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所在,一行人等總算才安心下來。

    忽然有人一勒韁繩,停馬於原地,低喝一聲,“不好,前方有大隊人馬……”

    眾人臉色瞬間凝重,都屏住唿吸,隻覺得腳下地麵都在顫抖。再環顧四下,卻是連遮蔽屏障都沒有,倘若真是敵軍前來圍剿便隻有短兵相接了。

    不過片刻功夫,一隊身披重甲的兵士飛馬而至,隻見打頭的馬上插著旌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上頭赫然標記著“胤”字,正是胤軍派來的接應。

    眾人立時群情大震,那打頭的人催馬上前,翻身下來,單膝點地,“末將奉命,前來護送廠公前往大同。”

    奉命,奉誰的命不言而喻,容與心裏湧上一層暖意,急命那參將起身,隻吩咐馬不停蹄繼續前行。

    好在一路不曾遇追兵,越走已越是安全。心頭鬆快下來,容與才真切覺出身心疲累到極致,之前不分晝夜奔襲,這會兒體力已然透支。

    為了不讓自己在馬上睡著,他強打精神向那參將問話,方才知曉沈徽派了三千精兵來尋他,並下了死命令,務必要全須全尾的把人帶迴來才行。

    容與笑得一笑,轉口問起前方形勢。

    那參將登時眉飛色舞,“瓦剌不行了,和他們祖輩比簡直不堪一擊。咱們萬歲爺用兵如神,紫荊關一役前後合圍殲敵大半,打得蒙古人是落花流水。隻是那遼王可恨,躲在暗處不肯露頭,有消息說他打算孤注一擲,如若這一迴不成事便取道蒙古,退往羅刹國去。”

    “早前萬歲爺接了密報,就命人先將女真人倒戈的消息散出去,隻把敵軍弄得是人心惶惶,自己先亂了陣腳。瓦剌右相連夜趕了過來,苦勸他們王爺退兵,說犯不上為個扶不起的遼藩白白犧牲自己的人。”

    說話間,他臉上的崇敬之情簡直快要溢出來,容與默默聽著,原來沈徽和他想到了一處,說不準也正是知道他會去找女真人交涉,心裏不免生出些與有榮焉的感覺,半晌點頭道,“從這裏到大同最快也要兩天,吩咐下去,再歇一晚明日加緊趕路。”

    那參將聽了忙搖頭,“急不得急不得,萬歲爺吩咐了,廠公一路辛苦,萬不能再日夜兼程,要吃好休息好。倘若廠公累出個好歹,便唯末將是問,末將可不敢違抗聖意,也不想吃軍棍呢,還請廠公體諒則個。”

    參將邊說邊想著皇帝曾囑咐的話,語氣不免有點討好,又實在架不住好奇,偷眼打量起身旁大名鼎鼎的提督太監,心中暗

    道,這人生得倒是好看,行動做派一點瞧不出傲慢,待人謙和有禮,能伴駕多年仍屹立不倒,想來也是因為這模樣性情都好的緣故吧。最難得是手段高明,竟敢孤身一人闖女真大營,僅憑那三寸不爛之舌就說服女真人倒戈,這般人才倒真是有萬夫不當之勇了。

    轉念再迴憶皇帝撂下的那句——“若是朕見他瘦了一兩肉,迴頭就割了你身上的肉來賠。”參領不禁暗暗吐了吐舌頭,可是得把這為貴璫加意護好了才是。

    於是在隨眾精心照顧之下,容與終於安穩歇了一夜,途中又加餐了幾頓豐盛飯食,這才於三日後趕到了大同。

    大同府絲毫沒有兵臨城下的感覺,城中一切自是井然有序。胤軍大營沒有駐紮城內,而是選在了城西二十裏之處。

    沈徽這日去前方檢閱部隊,容與到時,便有禦前內侍過來伺候,一麵稟道,“昨日在陽和開戰,萬歲爺又擒獲了兩名瓦剌前鋒,他們今兒一早已遞了降書,萬歲爺命韓大人接了,隻是這會子還有叛軍不死心罷了。為追擊叛軍,也為昨日大捷,萬歲爺才親去前頭犒賞三軍,怕是迴來要晚些,囑咐小的,若是廠公到了,就先伺候您在營中歇息。”

