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已想到關隘,不禁又好笑又無奈,隻對那內侍道,“放下吧,我查閱過後,會命人給你送迴去。”

    彤史就擱在桌上,他繼續心無旁騖的批折子。全部工作做完,天色已向晚。揉著酸脹的脖子,眼風掃過處,瞥到那本彤史。捏在手裏有點燙手似的,猶豫片刻,他到底還是拿了起來。

    早前也不是沒想過去翻看,如今他說聲要查閱,再打著為聖躬,甚至為皇嗣的理由,不過都是一句話的事,自是無人敢去阻攔。可念頭剛起,就被他又按了下來。從沒想過不信沈徽,現下看在眼裏,那一筆一筆的記錄絕不會造偽,原來沈徽真的自他去鳳陽開始,便再沒有和宮中女眷行過房。

    闔上那薄薄的小本子,下意識掩卷一笑,他重又斂了容,整理起奏本,將方才那一點點波動悉心藏好。

    不過他的小竊喜並沒能持續太久,因皇帝抱病,次日原該是輟朝,可沈徽勤勉慣了,照例還出席了朝會。然而可不到辰時,禁城中突兀地又響起一陣雷鳴般的鼓聲。

    皇極門外那麵登聞鼓,再度因為他林容與的緣故,而被言官們敲得震天響。

    彼時容與正在乾清宮南書房陪沈徽翻查書籍,乍聞鼓聲,兩人都下意識的相顧彼此,又在一瞬間有默契的閃躲開對方的視線。

    在等待司禮監送奏疏的空白時間裏,二人俱都沉默無言。不一會兒工夫,僉書廖軻進來稟道,“皇上,是六科廊的言官們請旨,有要事奏報。”

    沈徽深深蹙眉,不耐的問,“為首的是誰?說了因為什麽事?”

    “是給事中範程,”廖軻一頓,目光遊移的飄向一旁的容與,低聲道,“說是,要彈劾林掌印。”

    沈徽當即揮手,“不見。為這點子事鬧騰了多久,告訴他們朕不舒服,任何人都不見。”

    廖軻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迴道,“皇上,可是範程他們現在皇極門外跪著,一共十幾個人呢。臣本來說把奏疏給皇上呈上來,可是他們定要麵聖不可。您說,這……”

    沈徽霍然看向廖軻,怒氣直發到他頭上,“朕說了不見!他們愛跪就讓他們跪去!”

    廖軻連連稱是,躬身卻行退了出去。容與正自沉吟該如何安撫他,卻聽到他重重一歎,半日過去,隻見他以手支頭,麵上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

    心裏委實有些不忍,容與忙上前俯身探看,詢問他是否要延請禦醫。

    沈徽輕輕點頭,隻道自

    己頭痛得很,卻不許他去找太醫,“容與,這些人,總是盯著你不放,你知道他們背後的人是誰?”

    自然是秦太嶽,如果能將他這個眼中釘從沈徽身邊拔除,無論是外朝還是內廷,秦家都會是最樂見其成者。

    容與微微頜首,輕聲對他說出肯定的迴答。但一想到言官們跪候在皇極門外的場麵,還是由衷勸道,“皇上該見見他們的,言官久跪之下難免心生怨氣,覺得您並不尊重他們。一個言路昌明的時代,君主是應該重視言官,聽取他們的意見,哪怕隻是做足姿態。”

    “你知道他們要說的,朕不想理會。”沈徽猶自撐著頭,偏過頭看他,眼裏泛起一絲憐意,“朕難道該聽他們的,殺了你不成?”

