眯眼一笑,“好地方,淮陰侯韓信,淮陰,是個出名將才子的地方。”

    這話讓容與有點難以往下接。反正不論名將還是才子,這輩子都不會和他有任何關係,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抿著嘴點了點頭。

    高謙看出他的局促,溫言寬慰,“你還年輕,好好伺候殿下,將來未始沒有一番成就。我們這樣的人,雖隻能在宮裏度過一生,但如遇到明主,自己又能盡力襄助的話,也一樣會有機會參與和見證一個煌煌盛世。這麽想,會不會讓你釋懷一些?”

    容與怔了怔,知道高謙會錯意了,其實談不上釋懷,因為他原本就沒有糾結過。

    不能說認同了宦官身份,但因為想要成全前世為他付出,為他所累的親人,還他們一個輕鬆安逸,他便覺得這輩子無論怎麽過,隻要自己離開了,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然而對方話裏蘊含著關懷,他能感受到,心裏也覺得暖融融的,低頭沉吟一刻,終於忍不住問,“容與鬥膽,請教掌印,為何殿下為朝廷盡忠效力,皇上卻遲遲不肯立他為儲君?”

    高謙迴眸看他,用鼓勵的語氣說,“你讀過書,可還記得隋書文帝本紀中說過些什麽?”

    容與努力思索,忽然靈光一現,緩緩道,“聽哲婦之言,惑邪臣之說,溺寵廢嫡,托付失所。滅父子之道,開昆弟之隙,墳土未幹,子孫繼踵屠戮,稽其亂亡之兆……掌印的意思是,皇上怕廢長立幼會引發同室操戈?長幼正統之道,原是那般固不可徹。”說到最後,聲音已如喃喃自語般低了下去。

    高謙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也不盡然,曆史是成功者寫就的,煬帝暴君亡國,史書工筆便歸結於廢長立幼,卻不見唐太宗縱有玄武門之變,後世人不是也隻記得貞觀之治麽?”

    話雖如此,既有前車之鑒,卻又遲遲不肯立皇長子,顯然皇帝對長子並不算滿意,或許,他也是在等一個合適的契機,才能推動整盤棋。

    略一遲疑,容與還是繼續問出心中疑惑,“那麽首輔大人又為何要支持殿下,而且,為何要堅持讓殿下與其掌珠成婚?”

    容與說完,見高謙嘴角含笑,幽幽打量自己,方才猛地意識到他問的太多,太過直白,一陣不安感襲來,他後退半步,倉惶垂首,“容與逾矩了,請掌印責罰。”

    高謙不在意的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前行,走到重華宮門口,他停下腳步,做了一個不必再相送的手勢,“你的這兩個問題,我可以一並迴答,

    因為政見相同。本朝需要銳意革新者,從主君到臣僚皆如此。”

    看來這座戰壕已然成形並根深蒂固了,容與想到自己如今也是站在這支隊伍後頭,無論主動被動,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雖無所適從,卻沒有委曲求全。容與對處境已算滿意,對高謙更充滿感激。拱手向他深深一揖,目送他漸漸遠去。

