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一下把他的手打到一邊去,酸溜溜道:“少爺有什麽對不起的,剛才你手碰到過銅壺,早知道燙不死我吧!你家主子打我的時候,你雖說沒下死力勸,到底還攔了一下,雖說認定我肯定打不過他們幾個,到底也沒跟他們幾個一起上不是?為了我,值得你拂你主子的意、掃你主子的興?我倒要向這位少爺說聲‘多謝’才是!”


    “對不起……”離非沉默片刻,聲音仍然溫柔,“我確實可以更盡力些。”


    他身子修長,麵容俊美,一雙眼睛像兩汪春水,盡是柔和的光。


    “我扶你起來吧。”離非又伸出手,他的手指的邊緣在太陽下發著光,指甲一片片飽滿晶瑩。青瞳看著看著不知為什麽臉紅了,不好意思碰那隻手。她突然後悔剛才的尖酸刻薄,低頭悶悶地說:“不用了,我……自己起來。”


    遠處太子高聲叫:“離非!怎麽還不過來?”離非答應一聲,又對青瞳說:“我先走了,你迴去換件衣服吧!會著涼的。”


    青瞳臉更紅了,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臉,隻好把頭埋得更低,胡亂點了點頭。離非仍柔聲說了句:“對不起……”


    青瞳望著離非的背影呆了一會兒,腦子裏都是這個玉樹臨風的俊美少年。她一身濕透地坐在雪地裏,不覺得冷,倒有些溫暖。


    她又坐了片刻才掙紮著爬起來,隻覺全身上下都酸疼,估計被打青十幾二十處。她整整衣襟,又把頭發散開用手湊合著重新梳了一遍,才拖著戰後疲累的身子慢慢來到門前。


    太傅已經開始講學,裏麵盡是他嚴肅的聲音。青瞳在門外好不容易等到一個空當,連忙高聲道:“太傅,學生求進!”


    太傅的聲音停頓一下,半天才冷冷地道:“你是十七公主,昨兒內侍總管已經和我交代過了。念你今天是第一次上學我且容你,下次再遲到絕不可以,進來吧!”


    青瞳應聲推門而入,一屋子皇子都靜悄悄地拿著書,隻有些年紀小的用眼角餘光偷偷看她。青瞳籲一口氣,早就聽說孫太傅極其嚴厲,今天見了果不其然,將滿屋金枝玉葉管得鴉雀無聲豈是容易的事!她正想著,誰知耳邊突然響起一聲斷喝:“出去!”聲如炸雷。


    青瞳一驚,抬頭見太傅瞪著她周身皺巴巴的衣服大喝道:“衣冠不正則文章不達,我教你何用!出去!”


    “衣不正心正,文不達人達!先生未試過,就言教我無用,不是遇難則退嗎?”青瞳並未依言出去,反而仰頭正視太傅雙眼,清清楚楚地說。


    “咦?”太傅愣了一下,打量青瞳半晌,終於道,“進去吧!”青瞳舒了一口氣,來到空著的桌子後麵坐下。太傅不再瞧她,拿著書本講起課來。一屋子都是小孩,他們的課隻上半天,由於被青瞳耽擱了片刻,今天下學比平時略晚。下學時候大家都餓了,一會兒就走了個幹淨。


    青瞳最後一個跳下椅子,離非來到她跟前問:“怎麽不迴去換件衣服?這樣的冷天披著濕衣服定會受寒!”青瞳衝他笑笑,不知該怎麽和他解釋自己隻有一件衣服。


    離非知道這女孩倔強得很,以為她不願聽自己的話,把自己的手爐遞向她:“暖著迴去好些,明天你記著叫宮人給你帶一個吧。屋裏雖生著火,寫字時還有些手冷。”


    青瞳也不知怎麽一聽他說話就害羞,話也說不出,隻是低頭道謝接過了,離非這才離去。青瞳將小手爐捧著小心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走到爐子跟前張望。她看小太監過來將三個爐子裏燒紅的炭全倒在一個墊著黃土的大笸籮裏。小太監想往外端,青瞳連忙攔住問:“你要把這些炭送哪兒去?”太監答:“扔掉啊!”


