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隴西探究似的看著她,須臾後輕點頭,“如果你需要,斟隱即刻便可以拿來。但在此之前,希望卿姑娘先將夜明珠的事情做個決定。”

    給,還是不給?

    這顆夜明珠放在百年前,算是嫁妝,放到現在,就沒什麽意義了。百年前她能為了救人而送出去,如今也沒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隻要她確定了那少女的命運。

    卿如是道,“不行,我要先看到畫像,才能做決定。”

    月隴西沒有與她爭辯,抬手喚來斟隱吩咐下去。

    兩人坐在桌邊等候,卿如是瞥見月隴西輕敲在桌沿上的左手,已連續敲擊了十下,她忍了忍,仍是沒忍住,問道,“你遇到什麽難題了?”

    月隴西渙散的目光逐漸聚合,落在她臉上,挑眉反問,“嗯?”

    卿如是伸出食指,又用下巴指了指他的指頭,“以前我認識一個人,但凡遇到難題,也喜歡這麽敲桌子,別的地方不敲,隻敲桌沿這根線。那個人,不常那麽安靜,所以我才留意到這個細節。當然了,有這個習慣的人很多,我爹也這樣,平日裏不安靜,一旦安靜敲桌子,就是在想難題。”

    她說的自然是現在這個爹。這位爹有些時候十分囉嗦,卿如是發現他這個意外和月一鳴相同的特點時還甚是驚奇。

    月隴西的指尖微蜷縮收迴,禮貌地淡笑,“我的確是在想難題。不過,我一直都這麽安靜。”

    沒毛病,月隴西和月一鳴天差地別。

    “你在想什麽?”卿如是微蹙眉,“沈庭的案子?”

    月隴西搖頭,看向她,“我在想,你為什麽這麽在意我家的東西。又為什麽會想看女帝的畫像。但我猜你不會告訴我,所以我隻好自己想。”

    卿如是得意地笑,“你想不明白的。不如就當做是我為了接近你,故意為之。”

    月隴西隨意道,“我不是斟隱,我自小看的都是正經書。”

    語畢時,斟隱恰巧從外間進來,呈上畫像,“世子爺,屬下在最近的書齋裏買來的。”

    卿如是迫切地伸手要拿,被斟隱哼聲避開,她抓了個空,正打算說他兩句,月隴西已拿起畫,抻開了。

    畫上女子眉目如初,經年不變。然而器宇間神采奕奕,已不是舊時落魄模樣。

    這個女子,當初被富家子弟踩在腳下沿街痛打的少女,因為一顆在黑夜中綻放希望之光的

    明珠而活了下去,她推翻惠帝的統治,她冠冕稱王,她顛覆了男尊女卑的傳統,她教天下女子知道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她讓今日思想言行混亂卻又自由的晟朝誕生。

    這一切僅僅隻是因為,她當初因為秦卿而活了下去。

    崇文死前曾說“珍寶易得,機緣難求”。他被千刀萬剮是機緣,隻是彼時還沒牽動緣法過後的那根線罷了。

    獄中陰冷,崇文就坐在那鋪了枯草的濕地磚上,一句句地教她。

    “秦卿,你總說我們是敗中來敗中去,反反複複做了那麽多,屁用沒有。”

    “我死前也沒別的可以教你了,唯有一點你須得記住,明日我赴刑場,是要被載入史冊的,如今天不容我,百年之後,天就願意容我了。”

    “我相信,千刀萬剮是我的機緣,我們想要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隻是而今我們瞧不見,以為做了那麽多,總是失敗的。這個朝代的確失敗,可窮途末路,亦是方興未艾。”

    “你要活著,無論富貴或苟且。也不用活太久,累了就休息。我的書,就托付給你了。我隱約覺得,惠帝的氣數該盡了。有些東西在發生變化,你知道嗎?這裏麵,也有我們的一份力。”

    “對了,還有一點可教的,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說髒話。什麽反反複複做了那麽多屁用沒有,應該說:反反複複做了那麽多,暫時不大有用,還搭上了性命。以後就知道值不值了。”

    值了。如你所說,百年之後,天就容我們了。

    這麽多年,崇文做的一切並不是沒有用。崇文,遺作,認為值當就犧牲,為機緣牽繩引線。

    這麽多年,她做的一切也不是沒有用。少女,夜明珠,還有希望就活著,無論富貴或苟且。

    卿如是合上畫卷,須臾,平複心神後道,“明日我會讓小廝將夜明珠送到月府。”

    “多謝姑娘。”月隴西餘光瞥見端著糕點順道走來的蕭殷,“既然如此,姑娘請自便。我還有案子要查,失陪。”

    “等一下!”卿如是忙嗬止他,“沈庭案?”