    容與神色一黯,也便垂目無言。過了一會兒,方聽沈徽思忖道,“你去見他們,告訴他們朕今日不舒服,誰都不見。朕要讓他們看看,你依舊是朕身邊最親近的人。”

    這般處置有利有弊,不過事涉自己,在心裏微微一歎,容與還是欠身領命而去。

    盡管從南書房到皇極門的一路上,他已將言官們可能彈劾的罪狀仔細的想了一遍,然則真切見到了那般奏疏,上麵所列的八項大罪時,他依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驚。

    給事中範程時年不過三十,樣貌很符合國朝對言官形象的要求,所謂姿貌雄偉,一表人才,他的聲音也洪亮沉穩,炯炯逼視容與,昂然道,“廠臣說皇上聖躬違和,可適才上朝之時,皇上可是一點無礙的!莫非司禮監上下都長了同一張嘴,定要橫加阻攔,不許我們見皇上?”

    容與立於皇極門下,此時正有獵獵北風唿嘯掠過,吹在麵頰上隻覺得澀澀生疼,再看那群言官們呢,集體跪候中更不免瑟瑟戰栗。

    容與對他耐釋,“登聞鼓響徹禁城,皇上早已聽到。林某就是有心欺瞞,也無能為力。今日萬歲爺確有不適,所以才差了我來告訴各位,還請早些迴去,有事留待明日再議。”

    “明日?明日難道不是同樣的結果?”範程嗆聲道,“你林容與近身侍奉皇上,在皇上耳邊說了多少讒言,令主君罔顧台諫,這是要置言官置祖宗家法於何地?”

    容與擺首,知道範程等人皆是固執己見之輩,便道,“各位要麵呈的奏疏,不知可願意交由林某代為轉呈禦前。請各位相信,林某絕計不會從中作梗,定會將奏疏原原本本呈於皇上案牘之上。”

    可惜他的承諾沒有起到絲毫效用,範程嗤笑道,“隻怕

    皇上見到奏疏,也會被你三言兩語的糊弄過去!”

    容與心知他們不會輕易罷休,雖不想沈徽為此事再添惆悵,但也清楚無論他說什麽,這些人勢必都不願去相信。於是向言官們欠身拱手一禮,欲轉身離去。

    “廠公大人不想聽聽你的罪狀麽?”範程忽然出聲,止住了容與的腳步。

    轉身迴顧,隻見範程輕蔑的一瞥,翻開手中的奏疏,朗朗念道,“林容與孤負聖恩,忍心欺罔;妄報功次,濫升官職;侵盜錢糧,傾竭府庫;排斥良善,引用奸邪;擅作威福,驚疑人心;招納無藉,同惡相濟;交結朋黨,紊亂朝政;耗國不仁,竊盜名器。”

    真是欲加之罪,可惜砌詞太過,容與按下胸中翻湧的氣血,朗聲道,“好!既是彈劾林某,也應該許我辯駁,今日諸位都在場,不如與林某人當麵對質一番。”

    範程愣怔了一下,不曾想到他居然有此氣魄,倒也想看看他會如何巧舌如簧,當即真的和他一條條的對質起來。

    然而諸如侵盜錢糧,擅做威福,招納無籍,妄報功次等,範程等人皆說不出實際證據。即便如此,他依舊在查無實證的情況下,堅持認定容與因要提拔自己的親信孫傳喜進司禮監,故意陷害曾經的秉筆馮瑞,並以此事將他定為排斥良善,引用奸邪。

    分明都是無稽之談,容與譏誚道,“若林某沒記錯,範大人是升平三十五年的同進士,那一年殿試之上,大人曾慷慨陳詞,說道刑律不公、羅織罪名之惡,當是義正言辭。怎麽時過境遷,自己卻又重蹈覆轍?怕是官場廝混久了,初心消磨殆盡,也覺得結黨站隊那一套才最為實用了吧!”

    範程不過區區一介七品官,雖為清流,平日卻鮮少有和容與打交道的機會。原以為一個內侍罷了,不過是依仗皇帝寵愛,充其量隻是驕橫跋扈的無知宵小,卻不想他居然言辭犀利,切中要害,且對自己的履曆如此熟悉,當是有備而來,心裏登時敵意更盛。

    指著交結朋黨一條,範程哼笑道,“那麽廠公敢說你沒有結交黨羽?你於閻繼登科前便識得他,繼而拉攏他攀附於你,從而令他從一個小小學政,一躍而成為督鹽轉運使,借他之便,你正好可以操控兩淮鹽務,進一步掌管天下之稅!在京中你與王玥交好,實則為的是他手中兵權。結黨營私之心當是昭然若揭!而這些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寧願為閹黨一派也不與清流為伍,實在是可恥!”

