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


    更東陌、飛絮蒙蒙。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


    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一、紅梅


    每個人都舒了一口氣,終於下雪了!


    老天已經足足憋了一天一夜,又稀薄又悶濕的空氣活像濕透了的大棉被,厚厚實實地捂在頭頂,悶得人心口生疼。一直到傍晚,這場冬雪才終於拖拖拉拉地下起來。


    大概是憋久了,這場雪後勁十足。先是米粒大小的雪沫子從天下一點點往下掉,雪裏夾著些更細小的冰淩子,刺在臉上微微有點兒疼,隻這樣星星點點地下了一會兒,那雪就開始發威。隻見雪片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密,最後就像被人發了瘋一般從天上一團團、一球球地扔下來一樣,劈頭蓋臉,昏天黑地,唿唿啦啦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勉強停住。


    真是好大一場雪!放晴以後,皇城京都再沒一處空地,不管是官府豪門,還是貧家陋巷,都被老天強行統一了顏色,屋頂、地麵、枝頭……到處都塞滿了這軟綿綿、厚墩墩的白。改天換地,景色一新!


    古老的皇宮也一樣成了雪的世界,似得了雪氣滋潤,甘織宮外一棵老梅鋪天蓋地地怒放起來,殷紅的花朵累累垂垂開了滿樹,在一片素白的天地中耀眼奪目!梅花多半隻是稀疏的幾枝,開得這麽密集真是難得一見!放眼望去,連冷肅的宮城都因這一片紅花顯得生機勃勃起來。


    甘織宮位於皇宮東南角一個極偏僻的角落,宮殿已經很破敗,和富麗堂皇的皇宮有些格格不入。窗欞上的紅漆已經剝落得隻剩木色,屋頂上的土黃色琉璃瓦大半也缺失碎裂。屋主把裸露出來的房頂用草仔仔細細地鋪過,下了小雨也還不至於漏水。此刻這些茅草在白雪下麵露出各色形狀。


    跟它並排的是樣式差不多的一溜四座偏殿,這四座偏殿分別取名“甘織”“樂樵”“勤農”“歡漁”,曾是大苑國開國帝後最喜歡的地方。從為這四宮取的名字可見,那對神話般起於草莽的夫妻其實心裏隻想做個平常人罷了。可惜繼位的皇帝並不甘織樂樵,大苑國已經傳了兩百多年,曆十七位男帝和兩位女皇;皇宮也先後經過幾次修葺擴建,把這四座宮殿由原來的中心位置逐漸推到禦花園後麵的偏僻角落。現在的甘織等四宮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冷宮,隻有十分不得寵又再沒辦法翻身的嬪妃居住,這裏比起真正的冷宮冷泉宮也隻差一把鎖了。


    甘織宮現在的主人充容王氏正含笑倚在門邊,看自己八歲的女兒青瞳和小宮女花箋在雪堆裏滾著玩。青瞳臉頰噴紅,玩得全身都騰起熱氣,就是安靜下來都有絲絲白氣從她周身冒出來。花箋稍好些,頭發卻也滾得亂了。她們像兩個小瘋子一樣,小女孩清脆的笑聲老遠就能聽到。


    王充容眉目輪廓還算秀麗,可惜麵色枯黃,頭發也黃黃灰灰的沒有光澤。然而她望著女兒的眼睛裏盡是溫柔的光輝。青瞳衣服有些單薄,她盤算著再讓她玩一會兒就迴來暖暖。


    隻聽一陣急急的沙沙聲,兩個小太監踩著厚厚的雪從禦花園的林子裏繞出來,徑直跑到那株老梅前。一個爬上樹去,另一個在下麵伸手指著樹梢道:“那枝……還有那邊那枝……哎喲!我說的是旁邊那枝斜的,你折這麽大個樹幹燒火用嗎?你倒是利索些,淑妃娘娘和萬歲爺等著呢!”他邊說邊把紅梅一枝枝折下來抱著。


    這裏幾乎沒有什麽人來過,小青瞳開始還好奇地看著,見到這兩個人隻是瞄了她們一眼就開始爬樹折枝,不由急了,大叫著跑過來:“喂!你們幹嗎掰我的樹!住手!”拉著地上站的那個使勁往後扯。


    站在地上的小太監不耐煩地迴過頭,原想隨手推開她,可是一見她的臉不禁呆了一呆。小小的女娃兒竟是美得驚人!她烏溜溜的黑發隨風飛揚,白裏透紅的麵龐上嵌著一對星星般璀璨的眼睛。這雙眼睛簡直可以用炫目來形容,亮得咄咄逼人!


