人的脖子,那個饑民哼都沒哼一聲,腦袋怪異地折向背後,像空口袋一樣搖晃兩下,就掉了下來。這景象太過恐怖,馬兒周圍的饑民都大叫起來。


    胭脂並不停留,又解決身邊兩個人後,猛地低頭向青瞳身邊衝去。攔在路上的饑民受不了這樣的大力衝撞,慘叫著飛出老遠。


    後麵的人見它如此勇猛,已經不敢阻攔,可是他們躲閃的速度遠不及胭脂衝刺的速度,淒厲的慘叫聲一聲接著一聲,沒有一點兒停歇,匯成一闋悲歌。


    胭脂成直線衝向青瞳,對任何阻擋它的人都毫不留情,哢嚓哢嚓的骨骼碎裂聲隨著它的蹄子響了一路。這匹馬就踏著一條殘肢碎骨鋪成的鮮紅的路,驕傲地來到主人身邊,用藐視的眼神環顧四周。想必蕭圖南以前騎它打完仗,就是這樣四顧,人命在它眼裏如同草芥。


    花箋吃驚地望著這匹半身都染成紅色的浴血戰馬,她發誓,打死她也不敢騎這匹馬了。


    青瞳也對這馬造成的屠殺吃驚不小,饑民們被鎮住,一時不敢靠近,嘶叫聲中,硯台也跑過來,圍著青瞳和花箋輕嘶,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青瞳抱著花箋爬上胭脂,硯台點著受傷的腿跟著,向村子外麵逃去。幾個饑民想攔阻,胭脂縱跳一下就越過這些人,隨即抬起後腿,發性向他們狠狠踹去。


    “胭脂,夠了!”青瞳一勒馬韁,製止這馬兒繼續屠殺,隨即雙腿一點,指令馬兒向村外跑去。


    直到跑出這個村落很遠,饑民再也不能追上,她們才停下。花箋在胭脂背上,兩腿不停刮到它毛上還熱乎的血,隻嚇得哆嗦不停,沒有青瞳抱著她,她早掉下去了。她此刻迴過魂來,立即趴在青瞳懷裏號啕大哭。她哭得舒服多了才抬起頭,見到青瞳凝神望著遠處,目中填滿巨大的悲憫。那目光是她沒見過的,她試著叫一聲:“青瞳?”


    青瞳低下頭道:“花箋,你看到沒有?剛才幾乎都是女人和孩子。也許離非是對的,為國出力確實比兒女情長更重要。”


    花箋才不想管什麽離非,她哭道:“青瞳!吃的都沒有了,嗚嗚……我們怎麽辦?會不會餓死啊?”青瞳拍拍她的肩頭安慰,從懷中拿出上午剩下的半個饅頭道:“至少現在不會,你餓了先吃吧。我們馬快,到了城鎮就好了,總有吃的。”


    花箋抽抽噎噎地接過來,隻掰下很小的一塊,把剩下的還給青瞳。青瞳知道她要省著,可是省下這麽一口又能堅持多久呢?她不願意拂她的意,還是放迴懷裏。


    這小半個饅頭,讓她們兩個人吃了整整兩天,終於一點兒渣也沒有了。一路上她們慢慢也遇到了些正常的人,可是也個個餓得眼冒綠光,比起她們的狀態來還遠遠不如,哪裏能要來吃的?郊外沿途的人家都被饑民嚇怕了,見到有人敲門誰也不肯打開,別說吃的,水也沒要到一點兒。


    她們就這樣饑腸轆轆地走著,一陣大風吹過,卷起大片的黃沙,青瞳下意識地舉起袖子遮眼,眼角餘光突然見到一片白影閃過,不知什麽東西被風吹了起來,在黃灰色的天地中很顯眼。


    青瞳彎腰伸手撈住,見是一片殘破的紙角,已經十分肮髒,等風過去了仔細看,見上麵零星有幾個墨字:“……軍如晤,國之將傾……莫計前嫌,挺身……”後麵一片字已經被風沙吹得不可辨認,最後落款是“王敢泣拜”。


    青瞳皺著眉頭看著道:“王敢?英國公王敢?這是他私人發的公文,為什麽加蓋的又是公印?”