    青瞳抿抿嘴,緊張地問:“別扔,給我行不行?”


    “當然可以!”小太監奇怪地看看她,“公主要拿去玩嗎?可仔細燙了!”


    青瞳笑著答應,用力端起笸籮就走。她哪裏是想玩,這些是上好的銀絲炭,耐燒無煙,一爐炭足足可以燒兩天。燒完後隻剩小半爐雪白的飛灰,全不似一般黑炭肮髒。現在這爐炭隻燒了半天就要扔掉,實在可惜。


    這大冷天的,炭房的管事已經十幾日沒有給甘織宮送炭了。王充容隻得把以前省下來的炭每天拿出幾塊來先放在青瞳房裏熏熱屋子,然後把燒剩下的紅炭裝在手爐裏放進丁嬤嬤的被窩給她暖腳。丁嬤嬤年紀大耐不得寒。至於青瞳,就讓她和花箋一個被窩睡互相取暖,而她自己隻能冷著了。


    她們房裏燒的是下等黑炭,剛點著的時候煙嗆得進不去屋子。丁嬤嬤抱著手爐一晚上睡下來,鼻孔總是黑黑的,惹得青瞳和花箋總笑她。


    這一笸籮炭對不滿十歲的小女孩來說很重,青瞳走走歇歇,一個多時辰才挪迴甘織宮。汗水把她本來用體溫烘得半幹的衣服又打濕一片。王充容和丁嬤嬤老遠就等在門外,見青瞳抱著個大笸籮忙趕上去幫她。


    王充容皺眉道:“青瞳,你不好好上課拿的什麽東西?”


    青瞳興奮地答:“娘!你看這炭多好,燒的味都是香的!太學裏的人要倒掉,我就拿迴來了。娘,你不用省著,今晚也在自己屋裏燒點兒吧,以後我天天拿炭迴來!”


    丁嬤嬤愣了愣,嘴角癟了幾下,顫聲道:“一樣的金枝玉葉,可憐我的孩子就得去撿東西。我這苦命懂事的公主喲,嗚……啊……”這哭音顫抖著,翻了個高腔挑上去,隨著丁嬤嬤吸一口氣,馬上就要變成唱戲般的一波三折。


    王充容趕緊攔住她預備拖長聲的哭腔,笑道:“嬤嬤你行了,青瞳趕緊把炭拿進去,今兒娘烤番薯給你吃!”青瞳一聲歡唿,抱著笸籮跑進去,力氣像大了一倍不止。


    王充容迴頭輕輕說:“嬤嬤,別再說青瞳可憐,這類事情以後也難免會遇到,青瞳衣食住行樣樣不如別人,都可憐起來還用不用活了?我要讓她覺得這些事隻要自己做得開心,就沒什麽可憐的!”


    第二日青瞳照常起來上學,她是皮實慣了的,身子比離非料想的結實好多,昨天頂著濕衣服一天確實有些頭疼鼻塞,可晚上熱熱地喝了碗水,睡一覺,就好了。這點兒風寒並沒有把她撂倒。


    太子耳朵仍然紅得發亮,看上去十分可笑,見了青瞳隻將頭一揚,鼻子裏冷哼一聲,似乎十分看不起她。青瞳翻翻眼睛,拽拽自己耳朵假意哎喲幾聲,學堂裏眾皇子哄笑起來。太子耳朵上的紅一直蔓延開來,憤怒得像鬥架的小公雞。太子身後三個伴讀一起怒瞪青瞳,隻有離非無奈地笑笑。


    今日太傅布置的功課是臨楷,青瞳雖然早由王充容教著寫了字,什麽氣凝丹田、懸腕提手,什麽意在筆先、蠶頭雁尾,口訣都知道,可都是拿著硬樹枝在地上畫,軟毛筆這是第一次上手,完全不聽她使喚。她寫的字歪歪扭扭,筆畫粗粗細細,比五六歲的蒙童還不如。太傅將大夥臨好的字並排擺在前頭,青瞳的字在一眾漂亮的小楷裏當真雞立鶴群。老師隻是淡淡掃她一眼,青瞳的臉就比太子的耳朵還紅。