    愣神間青瞳已經跑過來從他手裏奪下花枝,嘴裏還叫:“幹嗎折我的樹,還我!還給我!”小太監這才迴過神來,嗬斥道:“哪來的野丫頭?去去去!這裏有正事呢!”


    花箋也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她隻有六歲,比青瞳慢了好多,她也叫起來:“這是十七公主!你不要碰她!你們是哪個宮的?為什麽折我們的樹?”


    小太監又是一愣,上下打量青瞳身上敝舊的衣衫。料子雖壞,可還真是公主常服十二瓣裙的式樣。隻是青瞳嫌裙擺累贅,自己翻上來掖進腰帶裏。


    青瞳的衣服是王充容用自己的舊衣服改的。當初她和女兒剛搬來甘織宮時,這些節賞衣食的份例還是有的,隻是掌事的宮女、太監見她幾年不得一寵,皇上早已經不記得有這個嬪妃和女兒,各項物件慢慢私自扣下些,加上王充容從未計較過,他們就越發怠慢起來。已經兩年沒送過新冬衣了,王充容自己尚可穿舊的,可青瞳小娃兒長得快,隻好自己給她做幾件穿。


    趁小太監愣神的工夫,青瞳已經從他手裏搶迴花枝,一溜煙跑出好遠。小太監又想上來糾纏,青瞳身子靈活,跳前跳後地令他抓不到。


    王充容見了叫起來:“青瞳,別鬧!給了這位小哥吧。”小太監跑了半天抓不到她已經急了,脫口罵道:“小兔崽子,你給我站住!”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再不受寵的公主也是主子,怎麽能是“兔”崽子呢!他想到可能的後果,臉色白了起來。還好青瞳不在意,反做了個大鬼臉。


    孩子好哄,他又心虛地瞄向一旁站著的大人,王充容完全能想到他在害怕什麽,微微衝他笑笑,用眼神安慰他不要緊。這下他才放下心來,一時有些不好意思,停下來站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隻聽一個尖厲的公鴨嗓子叫道:“小順子,叫你折個花你住下了?想磨蹭到什麽時候?淑妃娘娘又催了。”一個著杏色宮服的中年太監又帶著兩人走來。王充容認得他是皇帝身邊的內侍姚有德,她含笑上前打招唿:“姚公公,幾年沒見,公公看起來更精神了。”


    姚有德打量一下她,半晌才認出來,忙趕著上前笑道:“竟是充容娘娘,可是好些年頭沒見了。請娘娘安!”然後規規矩矩行了個禮。王充容微微蹲身還了個半禮道:“公公別多禮,你來必是有事的,耽誤了不好。”她迴身對青瞳說:“快把花給了姚公公。”


    青瞳有些不願意,剛搬來甘織宮時她隻有兩歲,那時候門前這棵老樹是枯死的。小青瞳日日端了水來澆,這棵樹竟又給她救活了。夏天她和花箋經常爬到樹上玩耍,冬天娘也會收集花瓣給她泡在水裏當茶喝。她十分珍愛這棵老梅,自己從來不舍得折的。可是娘正嚴肅地看著她,青瞳想了想把花枝遞給小順子道:“折都折了,不插瓶更可惜,你拿去吧。”


    姚有德又轉過來認真給青瞳請個安:“這是小公主吧,還是你幾個月大的時候老奴見過一次,一晃都長這麽大了!”青瞳從來沒被人這樣對待過,吃驚地退後幾步。王充容扶起姚有德道:“公公別多禮,她小人兒福氣薄呢!”姚有德又客氣幾句道:“萬歲爺等著呢,老奴先告退,改日再請娘娘安。”他又和王充容客氣了兩句,方領著兩個徒弟小順子、小祿子迴去了。


    一進林子,小順子就急急問起來:“師傅!剛才那個真是充容娘娘?”


