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眼前的景象和前世時他遊覽過的蘇州,有相同又有不同,當然更為古樸典雅。忽然聽他問話,也沒細思量便迴道,“是,要是能長住在這裏,當一個蘇州人倒也快意。”

    沈徽勾了勾一邊唇角,“你是很向往了?那不如申請外放,是想監軍呢,還是到南京十二監混個閑差?京裏麽,到底憋屈了些,我瞧你在家中日子過得不舒坦,既要看那幫文官臉色,還要當差伺候主子,與其小心翼翼的,倒不如上外頭來逍遙自在,你說好不好?”

    這語氣越聽越不對,說是調侃好像還帶了點不滿,容與愕了一下,轉頭覷著他的麵色,忖度起方才迴話不慎,被他抓住了小辮子,又有了這一番冷嘲熱諷式的敲打。

    “小的不是那個意思,因二爺問起這裏好不好,小的不過是照實說罷了,二爺在哪裏,小的自然跟到哪裏,絕沒有背棄主子的想頭。”

    這話也算是他的肺腑之言了,雖然歆羨浮橋流水吳儂軟語,浩渺太湖漁歌唱晚,可這輩子到底無緣於紅塵,也就沒有必要非執著於紅塵裏那點享樂。

    “聽上去還是懾於規矩,”沈徽斜睨著他,“我還以為你要說,你這輩子割舍不下的人,是二爺我呢。”

    耳邊嗡嗡作響,容與望著他,一臉悚然。割舍,這詞實在是太玄妙,聽得他心口一陣狂跳,好容易按捺住了,也還是有點張口結舌,理不清思緒該怎麽接他的話。

    看著他慢悠悠轉過臉來,幽深的一對眸子,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卻是讓人怎麽望都望不穿。

    臉上一陣發燒,被夾著霰雪的風一吹,倏然又是一陣涼,分不清冷熱,整個人仿佛作了病。

    沈徽一直饒有興味的盯著他,自然沒漏過他刷地一下變白的麵色,不無得意仰唇一笑,“爺對你有恩,為報答我,割舍不下難道不應該?多早晚還清了欠下的債,興許爺一高興,還真就放你出去了。”

    這麽說,還是不脫君臣恩義那一套,無非是要把自己綁死了栓牢了,容與垂眸一哂,其實大可不必,本就沒有想過要離開,既來之則安之,他從來都不是個喜歡強求的人。

    沉默一刻,再抬眼望去,卻是夕陽西下已近黃昏,滿目落日照樓船。

    不好再讓他這麽閑逛下去,侍衛早已尋了城內最好的客棧,先行打點妥當,容與按著他們告知過的方位,帶沈徽往客棧走。才行至一座酒樓前頭,卻見路邊圍了不少人,道路一時被阻住,重重人牆裏不斷傳出陣陣吵嚷聲

    。

    早有侍衛上前探看情況,不一時迴來稟道,原來是有位秀才,因在酒樓吃飯忘記帶錢,要賣了他畫的扇子來相抵,眾人圍觀議論那扇麵應該值幾文錢。

    容與無意湊熱鬧,不想沈徽卻極有興趣,“我看那秀才很是風流倜儻,想必扇麵畫的也該有幾分味道,你還不去看看,若是好,買下來當禮物也使的,我就不計較你求不來蕭某人翰墨,無信無能之罪了。”

    容與被他噎得語塞,心道也罷,他是主子且由他吧。抬眼無聲示意周遭侍衛小心伴駕,別出什麽亂子,又將馬寄於酒樓處,和沈徽一前一後進了大廳。

    入內便看見臨街座位上坐著位白衣秀才,手中擎著一把折扇,正輕輕地搖著,臉上帶了一抹微醺的自矜之色。

    容與見他後首的位置空著,上前先檢視了一番,用帕子擦拭幹淨座椅,才垂手請沈徽坐了。因離那秀才距離近,剛好可以看清扇麵上的畫。

    原來是一副人物圖,圖中共繪五人,居中一人頭戴文士巾,頗有儒雅之風,左手書桌旁侍裏二婢,一著紅,一穿白,色彩對比鮮豔明麗,右側站著位手持白牡丹的小姐,意態楚楚身姿綽約,身後則是她的隨從侍女。