    花箋餓得蔫巴巴的,可也好奇地把腦袋湊過來看,道:“泣拜?這語氣好像英國公在求誰一樣。怎麽會呢,是不是同名的人,不是朝中的王大人吧。”


    青瞳指著落款道:“不會,這是兵馬司的官印,不會有錯。”她的聲音高了起來:“花箋,英國公不是一直和父皇在一起嗎?他能把公文貼到這裏,就說明他離這裏不遠,我們的軍隊離這裏不遠了。我們快些走,等到了大些的州縣,就請州府送我們去和軍隊會合。”兩人來了精神,驅策著馬兒快跑起來。又走了一個多時辰,花箋突然指著一棵樹叫道:“青瞳,那裏還有!”青瞳順著她手指望去,見樹幹上貼著大半張白紙,花箋已經打馬上前揭了下來。她邊往迴跑邊看,大叫起來:“青瞳快看,好像是找你的!”


    青瞳心急,趕馬上去和她一起看,見布告上寫著:“童大人諱青木將軍如晤,國逢大難,奸臣篡權,虎狼當道,民生塗炭。敢老弱之軀,無能之人,雖盡全力不能禦敵。去歲鏖戰之後,將軍與周帥相繼無蹤,敢深知周帥為人,當此國難仍不出,周帥必然身死。故為今所盼,唯有將軍!‘妙計拒強敵,一夜破三關。’雖無寸功記錄,然天下莫不知將軍之功,國之將傾,惟願……”後麵沒有了,但結合前麵看到的那半張,已經能知道這布告說的是什麽意思了。


    花箋臉頰漲得通紅道:“青瞳,英國公說周老元帥一定是死了,他怎麽這樣瞎說八道!”


    青瞳沉默片刻,才歎道:“朝中出事已經半年多,自從武本善叛亂,定遠軍解散收編以後,我也再打聽不到父帥的消息。王敢說得沒錯,他要是有辦法,一定不會眼看著……”她垂下頭不說話了。


    花箋也沉默了一下,默默把青瞳的頭往自己身上攬了攬。青瞳抬起頭道:“走吧,我千裏迢迢趕迴來,可不是為了在這裏傷心的。”


    有了這布告,青瞳更是歸心似箭。這一天她們直走到天全都黑透了才停下來,人馬都累得走不動了。布告倒是又看到了幾張完整的,內容都一樣,青瞳撕下一張布告拿著一路問過去,卻沒有人知道禁衛軍的消息,看來軍隊離這裏還遠。


    再心急也不能這樣一直跑下去,青瞳隻好勉強在郊外找了個破舊的土地廟進去混一晚。土地廟一般都很小,像這樣有幾間房的很少見,可見這廟原來必定香火鼎盛過。土地公的臉兒都被香油熏得黑糊糊的,金身也塑得比別的地方大些。


    案桌上本來鋪著桌布,現在早不知被誰拿去了。以前這裏應該有廟祝居住,因為她們在後麵廚房找到一口大鐵鍋和許多幹柴,可惜一點兒吃的也沒有,又不能啃柴火吃,廟祝也當然早就不在了。她們腹中空虛,就更覺得冷,兩個人隻好擠在供桌下抱團哆嗦個不停。


    這廟地處荒僻,周圍倒還有點兒半青不黃的草剩下來,胭脂和硯台也早餓得很了,天黑也不顧,隻在外麵使勁啃草。然而這樣的好馬食量都很大,這點兒草隻是填填牙縫就沒有了。兩馬沒吃飽,低低嘶叫。


