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寒公子許久未來采滄畔,主人可惦念著。”小廝拱手施禮,隨即邀行道,“公子快請隨我來罷。”

    兩人被小廝的聲音驚擾,紛紛迴神。

    倚寒朝卿如是稍頷首,示意自己先行一步。卿如是也頷首迴禮,隨即目送他轉身離去。

    采滄畔裏有“墨客無聲”的規矩,因此倚寒和小廝行至一處,隻有小廝自說自話。

    “主人說,公子上迴送來的那本書他已竭力幫忙修複,無奈文采有限,有些字句仍須得公子自己揣摩。”小廝一邊與倚寒同行遠去,一邊歎氣道,“又說,公子若有需要,可以隨時來找他探討。”

    倚寒聽及此才稍有些反應,輕“嗯”了聲。

    他們的聲音愈漸遙遠,卿如是駐足不前。文魁倚寒,采滄畔裏可比崇文的墨客。她在心底默過這話,視線又落至畫像。

    晟朝留有不少秦卿的畫像,大部分都出自月一鳴之手。沒錯,月一鳴之手。卿如是知道後,秉著“我倒要看看月一鳴那個狗逼究竟能把我抹黑成什麽樣”的極端心理,生生從病榻上爬起來,將畫逐一看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月一鳴筆下的她皆一副神情厭厭的怨婦模樣,旁批還赫然寫著諸如“若有來世,願為知交”等不要臉的字跡。

    卿如是險些笑得滿地找頭,夠了夠了,放過她罷,洗了她十年腦子還不滿意,還肖想下輩子接著同化。

    她從來不求月一鳴理解她的思想,月一鳴卻總逼著她學月家那套。臉皮厚是真的厚,沒完沒了的厚。

    她被廢十指之前喜歡寫字,尤其喜歡謄抄崇文的文章著作。

    每每被月一鳴看到,就喜歡勾著唇角在一旁指手畫腳,語調還甚是慵懶,“你便是將崇文的文章抄得太多,才信他那套遭天譴的說辭。不若你抄抄我的文章,當朝宰相月一鳴的深邃思想,不想了解一下嗎?”

    秦卿手腕一抖,筆尖的墨汁灑了一滴,“……”

    亦或是從她椅後俯身撐著書桌,將她攏在下方,有意無意轄製得她無法動彈了才指著紙上的字笑說,“你看,他此處寫的這首詩,平仄便不太對。而我就不一樣了——”

    “我從來不寫詩。”

    秦卿無語,抬頭卻隻望見他的下顎,待他低頭朝她挑眉時,她才糾正道,“……那是他故意改來諷刺些諂媚的文人墨客的,不懂別亂說。”

    又或是另喚侍從搬一把椅子來,與她並

    坐一處。

    在她迥異的目光下,拿出紙筆,坐得端端正正,開始謄抄他自己寫的文章,一邊謄抄一邊對自己的文采讚不絕口,“生晚了,若比崇文早出生幾年,文壇泰鬥還有他什麽事。”

    秦卿許久不拿鞭子的手蠢蠢欲動,“……”