    旗開得勝是該趁勢鼓舞士氣,沈徽忙成這樣想必是顧不上他了,容與環顧帳內,有些意外的發現居然布置得十分齊整,一應物事俱全不說,甚至連伽南香都預備下了,如此用心不由讓人覺得一陣熨貼。

    容與雖在驛館略作休整,到底不曾好好洗澡,便命人先打水沐浴,換上幹淨衣裳,自在帳裏等待,誰知這一等就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外麵天光都暗了下來,容與爬起身,林升在外頭聽見動靜,進來先服侍他淨麵,他便問起,“皇上迴來了麽?”

    林升點點頭,“今晚大宴眾將士,前頭才結束了,萬歲爺這會兒已迴了大帳。”

    容與立刻吩咐更衣,這廂才係好披風,帳外突然唿啦啦進來一群人,內中有侍衛也有內侍,打頭的侍衛官見了他行禮道,“皇上吩咐,命廠公在帳內休整,無傳喚不得擅自走動。”

    容與心下詫異,麵上和緩道,“我正要去給皇上請安,怎麽,現在這個時候還需要通傳,才能麵聖不成?”

    “廠公容稟,皇上說了,您違抗聖命,擅赴前線,其罪容後再議,目下因是戴罪之身,是以要卑職等嚴加看管。”

    “戴罪之身?”還沒等容與開口,林升先慌了一慌,“皇上……”到底不能指摘皇帝,

    便隻能把接下來的話生生咽了迴去。

    因素來和禦前侍衛有交情,如今見他們一個個擺出鐵麵無私的模樣,容與不覺一哂,“既如此,我更該前去請罪,林某本就是禦前伴駕之人,萬歲爺跟前合該有我伺候著,這負荊請罪也隻能親力親為。”

    “可……可皇上說了,不讓廠公過去的……”一個侍衛小聲提醒著,又拿眼睛瞟了瞟長官,其實那侍衛長此刻也正犯難,誰都知道提督太監聖眷隆重,適才皇上吩咐不見時,那語氣壓根沒有一點責備,分明還帶著些許欲言又止和無可奈何。

    這差事不好辦呐,真攔著不讓見,這位橫豎是不依的,林容與脾氣雖溫和,可也是出了名的倔,他認準的事連萬歲爺都不好駁迴,何況自己這麽個小小禦前侍衛。

    容與倒是冷靜想了想,“既這麽,我也不難為你們,咱們各做各的,一會兒我換了林升的衣裳出去,你們守在帳外,隻當沒看出來。至於其後所有罪責我保證一身擔了,林容與說話算話,絕不牽連各位。”

    說罷拱手就是一揖,眾人如何受得起他的禮,紛紛還禮不迭,那侍衛長斟酌片刻,勉強頷首,“那便請廠公快著些,趁這會子大帳前頭侍衛換班,您也好借著送茶水溜進去。”

    容與忙迅速換了林升的衣裳,將頭上玉冠除去,隻用了一根素簪束發,步出帳外,一味低頭快走,徑自往皇帝大帳前去了。

    路上剛巧碰見有人前去送湯水,他走過去悄聲道,“給我就好。”內侍見是他,先嚇了一跳,卻不敢多說什麽,隻把那食盒恭敬遞了過去。

    進得大帳,見沈徽正坐在虎皮座椅上,眼睛盯著沙盤,也不抬頭的說,“先擱在一邊吧。”

    容與低聲應是,趨步走近些,忽然聞見帳內隱約有股子淡淡藥味,念頭閃過,心裏頓時咯噔一響。

    隻見沈徽懶懶揮手,“下去罷。”