    青瞳起身出去,見實在沒有草了,就拿起一個棍子掘出草根給馬兒吃。花箋看到草根突然道:“青瞳,這個能吃的,甜甜的呢,我很小的時候吃過的,我給你煮煮吃點兒吧。”她就是因為家貧才被父母小小年紀就賣掉的,這些東西還依稀認得。她此刻見到食物,樂嗬嗬地撿了些,去不遠處小溪裏洗幹淨,又舀了半鍋溪水,將草根煮了起來。


    四下方圓幾十裏隻有這一縷炊煙升起,一個身影被慢慢吸引過來。他來到廟前順著破門往裏看,鍋裏咕嘟的白氣十分誘人。


    破舊的廟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黑乎乎的高大身影夾著一團寒氣進來了。花箋這兩天已經是驚弓之鳥,大聲驚叫,抄起手邊一條帶著火的柴火對著黑影當頭就打。那人殺豬一樣大叫起來:“哎哎哎……你幹什麽?要劫就劫財吧!劫財我還有三個銅板,隻是千萬別劫色!”


    五、廟遇


    火光忽閃中,隻見這是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材極高大,足有八尺開外。臉上的胡子多日未修,亂蓬蓬長了半個臉。頭發也散亂糾結,十分邋遢,隻有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在滿臉亂毛中十分顯眼。此刻他嘴裏隻管亂叫,眼睛卻彎起來,露著促狹的笑意。


    這人高大是高大,但是筋骨勻稱,肌肉飽滿,不是先前見到那些惡鬼一樣的饑民。花箋著實鬆了一口氣,隻覺全身都是剛剛嚇出來的冷汗,竟有一點兒虛脫的感覺,手上無力,柴火慢慢垂了下來。


    其實她們兩個孤身女子在荒野破廟裏遇到這樣一個男人是極危險的,隻是先前那些不似人類的饑餓生物太過可怕,這人不像那些惡鬼,是個正常的活人,這對花箋已經是很大的安慰了。


    聽到那人劫財劫色地亂叫,花箋不由紅了臉,罵道:“誰要你那三個銅板!”


    那人誇張地裹住衣服,叫道:“真要劫色啊?啊——救命啊,非禮啊!”他一邊叫一邊偷偷瞄了花箋一眼,小聲笑道:“挺漂亮的,一定要劫色也可以商量,可是你得負責啊!”


    花箋憤怒得滿臉通紅,手中柴火又舉起來朝他打去。那人隻是隨便向前走了一步,她一下就打空了。隻聽咕嚕嚕一串響聲從他的肚子裏發出來:“肚子餓了!先給點兒吃的吧。”


    他邊說邊衝花箋笑了一下,滿嘴潔白發亮的牙齒又讓他順眼了幾分。他滿不在乎地走過來探頭往鍋裏一看,見鍋裏上下翻騰的都是青草,立即拉下臉來道:“又是草,我三天沒有米下肚了,吃的都是草,牙都吃綠了,還以為你們這裏有什麽好吃的呢!巴巴地幾十裏路趕過來。唉!湊合吃吧。”


    他說罷,在地上拾起一根樹枝折成筷子形狀,伸進鍋裏就撈出一大團草根塞進嘴裏,燙得不停哈氣,還含含糊糊地說:“你們也吃啊,別客氣!”


    “那是我們的!我們還沒吃呢!”花箋大怒跳起來,那人毫不遲疑地又塞進一大團草道:“我不是說了讓你們也吃嗎?別那麽客氣,來……來吃吧。”


    他嘴上說得好,可是下筷如飛,一團接一團地塞進嘴裏,嘴巴也是當真大,略咬咬就咕咚吞了下去。別人就是真的不要臉和他搶,也沒他那麽大的嘴和那份不怕燙的本事。


    花箋氣極,拿柴火不停打他。他看也不看,圍著鍋左一下右一下輕易就全閃開了,眼看一鍋草都落到這家夥的大嘴裏,花箋氣得大哭起來。


    青瞳道:“花箋別哭,遇上這等壯士隻能以青草待客,已經十分怠慢了,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盡力補償。”形勢嚴峻,青瞳發現這人雖然一直在說笑,可是一進來的時候,眼中分明有些戾氣,荒郊野外的,若他起了歹意,自己和花箋一定不是他的對手,不如盡量安撫。


    那人直起身子,迴過頭來笑道:“你這丫頭說得好,可惜不是真心話,還不如這個有什麽說什麽的丫頭看著可愛。不用日後了,現在我就沒吃飽,外麵的馬給我吃一匹吧。”


    他漫不經心地嚼著青草,青瞳心中大驚,勉強道:“外麵的馬都是千裏良駒,閣下竟然要吃了,豈不是太煞風景!”