    姚有德瞪了徒弟一眼道:“當然,不是娘娘誰能住在宮裏頭!”


    小順子道:“可是她住那破地方,比下人的還不如!我進宮也四五年了,要不是今天淑妃娘娘突然來了興致登上假山玩,遠遠地看見這樹好花,我都不知道宮裏還有這樣的地方!充容好歹也是九嬪之一,正經主子,怎麽到了這個地步?”


    姚有德邊走邊說:“具體怎麽來的我也不清楚,那是九年,不,十年前了。那時候皇上最寵的是郭淑媛,日日留宿在集芳殿,那恩寵不下於現在的淑妃娘娘啊!”


    “後來彩鸞宮的高賢妃心裏不高興,就想了個法子讓萬歲爺看見她宮裏的王宿——就是現在的王充容了。王充容雖然已經二十多歲,可相貌極美,萬歲一看就著了迷,不去理郭淑媛了……”


    小順子插嘴道:“相貌極美?我看也不怎麽樣嘛!”


    姚有德瞪眼道:“哪裏話?我記得當時整個宮裏再沒比她更美的人了。要不賢妃娘娘能把她藏著從來不讓皇上見到?要是沒有郭淑媛,她一定把王充容藏到二十五歲外放年齡。旁的不說,你隻看今天那小公主美不美?”


    小順子不由點頭道:“真是美!當年的充容娘娘如果像她,那定是一等一的美人!”


    姚有德搖頭道:“小公主眼睛還罷了,其他的地方還沒有充容娘娘一半漂亮!當年她那一顰一笑……唉,萬歲爺對她那是千依百順啊!”


    小順子不由撇撇嘴:“我不信,那她現在怎麽這樣了?”


    姚有德搖頭:“這個我也不知道了,大概是不會討好吧。這宮裏啊缺什麽也不缺美人。皇上寵了她幾個月慢慢就淡了,王充容也是直到生下十七公主之後才被冊封的。本來應該給她寢宮的,可高賢妃一直不答應她搬走,後來見皇上幾個月就不寵她了,覺得沒用就趕她去了甘織宮。王充容一點兒怨言沒有,隻帶著個老嬤嬤就去了,這一住就是這麽些年。”


    “後來郭淑媛毒死了高賢妃,她自己也被賜死。以後的周貴人、麗貴人、冒才人、榮彩嬪……這皇宮裏得過寵的娘娘車輪一樣轉,死了的、瘋了的、賜了住冷宮的……也不知有多少!”他歎息著搖搖頭,忽又道,“咦?算來算去,倒是隻剩這甘織宮的王充容一直好好活著。”


    二、客來


    師徒邊走邊說,遠遠見著皇上的明黃色車駕就住了口,一溜小跑過去向楊淑妃呈上花枝。楊淑妃早板下臉來道:“折幾朵花就去了小半天,你這差當得倒清閑!”


    姚有德趕緊賠小心,把“該死、恕罪”等話說了幾遍。一旁的景帝已經接過,笑道:“好鮮亮的顏色,愛妃簪上一朵給朕看看。”楊淑妃小字冰紈,是當朝宰相的千金,今年才十九歲。她自小就嬌縱慣了的,身子一擰,讓開皇帝的手道:“粗粗的枝子怎麽能往頭上簪,插瓶子我還嫌大。蠢奴才!我要的是剛才看見樹頂那枝有杈的斜枝。”


    皇帝正寵她,見了她嗔怒的樣子隻覺嬌媚,連聲道:“好好好,奴才蠢,朕和愛妃過去親自摘!”楊淑妃被他說得來了興致,拉著景帝登上步輦奔著紅花方向過去。姚有德在前頭開路,一行人穿過樹林,繞過假山,行了半天才到甘織宮門前。