    扇子側手處有題詩曰,“覓得黃騮被繡鞍,善和坊裏取端端。揚州近日渾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整張扇麵構圖精巧,人物尤其生動,筆法細膩而畫工脫俗。

    容與再看那秀才,年紀大概在二十五歲上下,未見得多英俊,卻頗有一股灑脫不羈的派頭,想來能做出無錢付酒資,而後在鬧市賣扇相抵這等事,也是真名士自風流了。

    正想著,隻見廳中走來一位服飾華貴的中年人,對著扇麵乜了幾眼,“不過是把普通扇子,能值幾個錢呀?”

    秀才瞟了一眼來者,隨口道,“足下仔細瞧瞧,心中有數再來問價好了。”言語中顯是對自己的畫頗為自信。

    那中年人接過去,隻瞥了一眼,便奚笑道,“這種隨手塗鴉之作也好意思賣錢?何況這畫裏的人都是誰啊?還有這詩,是你寫的?什麽端端,又是牡丹,不通的很,我瞧根本分文不值!”說罷,隨手將扇子擲在了桌上。

    那秀才不屑和他多言,一麵拾起扇子,一麵翻了中年人一記白眼。

    圍觀的人這會兒也開始起哄,不少人跟著附和,起哄說看不懂他畫的是什麽。秀才聽見議論,初時神情傲然,漸漸地,隨著說不懂的聲音越來越多,他竟像是

    也有些著慌,麵色難堪起來。

    沈徽聽了半日,屈指在桌子上慢慢敲著,忽作悠悠一笑,“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獨把象牙梳插鬢,昆侖山上月初明。這畫裏的故事,是唐代名士崔涯調侃揚州名伎李端端。畫上題詩為崔涯所做,全唐詩中亦有收錄。”

    秀才登時迴眸,眼中分明有喜色,著意打量了沈徽幾下。之前那中年人仍是不解,“什麽名妓?誰是崔涯?全沒聽說過,噯我說,你們大家夥可有聽過?”他一疊聲問,圍觀的人又一陣鼓噪,多數人都跟著叫喊說沒有聽過。

    沈徽開了個頭,旁邊已有閑人願意幫腔,不急不緩對眾人解釋道,“那崔涯和李端端同為唐代人,前者以詩聞名淮揚,後者則是揚州名伎。崔涯常為勾欄中人題詩,舉凡他詩中稱頌哪位伎者,揚州城內富賈大戶皆會爭相拜會,若是他貶損了哪位,那人很快就會無人問津。所以勾欄中人都很怕被崔涯寫詩嘲諷。”

    “崔涯初見李端端,嫌她膚色黑,作詩奚落她是獨把象牙梳插鬢,昆侖山上月初生。李端端看後傷心憂憤,專在崔涯迴家路上等他,乞求他垂憐,再題首好的來。崔涯禁不住美人苦求,便在原詩上又續了四句,就是這扇上所題的了。”

    這廂話音剛落,那秀才已拍手大笑起來,“不錯不錯,鄙人畫的正是這個故事,隻是這崔涯前四句分明說李端端黑,後四句又讚其恰似白牡丹,不期一日,黑白不均,顛倒黑白的能耐也可謂是不同凡響了。”

    那頭圍觀者紛紛開始起哄,說這故事如此香豔,畫也值得買迴去細細琢磨,引得那中年人又再度湊近,隻問秀才要再借扇一觀,然而那秀才卻似沒看見一般拒不睬他。

    倆人正拉扯之時,一個總角男孩從外頭跑進來,直奔秀才,放下一袋銀兩,氣喘籲籲道,“爺出門也太急了些,喏,錢到了,爺快迴家吧,別在這裏賣扇了。”

    事情至此,那秀才已不用拿扇子換酒錢了,可人群中偏有好事的直叫嚷,說一碼歸一碼,錢雖有了,但扇子依舊還是可以賣的。

    便見那總角男孩環視四下,高聲道,“我家相公是名滿江南的吳中四傑之一,許子畏許先生!他的畫兒,豈是在這等市井之地隨意叫賣的,你們出的起買扇子的錢麽?”