    那人笑道:“當然是良駒,不是良駒,怎麽踩得死那麽多人?我一路順著蹄印跟過來,真是快啊,竟然半日工夫就把我甩下了。我日夜不停,好容易才找到你們。”


    青瞳大驚,不敢相信地望著他。這人竟然能跟著胭脂的速度半日!那還是人嗎?


    他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道:“本想殺了你們的,可是看在這位妹妹請我吃草的分兒上,吃了馬就算了。我也猜得到,當時你們不跑不行,可是仗著馬跑了就是,又何必殺人呢?何況你們殺了足有百人,那已經不是自保,是殘殺了!小姑娘家,恁的兇殘!”他抬步就往外麵走去,衣衫如鐵,高大的身影把廟門都塞滿了。


    這人有一種氣勢,雖然隻是隨口說出,但青瞳能明確地感覺到他不是在開玩笑。她眼看著他邁步走出廟門,直奔兩匹馬而去。


    青瞳連忙起身追了出去,邊走邊叫:“請等等……我還有些銀錢,請壯士收下,隻是別傷我的馬!”她說罷,把手伸進懷裏裝盤纏的包袱想摸點兒銀子出來,摸了半天也沒摸到類似銀錠形狀的東西,隻覺得觸手處顆顆圓滑,應該是珍珠。烏野給她這些盤纏的時候她沒有心情看,隻是隨手接過放懷裏了,所以自己也不知道包袱裏有什麽。


    青瞳摸著這些珍珠個個大如葡萄,暗自打定主意。她一邊說這話一邊在手裏滿滿扣了一把珍珠道:“我這裏有幾顆上好的珠子,壯士請收下……哎呀!”她裝作沒站穩,手一揚,一把珍珠都被她遠遠地扔出去。


    料想是人見了這麽多珍珠掉地上都要去撿,就是大白天把這些珠子都找出來也要不少時間,況且現在夜色這麽幽暗,夠她們騎馬逃跑的了。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這些珠子一落地,立即發出幽幽白光,就像一顆顆小星星一樣,笑眯眯地躺在地上,不是瞎子就能輕易找到。


    這下不但那個大個子,連青瞳自己都目瞪口呆。她半晌迴過神來,不由很不講理地心中暗罵一句:“好可惡的蕭圖南,你弄來這麽多的夜明珠給我做什麽?這下可把我害苦了。”


    那人迴頭誇張地叫起來:“哇!好多星星啊,真是耀得老子眼睛也花了。這個,這個大眼睛,看你那模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包袱裏是什麽。實話和我說,你是在哪裏偷來的?沒看出來你還是道上的朋友,老子也是一路從西邊蹚過來的,怎麽沒宰著這樣的肥羊?”


    青瞳勉強幹笑一聲道:“嗬嗬,壯士說笑了,這是我自己的盤纏,請您笑納便是,絕對不會有麻煩。”


    “好,笑納,笑納,你看我笑得這樣怎麽不笑納!我吃飽了就迴來笑納,你放心。這一個個亮晶晶、眼珠一樣看著我,我怎麽舍得不要!”


    說著,他仍舊走向馬匹,笑道:“本來紅燒了好吃,可惜什麽作料也沒有,水也正好,就清燉了吧。今天可真是運氣,老子竟然來了個黑吃黑,這下吃的用的都有了。”


    看他竟不為銀錢所動,青瞳無奈地叫起來:“胭脂、硯台,快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媚媚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媚媚貓並收藏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