    容與心下猛地一震,衝口喝問,“你說什麽?和我交好便是,

    什麽?”

    範程頗為得意的審視他,便對他此刻驚愕的表情,甚為滿意,揚唇笑著,一字一頓的答道,“爾既為閹人,與爾一黨,自然便可喚作閹黨。”

    這話好似一柄飛來的利箭,直插容與的喉嚨,讓他一時結舌語塞。如果說之前他與言官們的對話,尚可以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那麽此刻他已算清楚知道,在這群人眼裏,依然是將他視為低到塵埃裏的卑賤之人。

    容與冷笑,索性也不再說話,保持沉默姿勢,任由範程等人繼續細數他的種種罪行。直到對方亦無話可說。彼此相顧無言,場麵卻依舊膠著而詭異。

    打破僵局的,是乘著步輦緩緩而來的秦如臻。轎輦遠遠停在宮門處,她打發了近身內侍前來相勸。言官們見鳳駕親至,仿佛看到了光明希望一般,忙著對她俯拜叩首,連連懇請皇後向皇上轉達他們的諫言。

    秦若臻聽內侍描述罷,隻是莊重嚴肅的頜首,旋即令內侍再去傳話,命他們不必再此跪候。

    言官們這才漸漸散去,容與無意在此時和秦若臻有任何交流,舉步迎上去,微微欠身施禮,隻等她先行離開。

    “你還要給他找多少麻煩,你還要他護你護到什麽時候?如果我是你,就遠離京城,遠離他!”

    秦若臻鄙夷的看著他,最後丟下這句話,揚長而去。

    第80章廷杖

    皇極門的那一場彈劾風波並沒有過去,言官們聽聞林容與敢當麵質疑,又和給事中範程唇槍舌戰一番,言辭間頗具貶損之意,不由大為光火。一時間,清流砥柱好似群情激奮,更有不扳倒這當朝奸宦,誓不為官之意。

    接下來一連三日,言官們聚在皇極門外哭諫,打出的口號不外乎清奸佞,務使皇上不為奸人所惑雲雲。

    沈徽的頭疼尚未痊愈,這廂肝火一旺,聽聞此事尤覺盛怒。隻問容與,“你既已知是羅織罪名,這群人眼裏全無君父,如此相逼,該當如何震懾?”

    震懾,不外乎殺人誅心。可彈劾者並非一人,又有法不責眾一說,想要誅殺並非易事。何況殺一批,還會有另一批不怕死,且預備萬古流芳的“勇士”站出來,輿情對他隻會更加不利。

    若是按前朝曾有過的例子,卻是可以對這群犯上諫言的人施以廷杖。

    那日旨意下達之時,容與正在司禮監值房核對本月內廷用度。接了旨,即命他次日辰時二刻在午門外監刑,令有一幹人等被處以廷杖二十

    ,範程等領頭之人責廷杖四十。

    傳口諭的內侍見他殊無喜色,反倒是凝眉不展,忙賠笑道,“萬歲爺今日頭風略有好轉,隻是早起還嚷嚷著兩處太陽穴跳得厲害,才剛小人來前,萬歲爺吩咐了,今兒不叫廠公去前頭伺候,廠公盡可以先歇著,預備明日監行後再行複旨就好。”

    話說得抑揚頓挫,臉上神氣息仿佛與有榮焉,估摸著沈徽說這道口諭時,也是一幅要替他出氣的架勢。內侍們察言觀色,便也覺得他應該在此時,展露出一個欣慰的笑顏。

    然後呢,卻是連話都堵死了,說是要休養,麵都不讓他見,也就杜絕了他前去求情的可能。

    容與苦笑了一下,其實根本無謂求情,他心裏就算談不上怨懟,也是有悶氣。這些日子下來,連飲食都覺得無味,內外皆是壓力,實在是積重難返,長此以往也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而抑鬱。