    在秦卿眼裏,月一鳴就是個紈絝,不曉得坊間的人為何說他行事穩重,向來不苟言笑。不苟言笑之下有一顆狗逼的心,那不就是斯文敗類麽。

    她的目光逐漸聚合,眼前這幅隨意勾墨而成的像存了她年少輕狂時的神。韻。

    她其實是燦若旭日,皎若明月的秦卿,不能無光而活,所以月一鳴囚她不得。

    可惜月一鳴不懂,月家的人都不懂。他們太過忠心,敬仰九五之尊,看重身份地位,崇尚男尊女卑。這些思想在月氏家族根深蒂固,一代一代教下來,月氏子弟都被教成了冥頑不靈。

    如今可好,月氏因滅女帝而東山再起,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冥頑不靈。

    卿如是今生不想關注月家的興衰,更不想和月家有任何瓜葛。她隻對這個能畫出她年少模樣的倚寒有興趣。

    因為在她的認知中,嫁入月家之前,秦卿不過是籍籍無名之輩,後來崇文出事,她奉旨做妾,世人才知她和崇文的關係,進而對她投以莫大關注。

    可她自奉旨做妾開始,臉上便再沒了笑意,唯有在采滄畔裏,戴上麵具,還有一二鮮活。

    她相信倚寒能畫出她年少神采絕非偶然。他或許很了解年少的秦卿。那是要有多理解她所思所想,所見所聞,才能理解年少輕狂的她,才能知道她並非月一鳴筆下那般死氣沉沉。

    知音難覓,萬分榮幸。

    卿如是入座以後仍沉浸於喜悅之中,直到有侍墨小廝喚她,“請問客人是頭次來我們采滄畔嗎?”

    卿如是點頭。

    侍墨小廝便將一根竹箋放在她的桌前,“請客人寫下名號。”

    卿如是思忖片刻,正想提筆落“青山”,細想來又覺“青山”二字太容易聯想到“如是”,便改為“青衫”。

    小廝拿起竹箋,“客人,竹箋掛在草席外,今夜這裏便歸你了,我會在旁侍墨,候你佳作。”

    這方說罷,小廝撩起草席,在外掛上竹箋。約莫等了半刻鍾,提筆鈴響,他才又迴到席內,對卿如是道,“客人久等,今夜的辯題已出:‘昨日之勢,窮途末路;今日之勢,

    方興未艾。’出自崇文先生《方興論》。請客人提筆。”

    卿如是一怔,眉間微蹙。崇文的書,不是都被雅廬那把火給燒幹淨了嗎?她一本都沒能救出,後來又被廢掉十指,謄抄不得,如今哪兒來的崇文遺作?

    不過,這說是崇文遺作,卻錯了個字。崇文寫的文章,她幾乎都謄抄過百遍,倒背如流。《方興論》中此句應為“今日之勢,窮途末路;今日之勢,方興未艾。”

    兩個“今日”。須知第一個字若錯了,意思就大不相同。

    崇文寫這篇文章時,已臨近入獄,對赫赫皇權以及愚昧百姓都失望透頂,“窮途末路”四個字一是他存心詛咒,這個帝王遲早要完,二是他真心感慨,這個王朝遲早要完。

    但他終究是崇文,他明白,所有的窮途末路,其本質都是方興未艾。有傾覆,有結束,才有發展,有開始。於是,“今日之勢,方興未艾。”

    迴到這篇錯誤的《方興論》。第一個字若是“昨”,意思便成了:崇文對這王朝有期待和寄予,他認為窮途末路終究是“昨日”,方興未艾才為本真。

    雖能與他的思想合上,但時間線就不對,對那個王朝擁有期待的是才入世不久的崇文,不是臨近入獄的崇文。

    若《方興論》是他年輕時寫的,“昨日”就沒什麽不對。那時候他以為自己能改變□□帝王和愚昧百姓的想法。那時候他對方興未艾的王朝滿懷期待。

    可惜的就是,最終他什麽也沒改變。入獄的前一日,他完成了《方興論》。那日他說,“今日之勢,窮途末路。”

    不再細想那許多,她唿出一口氣,提筆而書。

    采滄畔內,靜謐無聲。她能聽見自己一顆心疾跳的聲音。所思漸深時,遠處走廊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也聽得分明。

    腳步聲越來越近,外間那些侍墨小廝竟開始相互低語。她不得不抽神頓筆,堪堪聽見草席外傳來一位少年冷沉的聲音。

    “奉刑部之命查案,打擾之處還請見諒。”是下午那位名叫“斟隱”的侍衛。

    一瞬靜謐後,有人壓低聲音道,“在下是采滄畔的管事,斟隱大人有何事,請隨小的往後房來。”

    緊接著,又是一陣腳步聲,逐漸遠離。

    想必是下午沈庭失蹤那個案子,不知為何查到采滄畔來了。卿如是將思緒攏了迴來,專注於手底的文章。

    時辰過了大半,她的文章寫成

    。過眼兩遍後,她看向身旁的小廝,點頭示意。

    小廝心領神會,低聲道,“采滄畔有‘禮讓新客’的規矩,客人靜等片刻,待落筆鈴響,我便頭個將客人的文章公之於眾。”