    待晚間用過飯,沈徽仍在翠雲館伏案抄寫,容與隨侍在側,為他沏了消食的茶,整理那些寫好的紙張。

    起初沈徽還在抄寫老莊典籍,之後便開始凝筆沉思,好像在做文章。

    容與覺得好奇,不動聲色探身去看,見紙上寫著,三界無法,何處求心,心不可求,法將安寄。山水雲霞,妝點乾坤錦繡;春夏秋冬,明明四季周張……

    看了一刻,方才頓悟,沈徽應該是想寫些參禪的心得,一並呈給皇帝看,以此彰顯他追求明心見性,不為外物所擾的淡泊。

    這廂容與看的認真,隻顧凝神揣摩那些字句,以至於連沈徽抬手喝了茶,再放下杯子,又示意他蓄上的動作全沒留意。

    過了好一會,忽然聽到咳嗽聲,容與這才醒過神,收迴目光,卻見沈徽正迴身瞪視著他,一瞬間,容與如同被窒住唿吸,僵在原地,繼而有些躊躇是否該跪下來請罪。

    沈徽麵無表情,眼裏卻有一絲揶揄,盯了半天,直到容與深深垂首,他才又迴身坐好,繼續作他的文章。

    見他不追究,容與緩緩鬆一口氣,上前倒茶,再默默退迴原來的位置,卻是再不敢探身去看紙上文字了。

    正為方才的失態後悔,便聽沈徽問,“你不光會填詞,是不是也會寫偈子?”

    乍聽這話,容與簡直如五雷轟頂,想著他又有讓自己捉刀代筆,驚愕過後,誠懇迴答,“臣愚鈍,從未參過禪。”

    好在沈徽不過一問罷了,沒再搭理他。

    可是夜漸漸深了,更漏已響過三聲。容與前世有熬夜的習慣,這輩子在宮裏時常有沒做完的記錄,需要在晚上加班,自問還熬得著。眼看著沈徽挺拔的背影,坐姿端然沒有一點懈怠,卻不知道會不會覺得疲憊。

    心裏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酸楚。

    弄不清自己怎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容與調整唿吸,再次探身去看他寫的進度。

    幸好沈徽終於停了筆,一篇文章已經作好,不過還需再謄抄。鋪上新張,他再度提筆。這個時候,他好

    像全然忘記了,身邊還有容與這個善於模仿他筆跡的人。

    多少有些心慌,容與上前兩步,低聲道,“殿下是否隻是要再眷錄一遍?如是的話,臣可代為謄寫,明日一早呈與殿下。夜深了,殿下還是早些休息為好。”

    架不住心中陣陣忐忑,因為不知道沈徽會怎麽想,是否會覺得他有意窺探主君心思?或者擅作主張有不安分之嫌?

    容與揣度不出,在沈徽開口之前,隻能惴惴不安的等待。

    良久過去,沈徽沒有表示,卻把筆擱在了架子上,之後站起身,沒說一句話,走出了書房。

    容與隔窗望著他的背影,長長吐出一口氣,不亞於如蒙大赦。

    次日果然如高謙預料,皇帝在午膳前,在宣政殿召見楚王。

    容與陪侍沈徽前往,依規矩站在簷下等候,隱約可以聽到殿內一兩句對話。

    皇帝開門見山的提了幾個王妃人選,接著就想聽聽沈徽自己的意思。

    沈徽還是一副無波無瀾的語氣,“父皇既問,那兒臣還是選秦家表妹。她與兒臣自幼相識,彼此深知對方脾氣秉性,又是母親的堂侄女,為延續皇室和秦氏兩姓之好,兒臣願意選她。”

    皇帝唔了一聲,“你倒是沒有一點猶豫,說法也算合理,但她是首輔之女,你就不怕言官彈劾秦氏有外戚之嫌麽?”

    “秦閣老如何能算外戚?”沈徽笑了笑,“兒臣不過一介藩王,日後隻想在封地過夫妻相攜的日子,選她是親上做親,想為皇室再添些母親家族的血脈罷了。兒臣私心以為,倘若母妃還在,應該也會這樣想。”

    這話勾起了皇帝遐思,想起和麗貴妃昔年往事,良久,才緩緩開口問,“你方才提到封地,可有認真想過,將來去哪裏就藩?”

