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食指習慣地敲了敲膝蓋,等權公公退下後,他懶懶往靠枕上一靠,斜睨著麵前的長子,“據朕所知,謝五與郭懷慶的孫子已經議婚了,十一月裏便要定親,你還是換個人吧,貌美的姑娘多的是,那也得挑沒主的。”


    懷慶便是郭澄祖父戶部尚書郭大人的名諱。


    蕭元驚詫地抬起眼,與宣德帝探究的眼睛對視片刻,先是猶豫,跟著皺眉道:“父皇,他們沒有定親,婚事就算沒成,況且我與五姑娘同騎進京,路人都看見了,五姑娘不嫁我嫁誰?恐怕郭家現在也未必願意娶她。”


    他堅持己見,宣德帝心裏的疑惑反而消了。


    長子不知道那婚事,想娶有身居要職之祖父父親的謝家姑娘,說明長子有心結黨營私,靠姻親拉攏朝臣,但現在長子知道了,還不懂事地求娶,不顧謝、郭兩家的顏麵,一下子得罪兩家人,特別是郭家的勢力還比謝家大,就證明長子確實是色迷心竅,隻貪戀美人姿色。


    以宣德帝對謝家那爺倆的了解,他們絕不會因為女兒要進秦王府為妾便乖乖地投靠過去,嬌生慣養的女兒被迫當了不受寵王爺的妾室,日日鬱鬱寡歡,謝家隻會恨秦王截胡。


    長子自尋麻煩,他何不成全他?免得將來他看上旁的名門貴女,他還得想辦法下絆子。


    “你這話也有幾分道理。”宣德帝重新坐正了,就在蕭元終於露出一分喜色時,又道:“但他們兩家畢竟有了婚約,你想娶謝五當側妃,還得看看他們兩家的態度,如果郭家願意退出,朕再替你做主。來人,傳謝定謝徽父子,還有郭懷慶郭德父子。”


    這兩家,果然門當戶對,都是爺倆在朝為官。


    小太監去傳旨了,很快兩對父子便先後走了進來,見到蕭元都視若無睹。四人行過禮後,宣德帝示意權公公解釋,他漫不經心般打量他們。


    權公公偏陰柔尖細的聲音便在屋裏幽幽響了起來,“……秦王殿下英雄救美,此事已經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現在殿下欲娶五姑娘為側妃,皇上想先問問諸位大人的意思再定奪。”


    謝定不知孫女與秦王的關係,真的當成了一樁英雄救美,視線掃過秦王,皺眉看向兒子。


    孫女的婚姻大事,他這個已經被長子一家嫌棄的祖父當不了主,此時自然不適合先開口。


    可謝徽又怎猜不到今日一切都是秦王的安排?


    為了得到他的女兒,竟然連女兒的名聲都不顧了!


    袖中雙拳緊握,謝徽沒有看蕭元,沉著臉望向對麵郭家父子倆,聲音清冷,“秦王殿下看上小女是小女的榮幸,隻是小女自幼嬌生慣養,絕不願與人為妾。如今小女與殿下同騎進京,清譽多少有損,不知郭大人是否介意,如果你們不願再娶小女,謝某便養她一輩子。”


    “你……”蕭元驟然變色,朝謝徽走去,才走兩步,被宣德帝嗬斥,不得不停下,麵冷似鐵。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被嫌棄,他高興才怪。


    不孝長子吃癟,宣德帝身心暢快,卻肅容問郭家父子,“你們怎麽說?”


    戶部尚書郭大人身材微胖,臉上更圓,笑起來像個彌勒佛。這會兒他就朝謝徽笑了,“明堂言之過重了,瀾音與殿下同乘一騎乃形勢所迫,何來清譽受損之說?我郭家可不是那等不講理之人,難得阿澄因為這門婚事發奮讀書,我可舍不得這樣好的孫媳婦,你別多想,繼續準備你的嫁妝吧。”


    言罷轉向蕭元,臉上笑容收斂,“不好意思了,殿下遲來一步,瀾音已是我郭家的孫媳婦了。”