    此時帳內燈燭大亮,容與就站在沈徽麵前,看清楚他的容色帶了三分憔悴,不過大半個月沒見,那麵龐就清減得更顯削勁。

    可不是說前頭才剛大宴過,怎麽反倒氣色如此不好,細看那下巴上還長出了一層青胡茬,一望之下,倒是更添幾許男人味道。

    他兀自垂手站著,沈徽餘光瞧見來人半日居然不動,登時眉頭擰緊,仍是不抬首的嗬斥道,“聽不懂朕的話麽,還不退下。”

    容與卻在思量,沈徽不見自己,大約是真動了氣的,畢竟自己抗旨在前、矯旨在

    後,論罪就是處斬都綽綽有餘。先不提什麽救駕心切的話,光憑明麵上的罪過,也足夠讓沈徽替他費思量擔待。

    自己惹下了禍,害人家殫精竭慮,偏巧又趕在大戰在即的節骨眼,一頭還要牽腸掛肚,也難怪要消瘦許多。

    他是慣會替別人考慮的,心先就一寸寸地軟了下來,既說是認錯就該有認錯的樣子,於是沒什麽猶豫,他舉手加額俯身長躬下去,“臣林容與前來向皇上請罪。”

    第113章治傷

    話說完,容與心頭登時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

    可身子彎下去有半日,麵前端坐的人卻一聲不吭,既不叫起,也沒有出言訓斥的意思。

    大概是被沈徽嬌慣壞了,容與已記不清多久沒行過這麽大的禮,隻覺得腰身弓著十分難捱,心裏忖度著,這局麵騎虎難下,還得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才行。

    咬咬牙,他幹脆撩開衣擺,準備對著那心硬如鐵的九五至尊屈膝,來個鄭重其事的請罪。

    果然雙膝還沒著地,上座的人便坐不住了,騰地起身,急急低斥一聲,“做什麽,你起來。”

    說著繞過案台,起手就要拽他,不防才提了一下臂彎,忽然“啊”地一聲,倒吸了一口氣。

    因著他身子靠近,那股藥味愈發清晰可辨,容與立時忘了什麽戴罪請罪,直起身子反手扶住他,“皇上是不是受傷了?”

    目光相接,沈徽猶自冷著臉,可眼神卻開始躲閃,“誰許你來的,不是教你待在帳子裏……朕的侍衛連個人都看不住,全是廢物,非得狠罰一批才算完。”

    “是我自己定要來的,和旁人無關。”容與替無辜被罵的人解釋完,仍舊不依不饒的問,“皇上不見我,是真動了氣,還是因為受了傷不想讓我知道?”

    沈徽被他一說,滿臉不自在,伸手摩挲起鼻翼,“你別瞎猜,哪兒有什麽傷。”

    分明是扯謊,打一進帳子他就聞見藥味,現在兩個人挨得這樣近,他甚至還能聞見沈徽身上有淡淡血腥氣,更夾在著一點令人不大愉快的氣味。

    容與蹙眉正色道,“給我看看,到底傷成什麽樣。”

    那語氣根本不容人置喙,沈徽微微詫異地抬眼看他,麵前那對澄澈眼眸閃著剔透光亮,內裏寫滿牽掛。

    曾經是多麽被動內斂的一個人呐,曆經了歲月波折磨礪,已在不知不覺間蛻變得沉穩堅毅,尤其是骨子裏那份膽識和擔當,

    讓人看在眼裏記在心上,著實心生愛重。

    禁不住再去細看,雖然是休息過了,可臉色還是現出蒼白,畢竟千裏迢迢不分晝夜的趕路,方能成功阻止女真人前來合圍。若論這份孤勇,比朝堂上多少自命為君子,自命為忠臣良將者更可堪書寫,或者,更堪大書特書。

    他做的這些全是為了他,沈徽明白,又怎麽忍得下心再去怪他。若說有,也不過是心疼他從來不惜力,從來不懂得愛護自己。

    “我……”眼見著瞞不住,沈徽輕描淡寫的承認,“就是今兒晚上犒賞三軍,趁著人多混進來了一個低階軍士,那人是遼藩派來的死士,借著敬酒,衝朕放了冷箭。幸而衛延被你打發來護衛,替朕擋開了,隻是那人用得是連珠駑,到底還是中了一支在肩頭上,不要緊的,傷勢很輕,醫官早就處理過傷口了。”