    沈徽半是認真,半是玩笑道,“父皇不如把兩湖賞給兒臣吧,兒臣封號既然是楚,不如索性真去楚地當個太平閑王,最好連洞庭君山一並賜下,以後兒臣年年可以給您和大哥獻上最好的老君眉。”

    容與聽他雖語中含笑,故做輕快,卻很清楚這幾句絕非他心中真實所想。同時也明白,這就是天家相處之道,所謂父子兄弟,也不過時時充滿猜疑和矯飾。

    半晌,方聽皇帝溫言道,“你既屬意秦氏,朕就依你。聽說你最近靜心養性,迷上老莊和禪宗,那些書看看便罷了,移了性情就不好了。”

    “兒臣的理想是做個閑散王爺,倒不怕這些的

    。”沈徽說著,捧了昨日所寫之物呈於皇帝,難得露出一抹羞態,“這是兒臣對禪宗的一些體悟,還請父皇指點。兒臣雖對這些有興趣,終究還是明白自己身上的責任,父皇和大哥有需要兒臣的地方,兒臣隨時聽候調遣,自當全力辦好差事。”

    皇帝一笑,饒有興趣的翻看起來,一麵看,一麵頷首稱讚,“你的字越發好了,透著安靜,可見你的心是靜的。大婚之後,望你能和秦氏夫婦一體相敬如賓,不要像你大哥,他隻是那張臉像足了朕,心性卻一絲不像。”

    沈徽含笑應了,皇帝又隨意問了他幾樁禪宗公案,父子倆對了會兒機鋒,便許他告退出去。

    三日後,皇帝下詔,賜婚楚王沈徽與內閣首輔秦太嶽之女秦氏若臻,於次年春完婚。

    第8章嫁禍

    宮裏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長,沈徽鎮日蟄伏在重華宮,幾乎兩耳不聞宮外事。

    皇帝已準了他省儉宮內用度的奏請,同時也準了於冬至日在宮內辦甲子宴,並著沈徹主理宴會一切事宜。

    宮中漸漸開始流言四起,說皇帝大約會在明年春立儲,人選自然是皇長子秦王殿下,而楚王則會大婚後前往封地就藩,從此遠離京師。

    因臨近年下,傳言的影響力越發明顯。

    往年各路官員會在年底給兩位皇子敬獻炭敬,炭敬的多寡體現著朝中風向。聽懷風說,重華宮還從沒有哪一年,炭敬數量如此稀少。

    對比重華宮,建福宮可謂一派喜氣熱鬧。

    沈徽聽著懷風不滿的抱怨,隻作一笑,繼續翻著手裏的書,吩咐他把東西賞下去。

    於是容與就看著自己屋子裏堆放的珠寶玩器,茫然不知所措。

    如今他是可以和十二司秉筆平起平坐的內侍官,早已有自己單獨的房間,日子過得算是愜意。

    也許過不了多久,沈徽還會賞幾個小內侍來專門服侍他。再過幾年呢,是否也會像其他有身份的內侍那樣,收幾個幹兒子,在外頭置一個宅子,把這些金銀財物通通搬進去,甚至再買幾個年輕水靈的女孩兒,放在宅子裏當擺設?

    就是看著也高興吧,那些過來人不是都這麽說的,這麽做的。

    容與簡直有點不敢想象那畫麵,如果有一天,他變成了那個樣子,他還認不認得出自己。

    因前世是醫科生,來到這個世界,知道了自己的遭際處境,第一時間就先診視了那個敏感的地方。

    讓人絕望的是,他的生殖器官確鑿沒有了,絕望中唯一的慰藉,是還有一部分尚在,至少解手不用太喪失尊嚴,否則天長日久,總要在褲子裏墊上一些草紙,以防尿液滲漏出來。

    不過換句話說,因為那處到底還健在,所以要想發生點什麽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所以有的內臣娶了老婆,也不見得就一定是擺設。

    可畢竟他喜歡的是男人,從前是,現在依然是。

    當然這一點似乎也不重要了,他從沒想過在這個世界裏尋找愛人,身心已是殘破,猶帶著前世的記憶,如果今生所有的遭遇都是為贖罪,為平行世界裏的親人掙一個圓滿幸福,那他願意承受,也可以甘之如飴。

    這就是他目前還在努力活著,唯一的理由和意義。

    腦子裏迷迷滂滂,他幾乎無意識地拿起一隻五彩山水鳳尾尊,官窯的釉厚如凝脂,瑩潤如玉光彩柔和,透著月光能看到粼粼如波的紋片。放下鳳尾尊,又拿起一顆龍眼大的夜明珠。下意識吹滅了燭火,夜明珠燦然的光芒照耀滿室生輝,恍若月華。

    之後呢,他頹然地坐了下來,心中不辨悲喜。

    自己隻是一個內侍,擁有這些東西有何意義?或者即便不是內侍,如同傳喜所說的位極人臣,占有這些物事又有什麽意義?