    當日下學後,太子故意走上前把自己的字和青瞳的字放在一起左右打量,哈哈大笑幾聲。青瞳低著頭一言不發。太子終於覺得揚眉吐氣,得意萬分地走了。青瞳偷偷撿起他的字迴去臨摹起來。她痛下苦功,沒兩個月字跡已經十分工整,再一個月就不在任何皇子之下。


    隻是有一樣,她的字和太子的越來越接近,慢慢連太傅也分不清了。最初學的字很難改變,終其一生,青瞳的筆跡都和太子的十分相像。


    五、故事


    青瞳照例每天都來得很早,學堂裏的執事小太監個個都很喜歡她。青瞳生性愛玩,沒幾天就和這些下人混得很熟了。這日她見小曾子不知在和其他幾個人說著什麽,聲音嗚咽,顯得十分激動。她好奇地湊過去問:“曾遠,你怎麽了?”


    小曾子見到是她,鬆了一口氣道:“公主,沒什麽,奴才在說家鄉的一點兒事情。”


    另一個叫齊明的小太監平素就很饒舌,插口道:“說給公主聽聽怕什麽。公主,小曾子昨天跟著師傅去采買聽了個故事,迴來就哭了半宿。”


    “才不是故事呢!”曾遠發怒了,“就是真的,那個李婆婆我很小的時候還見過,我哥哥還和她孫子一起玩過呢!”他們又爭辯幾句,青瞳才慢慢聽明白是這樣的——


    曾遠的家鄉不算太小,是個靠著運河的村子,叫龐各莊。鎮上有個守節守了四十多年的節婦李氏,她兩個兒子都有石雕的手藝,就被縣衙征去做勞役修一座百丈大橋。隻剩下這個老婆婆帶著個十二歲的孫女和才九歲的孫子耕種兩畝薄田過活。


    “李婆婆很可憐的,都快六十歲了,一天也掄不了幾鋤頭。她的孫女、孫子年紀都還小,也幫不了什麽大忙,平時哪個鄰居遇上她鋤地,都會幫一把手的。公主,你不知道,地裏要是沒刨出食來,那就得眼睜睜看著家裏人餓死。奴才就是因為這個進宮的。”


    小曾子眼圈紅了紅,吸吸鼻子接著道:“橋修好的那天,還剩百十個工匠在橋頭最後雕琢一下。蠡縣縣城裏有個姓吳的大戶,他那公子自幼習武,據說身手很不錯。這天,吳公子打獵迴來想過橋,看著人多就命家丁驅趕。有一個工匠就說橋還沒最後完工,明天才能通行。吳公子就大怒起來,說,你們這些狗奴才可以上橋,本公子倒不能上嗎?他直接命人上去打。”


    青瞳怒道:“攔著他幹什麽,橋沒修好的時候就該讓他過,淹死這個家夥!”


    “別說淹死他,唉,他的家丁護院也個個會些武藝,一通打下來,將橋上的工匠推下河裏三四十個,一大半都……活活淹死了!”


    “啊?!”青瞳一下跳起來,臉頰氣得通紅一片。


    “可憐李婆婆的兩個兒子也死在河裏。那個吳公子殺了人,縣太爺卻遲遲不去抓他。李婆婆的小孫子年幼氣盛,跑到吳家門前痛罵。吳公子出來說:‘要告你去找閻王告,爺等你個小畜生!’抓起他就扔在石獅子上……可憐那孩子方九齡,頭撞石階一片紅。”


    青瞳隻覺得頭發都豎起來了,怒道:“這……明目張膽地殺人,難道地方官也不管嗎?”