    外柔內剛的人,習慣將負麵情緒自己化解,如今沈徽給他一個泄憤雪恥的機會,可以當麵羞辱迴去,他是應該覺得痛快才對。

    可惜他很清楚,這樣的報複遲早會得到反噬,士大夫這個群體最重名節,褫衣受杖斯文掃地,仇恨一旦積累下,醞釀的必然會是潑天怨氣。

    事已至此他早就不怕被人銜恨,然而最可怕的是這群人生命裏旺盛,廷杖打不死,叫囂得隻會更厲害。還有人專以此為榮,八成臀上的傷痕都夠炫耀個半輩子,以此彰顯是他們忠君愛國的明證。

    這樣算下來,一頓廷杖又有何意義?因為能預見到未來,愈發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

    至於所謂監刑,不如說是觀刑,總少不了一番心理建設。他不在乎見血,更不在乎看血肉模糊的身體,可那等威嚴之下的酷烈,到底是兩輩子下來聞所未聞過的。

    一切都裝點得堂皇莊肅,校尉整齊列隊,水火棍揮舞生風,能將刑責演繹得這般浩大,這般隆重有序,也隻有封建集權之下,才能夠造就如此森然有序的酷狠殘忍。

    待最後範程等人的四十杖打完,鮮血已然鋪就一地。其後自有人來收拾午門殘局,容與隻管起身走人就是。陽光之下,他依舊身姿挺拔齊楚方正,朱紅色的禦賜蟒袍和場上的汩汩鮮血甚為相近,他低下頭,看著兩肩鑲嵌的金色蟒紋,張牙舞爪滿目猙獰。

    再往場中望去,這會兒他的政敵們,連抬眼惡狠狠瞪視他的能耐都沒有,他漠然掃過那群被家人哭喊著包圍住的人,一個個早已失去知覺,如同屍體。胃裏登時

    一陣翻湧,他再一次確認,自己沒有絲毫快感,反倒是幾欲作嘔。

    眾人隻見到廠公大人麵容冷漠的離去,全程並不見一個陰鷙笑容,當然,也不見他有半點垂憐之態。

    內廷早有傳聞說他為人寬厚,說話行事總會給人留有餘地,而今眾人目睹了全程,再細思量,這說法多半隻是訛傳,能年紀輕輕身居高位,自打皇上禦極就極得寵信倚重,自是有不一樣的雷霆手段、狠辣心機。

    沈徽意在立威,容與心知肚明,配合著他的期許表現得無懈可擊。然而迴到房裏,林升送來飯食,他不過才看了一眼,就揮手讓他撤下去。

    “大人不舒服麽?還是嫌今兒的飯菜不好,我打發他們重新做一份來?”

    容與搖頭,隻覺得腔子裏空蕩蕩的,好像用什麽都填不滿,“去要一壺酒來。”

    林升訝然,“大人要酒?”伺候容與這麽多年,還從沒見他主動喝過酒,可看著他蒼白的臉色,想勸說的話也咽迴到了肚子裏。

    膳房很快找了最好的梨花白,這酒勁兒雖不大,可也算是白酒,容與的酒量到底沒練出來,前世的誌向是想做外科大夫,總是怕喝多了會影響判斷,他又一貫自律,到了這輩子無牽無掛,談不上有失意不順的時候,也就更加不會想到此物。

    果然喝了不到半壺,他人已是醺醺然,眼前景物像是透了一層水霧,搖來蕩去。他一麵鄙夷自己的酒量,一麵仍在自斟自飲。

    林升早被他打發走,還順帶去前頭報了他頭暈不適,今日當不得差。就當做是偷懶又如何,他實在是倦了,眼前彌散著那些殷紅的血,即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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