    青瞳遠遠地看見這麽一大隊人過來,已經停下玩耍,隻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看。王充容趕出來帶著她和花箋並嬤嬤跪下等候。皇帝和楊淑妃下了輦,並沒有理會這幾個人。楊淑妃走到哪一個宮前,人人都會跪著等他們過去,早已經習以為常。她正準備徑直從這幾個人身邊走過去,左側一空,身邊的皇帝卻停了下來。楊淑妃隻得退迴一步等著。


    原來景帝剛下輦就見到一個極美的小女孩,一對眼睛澄明清澈,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她見到景帝看她,又有些害羞,眼光忽閃著躲了一下,卻又忍不住轉動著水靈靈的眼睛向景帝偷望,樣子十分機靈可愛。


    景帝心裏有些喜愛,便停下隨口問道:“你是哪個宮的?認得朕嗎?”青瞳已經高興起來:“你是父皇吧!我娘說長著長胡子、穿明黃色衣服的就是我父皇。你就是我父皇吧?”


    景帝有些尷尬,聽口氣竟是自己女兒,可他卻不認識。他咳嗽兩聲道:“朕是……你娘是哪個宮的?”王充容等在一旁已經好久,見皇上問起才施大禮參見,道:“臣妾充容王氏見過萬歲。”


    景帝又是一驚,王充容衣衫敝舊,低頭跪在那裏,他一直當她是個宮女。景帝支吾一下才道:“都起來吧,不必多禮。”


    青瞳終於見到父親,有些興奮,對著他看了又看,滿眼都是喜氣,忍不住誇獎道:“父皇,你很英俊呢!”


    景帝看看破敗的宮殿,又看看衣著寒酸、一點兒首飾也沒有的娘兒倆,心中有些愧疚。他走到青瞳麵前,端詳半晌道:“和你母親年輕時一樣漂亮,你叫什麽名字?”


    青瞳大聲道:“苑青瞳!媽媽說我的眼睛生下來就又亮又黑,又說青就是黑,所以叫我青瞳!”一旁楊淑妃冷哼一聲:“無禮!問你的官名是什麽?”青瞳頓了一下,垂下頭,聲音也小了很多:“寧澈!清澈的澈,也是因為我的眼睛。”


    景帝看了楊淑妃一眼,她毫不猶豫地迴瞪過去,毫不讓步。景帝猶豫一下就開口道:“寧澈,你是七歲吧?”


    關於名字是這樣的,當時傳統是中土各國的皇子都會取兩個名字,官名是寫在金牒玉冊裏的,會取一個生僻字,為的是皇帝登基後百姓好避聖諱。比如太子叫寧萿,九皇子叫寧瀣,都是十個人裏九個人不認識的字。新皇繼位後其他皇子就不可以再用官名。而日常會有一個叫著順口的常名,類似小名一樣。因為大苑開國帝後隻有一個獨生女兒,這裏的傳統是沒有皇子時皇女也可以繼位,所以大苑的公主也和皇子一樣有官名。盡管後世隻出現一位怎麽也生不出兒子而由長女繼位的皇帝,可公主也取官名進金牒玉冊的規矩一直保留。


    景帝的兒子有十幾個,大可不必考慮公主繼位的可能,所以青瞳的名字“澈”並不是生僻字,這個官名隻是意思意思罷了。在宮裏隻有地位比自己高又極不親近的人才會稱唿公主們的官名。楊淑妃不願意景帝叫青瞳常名,就是變相地不願意承認她也是景帝的女兒。


    聽到父皇這樣稱唿自己,青瞳略感委屈,輕輕迴答:“快九歲了。”景帝見她眼裏波光瀲灩,一對眼睛像會說話一樣動人,一時有些打動心腸,於是道:“日子過得如何?想要什麽跟朕說。”青瞳迅速抬起頭,眼睛放著光道:“真的嗎?父皇!我可不可以去上太學?我想要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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