    郭澄父親郭德也歉疚地朝蕭元稽了一禮。


    從感情上講,兒子真心喜歡謝家五姑娘,為了她都上進了,五姑娘也得老太太的喜歡,這樣讓全家滿意的好媳婦,他們往哪找去。從理智上講,謝徽都那樣說了,如果郭家退親,連累謝徽一輩子嫁不了女兒,謝徽定會遷怒郭家,也就是說,他們為了成全一個不受寵的王爺得罪了正如日中天的謝家,如此虧本的買賣,他們不會做。


    “多謝。”郭家父子沒有嫌棄自己的女兒,謝徽臉色好看了些,鄭重道謝。


    他們兩對父子禮尚往來,宣德帝暗暗好笑,視線轉向長子。


    蕭元那兩道英挺的長眉皺如冷劍,胸口起伏不停,冷冷盯著謝、郭四人,突然朝宣德帝跪了下去,“父皇,要嫁的人是五姑娘,四位大人雖然約定好了,五姑娘卻未必願意再嫁郭澄……”


    “殿下此話何意?”謝徽厲聲喝斷道。


    蕭元冷笑,起身與其針鋒相對,“這還得謝大人會教女兒。送五姑娘迴府路上,我便跟她提了親,她亦用已有婚約拒絕我。我就問她,她已經被我抱過了,清白受損,還好意思嫁給旁人?五姑娘欲咬舌自盡,我再用她不孝父母阻攔,五姑娘哭著收手,揚言寧可做一輩子姑子。她如此貞烈,我相信她絕不會再嫁郭澄,那麽除了嫁我,她隻能做姑子,謝大人莫非真要因為看不起我,便讓女兒一生常伴青燈古佛?至少嫁了我,我會給她錦衣玉食……”


    謝徽再也聽不下去,隱忍怒氣道:“殿下若是君子,救人時就該想到避嫌,而非大張旗鼓送小女迴京,既然如此,與其將女兒嫁給心懷不軌……”


    “行了,在朕麵前公然喧嘩,你們眼裏可還有朕?”


    宣德帝突然發火,冷聲喝道。


    蕭元第一個跪了下去,謝徽四人也連忙跪下賠罪。


    宣德帝死死盯著他們,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後才道:“謝徽,你們兩家都是重諾守信之人,朕明白,但秦王所說也有道理,五姑娘貞烈,定不會在名聲有損的情況下繼續嫁進郭家。別說什麽做姑子,秦王雖然混賬了些,但他畢竟救了她,隻要五姑娘做了秦王側妃,傳出去就是一段佳話,你口口聲聲要讓女兒當姑子,難不成在你眼裏,給堂堂王爺當側妃還比不上做姑子?”


    謝徽叩首,“微臣不敢,隻是……”


    “不敢就好,那就這樣定了,別在朕跟前吵了,迴去好好勸勸你女兒,讓她別做傻事。她人小不懂事,你難道真分不清好賴?說著容易,做姑子真那麽簡單?若她堅持要做,朕就安排她去法寧寺。”


    謝徽心頭一寒。


    法寧寺是皇家寺院,裏麵清修的都是後宮犯了錯事又罪不至死的妃嬪,雖為寺院,實如牢獄。


    “皇上息怒,小女能給秦王做側妃,微臣喜不自勝。”


    額頭觸地,謝徽語氣突然平靜了下來。


    他夠識趣,宣德帝點點頭,又安撫了郭家父子一番,見長子麵露輕狂喜意,立即斥道:“你救人是好,但也有渾水摸魚之嫌,自己丟人不夠,也丟了朕的臉,罰你先去謝家請罪,再閉門思過三月,年後再辦喜事。”


    “兒臣領旨。”


    事情終於定了下來,蕭元朗聲拜謝。


    宣德帝看看他,再看看謝徽手背上的青筋,滿意地笑了,麵上不露,嫌棄擺手道:“好了,都下去吧,被你們吵得朕頭疼。”


    五人再次告罪,低著頭退了下去,神色各異。


    從崇政殿出來,謝徽無心政事,立即打道迴府。


    蕭元與他同行,謝徽冷臉無視。


    嶽父短時間內肯定不會消氣,蕭元識趣地默默跟著,到了侯府門前再給圍觀的人演了場真心求娶的戲,沒有強求進門,很快就走了。


    謝徽聽管事說妻子在女兒的院子,他直接走了過去。


    小姑娘閨房裏麵,謝瀾音正在跟母親說心裏話。


    母女連心,女兒的所有決定蔣氏都能理解,她隻是心疼,還有點擔憂,摸著懷裏女兒的腦袋歎道:“瀾音,娘知道你們倆心裏都有對方,但你與他不同,你這一去,便是徹底沒了退路,他以後變了心,可以再納妾,你是上了皇家玉碟的側妃,想和離出府都不行,你真的信他嗎?”