    第37章求畫

    那小童話音落,圍觀者俱都嘩然。容與倒不是很吃驚,江南之地畢竟才子雲集,許子畏的名頭他早有耳聞,此人青年得誌,號稱詩畫雙絕,曾自刻一枚

    印章上題江南第一才子,隻是他的書畫流入京城的不多,容與從前也無緣得見。

    那中年人此時如夢方醒,笑得花枝搖漾,“原來閣下就是許先生,失敬失敬,先生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名震江南,在下有眼無珠竟不識得,方才多有冒犯之處,請先生海涵。”態度前倨後恭,忽然變得異常親熱,自顧自的拉著許子畏同坐,一麵隻管招唿起酒菜來。

    許子畏一笑,任由那人張羅,隻是微微欠身,朝沈徽招手,“知音難覓,須請這位爺一道把酒言歡。”

    中年人自是渾不在意,跟著大喇喇相邀,沈徽也不推辭,示意容與跟著,起身挪了過去,和他們一處坐了。

    隻一會兒功夫,許子畏已連飲數杯,他之前便有些微醺,這會兒更是醉眼朦朧,喝完杯中酒,忽然拽了拽沈徽衣袖,起身就往外走。

    那中年人慌忙伸手一擋,“先生請留步,許先生可否將剛才那扇子賣與在下?”

    許子畏挑眉斜眼,輕吐兩字,“不賣。”

    中年人臉上現出慍色,猶有不甘,“在下願出千金!今日勢必要購得先生大作。”

    許子畏恍若未聞,徑自拉上沈徽,邊笑邊行,急得中年人在身後大喊,“你怎的如此無禮?”見許子畏沒有停步的意思,更是怒道,“既不賣扇子,就該把方才的酒錢還來。”

    許子畏略一迴顧,不屑的乜著他,“是你強拽著我吃的,我又沒說要你請客。天上白掉的餡餅,豈有不接之理?”

    中年人拿他沒辦法,正急得麵紅耳赤,人群中走過來一位身皂衣的男子,看樣子該是本地縣衙捕快。這人似乎也識得許子畏,拉著他勸道,“許先生是名士,姑蘇城誰人不知?可先生知道這位老爺是何許人也?”

    許子畏打著酒嗝,毫不掩飾一臉狂態,“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

    那捕快搖頭輕笑,“這位是杭州城四大富商之首的朱富朱老爺,難怪你不認得,可是人家聽說過你的名頭。既誠心買畫,你若實在不想賣這扇子,何妨現在給他再畫一幅?”說著,更壓低了聲兒勸道,“就當給我個薄麵,不要得罪人太狠了。”

    許子畏哦了一聲,搖頭晃腦道,“朱老爺沒看上我這扇麵,不如我即刻給你畫一幅,權當是酬謝你一番款待。”

    朱富頓時喜形於色,連聲催促店家準備筆墨紙張,待文房皆備,許子畏飽蘸筆墨卻遲遲不落筆,隻笑看他,“請朱老爺轉過身去。”

    朱富雖不解其意,但還是依言轉身背對他,許子畏立刻揮筆,就在他衣衫揮毫,三下兩下便即完成。待他擱下筆,眾人看時都驚訝不已,旋即有捧腹大笑的,有錯愕萬狀的,還有不少人訝異地麵麵相覷。

    容與就站在許子畏旁邊,早看得一清二楚,這會兒再盯著朱富後背,覺得好笑之餘,也不免腹誹這許子畏狷狂得有些過了。轉顧間,剛巧對上沈徽的目光,彼此都心有默契地,輕輕搖了搖頭。

    朱富聽見哄笑聲,不知背上畫了個什麽,好奇之下一把將衣衫脫去,興衝衝拿在手中觀看,不過下一瞬已是麵皮紫漲,雙目圓睜,伸手怒不可遏地指向許子畏。一旁的捕快也看不過眼,嗔了一句,“豈有此理!”