    曾遠道:“這一次實在挨不過民憤,吳公子被請進縣衙,可是每日裏在牢中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有時候還會叫妓子去唱曲。等了兩個月,判決才下來,說是誤傷,隻判了三個月監禁。”


    “李婆婆當堂就哭得昏過去,吳公子在公堂上就對著她們祖孫倆放下狠話,說等他出來那日就是她們的死期,神態極其囂張。唉!蒼天可有紅日在?何時為我申冤情……”他邊說邊泣,已經哭得一塌糊塗。


    齊明插口道:“公主你看,他說的就和背詩一樣,所以我才說是故事嘛。他平時讀過幾本書,肚子裏有幾滴墨水我還不知道嗎!哪能說得這麽一套一套的。再說他離家都幾年了,不過是聽有人傳這是他們家鄉的事情,就跟著瞎說,還遇到誰都想說,說一次哭一次。天下姓李的婆婆多了去了,龐各莊也不一定隻有你們家鄉一個。”


    曾遠急道:“就是真的,李婆婆兩個兒子都會石匠手藝,姓吳的大戶,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哪有這麽巧都能碰上,就是真的!”這時已經有幾個皇子到了,隻是他們自恃身份,不願意靠近聽幾個小太監說話。小曾子見人多起來,不敢大聲,可是神色倔強,眼淚直在眼圈裏打轉,仍然說:“就是真的。”


    “他說的是真的。”這夥人全抬頭,見離非走過來道,“這件事情已經發生了半年多,被人編成小曲唱,我也聽過‘三十四人齊落水,活活淹死兩弟兄’,大概你聽的是別人唱出來的吧,所以說得合轍押韻。”


    “是,我昨天聽到的。離大人你也聽過?我知道一定是真的。”小曾子十分感激地看著離非,其實離非這個太子伴讀雖然領從六品的俸祿,卻不是實職。小曾子本不用叫這個十三歲的少年做大人的。


    “我也是昨天才聽到的,給了那唱曲的小姑娘一些銀子,讓她迴去了。”


    齊明不服道:“唱曲的而已,誰都能唱,也不能說就是真的。”


    離非道:“以前舅舅曾經給我看過刑部關於這件事的記檔,所以我一聽就知道是真有其事,隻不過這件事已經壓下來成了密檔。小曾子,你以後別對別人說了,免得惹麻煩。”他說罷,轉身要走。


    “等等!”青瞳追過來道,“離、離非……你等等,請告訴我為什麽要壓下來,姓吳的家夥後來是伏法了,還是仍舊活得好好的?”


    離非迴頭看著她猶豫著,青瞳臉漲得紅紅的,求道:“離非,你告訴我吧,要是不說,我今晚就肯定睡不著覺了!”她小聲加了一句:“我知道你最好了。”


    “吳公子死了,卻不是伏法的。”離非小聲道,“小孫子死了以後,李婆婆四處求告無門,縣衙因為她兒子未完成徭役就死了,還要她繳糧代役。李婆婆哪裏還有心思種糧,繳不上,被人收了田屋,還要連夜把祖孫二人趕出家門。”


    “什麽!”青瞳雙拳緊握。


    “有個路過蠡縣的少年聽說此事,連夜趕到龐各莊,正趕上衙差要攆走李婆婆,就上前勸阻。衙役見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加上都得了吳老爺的好處,哪裏會去理他……”


    離非正說到這裏,太子突然高叫起來:“離非,半天看不見你,你在這裏幹什麽呢?”離非應了一聲道:“殿下,公主有事問臣。”


    太子道:“理她幹什麽,還把自己當個正經主子不成!離非過來,不用和她廢話。”


    離非無奈答應,青瞳正聽得緊張,就像被線牽著一樣跟著他走,不住問:“後來怎麽樣?後來怎麽樣?”


    離非被她這樣緊緊追著,尷尬起來道:“明天再說吧。”


    青瞳哪裏能等得了,不住哀求:“就說一句,少年怎麽了?是不是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員?是不是他請天子劍殺了吳公子?李婆婆和小孫女現在怎麽樣?”


    這哪裏是一句!離非哭笑不得,低聲道:“不是,那個少年不過是江湖草莽,平時自己也很跋扈。他做了這些事,鄉裏都很奇怪呢。”


    “離非!趕緊過來,還跟她囉唆什麽呢!”太子在一旁又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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