    女兒有多喜歡蕭元,蔣氏知道,她還清楚,女兒嫁過去了,隻要蕭元不變心,女兒私底下肯定會過得十分甜蜜。姑娘家丟了心,那心心念念想的就是長相廝守了,她沒法改變女兒的喜歡,隻能提醒她以後可能遇到的艱難。


    謝瀾音自覺對不起父母,剛剛哭過一場,眼圈是紅的,聲音也發啞,沒臉見人般躲在母親溫暖的懷裏,“娘,之前我以為他真的放棄了,才答應嫁別人,現在得知他從未放棄,我實在沒法再丟下他……娘,我也不敢保證他會一直不變,但如果我不賭,我會違心跟旁人過一輩子,賭了,至少眼下我是滿足的,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娘,你懂我的意思嗎?”


    蔣氏怎能不懂?


    當年丈夫求娶,嫂子擔心她被陳氏欺負,勸她三思,她當時根本沒想那麽多,就想跟丈夫廝守。


    男人們求娶,都會做出承諾,任何承諾都得用一輩子見證,然而留給姑娘決定出嫁與否的時間隻有幾年幾個月甚至幾天,所以哪個姑娘嫁人不是一場賭?


    嫁給謝徽快二十年了,她應該是贏了。


    她由衷希望女兒能贏,即便輸了,女兒還有她,她會永遠做她的退路。


    低頭,親親女兒柔軟順滑的頭發,蔣氏聲音溫柔極了,“瀾音不哭,跟著自己的心走吧,娘站在你這邊,娘會一直護著你。”


    母親不讓她哭,謝瀾音卻哭得一塌塗地。


    正是因為知道母親會同意,她才越覺得愧疚,從小到大母親一直說她是三姐妹裏最乖的,現在她的婚事卻最讓母親操心。


    “娘……”


    “夫人,姑娘,世子爺來了。”


    鸚哥小聲在外麵通傳,聽著有點害怕。


    想到父親可能會有的怒氣,謝瀾音也不受控製地打了個哆嗦。父親太冷,謝瀾音從未像與母親撒嬌這般求過父親什麽,如今她要悔婚,讓父親失信於人,父親他……


    “別怕,有娘呢。”蔣氏拍拍女兒肩膀,淡然無比地看向門口。


    謝瀾音沒有母親的底氣,微微偏頭,怯怯地望了過去。


    於是謝徽沉著臉進來,就見娘倆坐在床上,妻子平靜如水,女兒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怕被他責罰。


    明明是被人欺負了,她有什麽好怕的?


    除非是……


    想到女兒與那人的舊情,謝徽心頭浮上不好的預感,盯著女兒質問道:“你答應他了?”


    蕭元拐走女兒一路,肯定說甜言蜜語哄過女兒。


    顧忌外麵的丫鬟,謝徽聲音壓得極低,但他不怒自威,謝瀾音本就心虛,當然更怕。


    先抬頭看了眼母親,得到母親無聲的鼓勵,謝瀾音才怯怯點頭,水汪汪的桃花眼裏滾下兩行淚,“爹爹,我真的喜歡他,您成全我們吧……”


    說著又嗚嗚哭了起來。


    謝徽心都要碎了,為女兒傻傻地被人哄騙徹底丟了心,為自己身為父親卻沒能阻攔小人奸計,好像也更為,女兒竟然如此怕他。怕什麽啊?他再生氣,也是氣蕭元,難道他還會打女兒罵女兒不成?