    “你就為這個不肯見我?”容與皺了皺眉,不由分說拉起沈徽走到床邊,又按著他坐下,“隨軍醫官什麽水平,我還不知道麽,別小看箭傷,處置不當也會惹大麻煩,讓我先看看傷處。”

    他自有他的擔憂,這年頭缺醫少藥,沈徽又不像現代人打小接種過破傷風疫苗,行軍路上衛生條件有限,細菌又多,萬一感染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架不住他突然強勢起來,沈徽竟鬼使神差覺得心虛,一麵期期艾艾,一麵聽話的褪去衣裳,袒露出左肩。

    “你看了別怕,真沒事的……”

    衣衫滑落,露出剛勁削正的骨相,皮膚紋理細膩如織,可惜光滑柔嫩處被包裹上了白布,還有斑斑血痕滲透出來。

    容與輕柔地打開包紮,觸目可見拇指大的一個血洞,不過匆匆瞥一眼,心即一沉,最擔憂的事果真發生了,傷口四周已有些感染化膿。

    不理會沈徽絮絮叨叨說些不礙事的廢話,容與嗔看他一眼,想了片刻,“這麽著不成,還須再清幹淨才行,我替你重新清洗包紮。”

    說著起身,揚聲叫了外頭內侍進來,吩咐去取幹淨的棉布、小剪刀,最好是女紅用的那種,無論去城裏借也好,去外頭現買也罷,務必一刻鍾內送到,再燒好滾熱的水,預備幾個炭盆,把炭火燒得旺旺的,另叫人速去備一碗麻沸湯。

    沈徽聽他安排得細致有序,卻獨獨沒有傳醫官前來,不禁奇道,“你真要親自給我處理傷口?”

    容與轉身看他,笑了一下。這原就是他的老本行,清瘡這種小活兒,對任何一個普外科大夫都是小菜一碟。

    隻是多少年沒做過了,也不知手藝生疏了沒,更想不到他第一個練手對象,居然會是沈徽。

    點點頭,容與說是,“別人弄的我不放心,別問我為什麽會做,我大約……也隻會為你做這樣的事了。”

    沈徽被這溫柔的腔調震了一震,便呆呆端詳他,甚至忘了去思考,清理膿瘡原本是會很疼的。

    倒是看著那碗濃鬱、散發著古怪味道的麻沸湯,沈徽猶豫了,嫌棄的蹙起長眉,“我不喝這個,你自做你的,這點疼我忍的了。”

    容與怔了下,也有點懷疑古代這類麻醉藥是否有效,“那就先放著,一會兒疼得厲害要告訴我,咱們再用藥不遲。”

    他哪裏知道,沈徽不肯喝藥,是不想失去意識昏睡過去,以至錯過看他如何處置傷口。對沈徽而言,這原是極為新鮮的體驗,新鮮到足以讓他暫時忽略自身肉體的疼痛。

    期待沒有落空,四下裏都安放了燈燭,足夠容與看清他的傷處,也足夠他看清容與臉上認真的神情。

    那眼簾低低垂下來,烏黑的睫毛密而長,被燈光鍍上一層金色,每一下顫抖仿佛都能震撼魂魄。為著這刀裁的鬢角,出挑的眉目,還有凝視自己一絲不苟的雙眸,他簡直可以忘卻,因小剪子剪除膿瘡帶來的陣陣刺痛。

    不知不覺汗如雨下,沈徽端坐著努力保持一動不動,似乎動一下就會破壞掉這樣的氛圍,他早就說過,林容與專注做事的樣子,簡直美不勝收。

    等到清完膿瘡,容與抬眼去看時,才發覺沈徽的汗順著額角滴滴答答在往下淌,心裏頓生不忍,“我幫你把創口縫合,這樣才能愈合得更快,等下會疼一陣子,還是把藥喝了罷,多少能……”

    “無妨,不是都忍過來了。”沈徽暗暗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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