    許子畏全不在意,仰麵開懷一笑,方對眾人道,“我畫的那東西,和這位朱老爺不是很相配?剛才他將我的扇子貶的一文不值,眼下,算是扯平了!”說罷,拉上沈徽,徑自揚長而去。

    他一路大踏步,走出數米,愈發歡暢淋漓大笑起來,笑過之後,揚眉問道,“我送給朱富那物,畫的如何?”

    沈徽笑笑,“憨頭呆腦,栩栩如生。”

    許子畏神情驕矜,揚起嘴角,“王八贈朱富,堪堪正配他!明日此事必成姑蘇城中笑談!”略一停頓,拱手道,“未曾請教尊諱?”

    沈徽微一沉吟,報了秦元熙三個字,是將他母族姓氏和表字湊在了一起。

    許子畏起手將那扇子遞上,倒是很有誠意,“今日有緣相識,許某將此扇送與秦相公,還請笑納。”

    容與知他才名卓著,平日千金也難購得一副丹青翰墨,現下肯白送,看來是對沈徽青眼有加。

    沈徽卻隻一笑,接過扇子,吩咐容與取銀子出來,說道哪怕隻是象征一下,也該盡一番心意。

    許子畏見他堅持,索性笑著收了十兩銀子,卻是說什麽也不肯再多收了,“寶劍配英雄,紅粉贈佳人。世上知音最難覓,難得秦相公解我意,請就不要再拿些阿堵物為難我了。”

    沈徽也不和他虛客氣,欣然點頭,許子畏於是邀他去城外的別業飲酒暢談。

    容與可不敢讓沈徽在外遊蕩,倒是想起要去拜訪蕭征仲一事,靈光忽現,向許子畏躬身揖道,“多謝先生相邀,隻是天色不早,家主不便再去叨擾,小人倒有一事煩請先生幫忙。因家主初到蘇州,想拜訪蕭征仲先生求一副墨寶,聽聞蕭先生並不見陌生訪客,不知先生可否代為引薦,讓家

    主能有緣拜會?”

    許子畏醉眼半眯,打量著容與,暗忖這秦元熙必是世家公子,連身邊的小廝都出落得容止清雅,談吐從容有禮。半晌,才悠然一笑,“那個蕭老頭啊,好說好說,秦相公既想見他,我一定促成。明日卯時三刻,就請秦相公在閶門外等我,我引你去見那老頭就是了。”

    沈徽淺淺一笑,點了點頭,方和他拱手道謝。他也不再多言,自攜了那小童晃晃悠悠去的遠了。

    次日一早,容與先服侍沈徽穿戴好,因要陪著去蕭府,他特意叫侍衛買了一身短打,扮做個小廝模樣。

    惹得沈徽饒有興味的盯著他,臉上雖淡淡的,眸子裏卻有星星點點的笑意,“可惜了,這麽副形容兒,充做個使喚人,豈非暴殄天物。”

    眼見著他今日心情大好,想是為昨晚遇見許子畏,那樣的狂生在京裏本就不多見,更別提朝堂之上,哪兒有人敢在皇帝跟前那般輕狂,因此更覺得新鮮有趣兒。

    隻是這精神一足,他那好揶揄的勁頭又冒出來,容與就成了他打趣兒調侃的最佳對象。

    容與聽著失笑,這也算是稱讚了吧,倘或擱在旁的內侍身上,被主子這麽一誇,怕是要喜笑顏開,忙不地的說起奉承話了。

    臉上雖也掛著淡淡的笑,可討好趨奉的言辭,到底說不出口,想了想索性不言聲,規規矩矩錯後半步走在沈徽身側,伺候他出門去了。

    那蕭宅原是座典型的江南園林,許子畏帶著沈徽二人一路穿轎廳、花園、曲廊至西南處一隅小庭院,來至蕭征仲待客的書房。

    蕭征仲年過半百,須發未白清矍健朗,見許子畏引客進來,擱下手中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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