    眼看著女兒害怕地躲到了她娘懷裏,妻子則隱含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謝徽突然覺得委屈。


    不知道該說什麽,謝徽坐到了桌前的椅子上,垂眸不語。


    丈夫又成了悶葫蘆,蔣氏氣不打一處來,摟著女兒問他,“你倒是說話啊,皇上怎麽說的?”


    此話一出,謝瀾音登時止了淚,雖然臉還埋在母親懷裏,耳朵卻豎了起來,忐忑地等著。


    小姑娘又不是兔子,耳朵當然不會真的豎起來,謝徽卻不知為何看了出來,對蕭元的怒火早已在意識到妻女態度後轉成了氣悶,心情不好,聲音當然也好聽不了,“皇上罰他閉門三月,年後,再辦喜事。”


    一句話統共沒幾個字,他不知有意還是因為不甘心說得斷斷續續,謝瀾音的心也跟著墜入泥潭,猛地又被人拽去了雲端。


    皇上答應了!


    他的計劃成功了!


    她真的可以跟他在一起了!


    心花怒放,謝瀾音更不敢坐正,怕被父親看出她的高興,可滿腔歡喜無法發泄,隻能抱緊母親,緊緊地抱住,邊笑邊哭。


    女兒如此纏人,蔣氏好笑地拍拍她肩膀,瞅瞅丈夫受了委屈的冷臉,蔣氏決定晚上再好好補償丈夫,先跟丈夫打聽事情經過。


    她問一句,謝徽就答一句,幹巴巴的,是另一種耍氣。


    蔣氏聽完了,誠心讚道:“元啟算是猜透了皇上的心啊。”


    妻子竟然還誇那混賬,謝徽再也坐不住,猛地起身,風似得大步離去。


    謝瀾音嚇了一跳,驚恐地抬起頭。


    “沒事,你爹那是氣元啟呢,才舍不得跟你生氣,娘去勸勸他,一會兒再商量商量怎麽跟郭家解釋,瀾音先去洗洗臉吧,不準再哭了!”


    擔心丈夫氣壞了身子,蔣氏急急囑咐女兒兩句,趕緊去追丈夫了。


    而謝瀾音也成功被母親的話轉移了心思。


    是啊,她與蕭元勉強算如願以償了,郭澄怎麽辦?


    那邊蔣氏追到丈夫的書房,走到裏麵,發現裏間的門竟然是關著的。想到丈夫分明瞧見她跟在後頭了,蔣氏也有點生氣,不過那點氣在她用力拍門而門板一推就開了時,瞬間消了。


    原來隻是虛掩著。


    蔣氏笑著走了進去。


    謝徽背對她站在窗前,側臉冷峻。


    “當年若非我一意孤行,哥哥大嫂都不讚同我遠嫁給你的。”從背後抱住丈夫的窄腰,蔣氏貼著他寬闊的脊背,溫柔開口,“明堂,咱們瀾音不傻,如果元啟不是真心的,她不會嫁。”


    “你改口倒是快。”謝徽冷冷地道。


    蔣氏這才明白,丈夫是吃女婿的醋了。


    “他走到現在也不容易,你就別跟他計較了,”蔣氏轉到丈夫前麵,背靠窗台,雙手握住他手,“不論怎麽說,他救過瀾音的命,沒有他,咱們瀾音早被人害了。”


    謝徽依然望著窗外,“誰知道那次是不是也是他派的人?”


    “你胡說什麽?”男人胡攪蠻纏,蔣氏不高興地鬆開他手,瞪著他道:“你以為元啟是什麽人?他那時最多對瀾音有些好感,根本沒想娶她,因為你出事我們再去西安兩個孩子才走到了一起,你真要怪他,不如怪你自己狠心丟下我們娘仨那麽久!”


    氣人的與被氣的陡然換了,蔣氏白著臉要走。


    “素英……”謝徽無奈地將妻子扯進懷裏,按住她歎道:“算了算了,聖旨已下,我不讚同也沒用,但以後你切不可給他好臉,咱們若表現出愛屋及烏之意,皇上定會多想,反而給女兒添麻煩。”


    “我知道,元啟也是這麽囑咐瀾音的。”蔣氏乖順地靠在丈夫懷裏,細聲與他商量接下來的事,“郭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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