    月隴西點頭,頓了頓,他音色平淡,甚至有些冷漠,“我大概猜到你要說什麽了。”

    “你方才不是說條件可以隨意開嗎?我覺得,就讓你迴答問題買幅畫太便宜你。沈庭案,我要第一時間跟進,直到案子告破。否則,那珠子我有權不還。”

    三人同行,蕭殷不敢逾越,

    直言跟隨馬車走路即可。卿如是倒是不客氣,兩腳登上馬車,轉過頭對蕭殷道,“要麽你就和斟隱一般去騎馬,要麽你就上來坐在外邊。走路太慢,西爺很趕時間的。”

    月隴西也對他點頭,蕭殷權衡後上了馬車,與馬夫同坐。

    出城後的景致不錯,然而卿如是沒有太多閑情觀賞。她寫給倚寒的信中提到了三處疑點,至今她一處也沒想明白。

    倘若解開這三問,案情必定大有進展。

    思忖片刻,卿如是打破靜謐,“西爺可知,第一個發現茶坊裏有人的獵夫為何會經過那裏?”

    “山中獵戶有時要進城趕集,若走小路,便會途徑那處。”似是知道她接下來會問什麽,月隴西補充,“茶坊門上有大片紅漆,極為引人注目,獵夫發現後以為是血,於是走近察看,注意到了門鎖,才敲門詢問。”

    紅漆。倘若紅漆是門上早就有的,山中獵戶又常會進城趕集路過茶坊,那麽看見紅漆必然不足為奇。既然能吸引到獵夫的注意,定是兇手故意潑上去的。

    “那紅漆的確是血,但隻是普通雞血罷了。為了吸引獵戶的注意,讓他發現茶坊。”月隴西篤定道,“兇手清楚知道山中人的習性,譬如日日有人下山采買、走小路會經過茶坊等。”

    兩人不再搭話,約莫過去三刻鍾,外邊傳來幾人說話的聲音,間或有燒柴的劈啪聲,馬車駛停。

    “西爺,到了。”有官差來撩簾子,眸中流露出年輕人的興奮,“這附近有走地雞,這不,等您等餓了,打了幾隻來吃。也沒加別的東西,埋土裏燒出來的。給您留了兩隻,還有些米飯,您要不嫌棄的話……”

    月隴西嫌不嫌棄不知道,卿如是倒是不嫌棄,滿臉期待地等著月隴西說話。似是感應到卿如是的目光,他道,“這是左都禦史家的小姐,熱一熱,一會兒拿來也給她嚐嚐罷。”

    官差麻溜去了,卿如是跳下馬車,跟著月隴西往茶坊那處走去,隨口道,“既然有米飯,那可以做成糯米雞啊!”

    月隴西的身形微頓,不知想起什麽,卿如是從他身旁繞過,即刻他又跟了上來。蕭殷已站在門口等候。

    如月隴西所言,門上大片血跡,如今的顏色已有些暗沉,但仍然和老舊的木門形成鮮明對比。

    屋內昏暗,一旦關上房門,即使是白日,也同樣伸手不見五指。有官差拿著火把站在四角,幾處放置了蠟燭,得以看清房中布置。

    門正對麵有一個生灰的半人高的茶櫃,上麵深深淺淺落下不少手印,瞧著像是同一人的。

    卿如是問,“這是誰留下的?”

    官差看了月隴西一眼,後者頷首,他才道,“據一同被關在茶坊的兩人說,是沈庭醒來後發現自己被關,一時急躁,拍打時留下的。”

    卿如是伸手打開抽屜,裏麵竟有一截麻繩,除此外,抽屜內部倒是幹淨。她拿過官差手中的燈籠,拎起麻繩仔細觀察,上麵有明顯磨蹭過汙漬的痕跡。

    “不是說除了磚塊,茶坊裏已經沒有和案件有關的東西了嗎?”

    月隴西迴,“案情查清之前,有必要對外適當隱瞞。”

    為方便觀察,卿如是將繩子繞在掌心,一路往門口帶。

    “別跑!鬼鬼祟祟的在做什麽?!”

    有官差嗬斥,卿如是聽見聲音後當即衝出茶坊,果然瞧見一抹灰色的人影在樹叢一晃而過,她果斷掄起繩子往樹叢裏抽,劈啪兩道長音破空,就有人吆喝著爬了出來。

    官差衝來將那人按下,“姑娘沒事罷?”

    卿如是搖頭,“他不會武功。我也還沒打到他身上,他聽見聲音嚇著了才出來的。”

    “卿姑娘,這麻繩和案件有關,豈容你這般當鞭子耍?”斟隱有些生氣,隨即伸手,“會不會耍鞭子就胡打一氣,哼。”

    “她會,且手法熟練。”月隴西的聲音微沉,從她身後幽幽傳來,好片刻才聽他狐疑地問了下一句,音色微啞,“卿姑娘……你為什麽會耍鞭子?”

    “自小學的,會鞭子很奇怪嗎?又不是什麽稀罕的玩意。”卿如是挑眉,“扈沽城裏,多得是人會耍。怎麽了?”

    她神情自然,並未意識到有何不妥。月隴西凝視了她須臾,從眸中微明,至平淡無波,似一豆燭火被人輕撚掐滅,他移開視線,“無事,我想太多了。”

    一旁,斟隱在被製服那人麵前蹲下,“說!你是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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