    采滄畔的鈴分為兩種。提筆鈴,提筆而書。落筆鈴,落筆成文。這些風雅的規矩倒是經年不變。

    卿如是一邊靜待落筆鈴響,一邊期待倚寒的文筆。出神間時辰就打發過去,她的文章果然第一個被小廝念出。

    半篇不到,外間便有此起彼伏的吸氣聲。一是驚豔於她的文采,二是因為,她跑題了。文采斐然毋庸置疑,但她的立意都要偏到西邊去了。

    采滄畔裏,文采倒是次要,最忌諱的就是偏題。

    卿如是當然知道自己偏題了。準確說來,不是她偏題,是在座除她以外的所有人偏題了。唯有她知道是“今”非“昨”,可她不能說,隻好用正確的理解來隱晦地提點世人。

    不知有沒有人看出端倪……她沉吟著。外麵又起喧嘩之聲,打斷她的思緒。

    “諸位,刑部查案,事關重大,今夜鬥文會到此為止。”方才那管事似是又從後房出來,張羅道,“還請諸位墨客留下今日文章,改日誦讀品評。”

    話落,她聽見隔壁有小廝與墨客說道,“請客人落款後再交予我。”

    她的小廝方才誦讀她的文章時出去了卻還沒有迴來。

    正想直接離去,草席被撩起,定眼一看竟是那侍墨小廝。他一手正輕托著一隻雪白豐。滿的信鴿,另一隻手則拎著鳥籠。

    見到她,小廝激動地笑道,“客人,你的文章被倚寒公子要去品賞了。他看完後,要我把這隻信鴿送給你,還寫下字條讓我傳話說:‘望青衫兄賜教。’”

    “?”卿如是不解,為何是“青衫兄”,而不是“姑娘”?

    小廝看出她的疑惑,解釋道,“自女帝登基後,便不允許采滄畔將文作的性別一並交代,客人應當明白為何。雖然女帝王朝已經過去,但這個規矩一直沿用至今。”

    她明白。女帝之前,秦卿那個時候的采滄畔,男子天生對女子有歧視,自覺高人一等。采滄畔是純粹之地,不該以文作本人來品評一篇文章的好壞,因此女帝下的這個命令也有維護女子的意思。

    而她的字跡向來狂放,文風亦是如此,才被倚寒誤認為是男子。

    “嗯。”卿如是點頭,接過白鴿。

    倚寒,他果然能懂她的立意,能懂她的立意更附和絕境中的崇文。

    未免有心人調查墨客身份,采滄畔的主人在客座之後設有通向十個不同地點的門,有時又會轉道,毫無規律可循。

    聽小廝說,除卻倚寒公子不同些,采滄畔誰都知道他慣是戴著狼麵麵具,身為采滄畔的名人,想堵截他的人太多,所以他從來都是去後房換了衣裳另走一門。

    卿如是脫下麵具走出門,將白鴿放進鳥籠。

    從後門迴府,把籠子掛在自己房間的窗邊,一邊給它喂食,一邊喚皎皎。

    皎皎捧著一隻精致的小盒子,神情萎靡,進門見她竟還在逗鳥,哭喪著臉道,“姑娘,西爺派人送了份隨禮過來,說是‘今生無緣,倍感遺憾,隨禮奉上,願卿姑娘覓得佳偶’。那些被西爺相看過的姑娘們也都是得了一份隨禮一句話,連盒子款式和祝福句式都不曾變。”

    卿如是不甚在意,頭也不迴地點頭,“送的什麽?”

    “好像是顆夜明珠罷,還挺漂亮的。”皎皎問道,“姑娘要看看嗎?”

    “不必了,放庫房裏去罷。我對月家的人事物都沒什麽興趣。”卿如是撐著下顎,想到什麽,又道,“我問你,扈沽城內,哪兒有崇文先生的遺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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