    誠然它們都是世間至美,如同他更喜歡的古籍書畫一樣,可以令人沉迷,可相對於器物珍玩,人不過是時光悠悠裏的過客,也許除卻帝王,沒有人能夠真正擁有它們。

    想到這裏,他忽然覺得有些釋然了,作為一個宦者,此生注定孑然一身,卻能有機會親眼看到巍峨輝煌的殿宇,氣勢磅礴的都城,曆經千載時光沉澱下來的極致藝術品,還有這個時代最為睿智的一群人。

    那麽成為一個旁觀者,見證一個時代的榮耀與輝煌,也許是他穿越而來另一個不算太糟的意義。

    輕輕的舒了一口氣,他慢慢點亮火折,再度燃起了蠟燭。

    到了冬至這一日,盛宴開在乾清宮,皇室邀請了京師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齊聚,共賀四海承平,天下富裕。

    因為賓客眾多,沈徽隻帶了懷風隨身伺候。容與得以有幾個時辰的清閑,坐在房裏,遠遠地也能聽見從乾清宮傳來的觥籌交錯聲,略凝一凝神,他垂眸,繼續專注地臨蘇子美的滄浪亭記。

    屋外忽然有一陣喧嘩跑動聲,有人敲了敲窗欞,走出去看時,見重華宮侍女之一的芳汀站在門口,臉色幽暗中帶著隱

    秘的興奮,低聲道,“出事了。”

    一瞬間,容與聽到自己隆隆的心跳,忙穩住心神,問她出了何事。

    “大殿下今兒帶去的一個小內侍打碎了禦賜給甲子老人的琉璃盞,大殿下一怒之下要罰他,誰知他突然跪下,當著萬歲爺和滿殿的人,求大殿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饒了他,大殿下當時就慌了,一個勁兒說他胡言亂語,豈料這小內侍越說越多,竟是把往日裏建福宮那些醜事都抖落出來,乾清宮嘩然,趙禦史氣得摔了杯子,這下可算是熱鬧了。”

    容與覺得指尖在漸漸變涼,屋外的寒意一層層逼上來,把他團團包裹住,他打了個冷戰,隨即又問芳汀,“殿下呢,殿下如何?”

    “殿下隻勸皇上這事關乎宗室體麵,且容後再議,今兒這麽喜慶的日子萬歲爺不宜動怒。”芳汀語調裏帶著一絲快意,可她不明白容與做什麽一臉淒容,納罕道,“這對咱們殿下是好事,你怎麽好像不高興似的?”

    容與連忙搖頭,快速的笑了一下,可他知道那個一閃而過的笑大約不會比哭好看,“後來呢,那個內侍,怎麽處置了?”

    芳汀沒想到他還關心這個,躊躇著說,“先交司禮監看管了,估計會賜死吧,這麽沒臉麵的事……”說著瞪圓了眼睛,捂嘴笑道,“我知道你為什麽不高興了,原來你是為,兔死狐悲!”

    極力掩飾心中一片慘傷,容與對她笑了笑,盡量與他慣常所展露的笑容一樣自然。

    冬至宴上的醜聞,對容與來說最直接的影響,是讓他第一次見到了秦若臻。

    打聽著前頭宴快散了,他和一眾宮人們便往乾清門上去,預備迎沈徽迴宮。

    正趕上沈徽親自送秦若臻出來,見此情形,滿宮的人好像都帶了些掩飾不住的興奮。容與無聲無息上前,看懷風衝他輕輕的挑了挑眉,眼含笑意。

    察覺到沈徽的神色有些倦怠,可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容與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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