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早晨,江學孟沒有作“床上八段錦”,起來就和麵包餃子。十點鍾他們要去養老院,他準備給母親帶些餃子過去。

    秦芝洗漱完也來幫忙,若在往常這樣的事情她是不插手的。國慶節那陣子江學孟的母親時常上火,想喝些鮮果汁(老太太隻剩下五顆牙,咬不了東西)。老四買了個果汁機給母親榨,後來老四忙了,江學孟就把果汁機拿來自己給榨。有一次他出去釣魚,迴來時已經晚上七點多了。那一天該給母親送果汁了,他以為秦芝榨了給送去了,不料卻沒有。飯也顧不上吃了,趕緊出去買水果,買迴來就榨。果汁榨好秦芝要喝,江學孟憋了一肚子火,哪兒有好話,結果大吵一場。秦芝罵他不懂得心疼女人,連杯果汁都不舍得給女人喝。江學孟罵她不是個人。那一次冷戰持續了一個多月。

    江嬈起床,問為什麽這麽早就包餃子,她記得以前過年都是三十下午才包。

    江學孟說;“一會兒去養老院,給奶奶拿。”

    江嬈說;“不是接奶奶迴來嗎?還拿餃子幹啥?”

    江學孟知道母親是肯定不會來的,但不能實說,隻好說;“上午也許來不及,讓奶奶中午吃。”

    江學孟兄弟四個四個裏頭,江學孟住的房子最大,三室一廳。去年過年時,江學孟要接母親來他家,母親說死說活就是不來。江學孟心裏清楚,原因就在秦芝身上。

    去養老院的時候,江學孟還拿了些扒肉條,黃燜雞。這兩樣都蒸得很軟,沒有牙也能吃。到了養老院,江嬈坐在奶奶身邊,給奶奶剪了指甲,掏了耳朵,然後就勸奶奶迴家。老太太開始還找理由婉言推辭,後來不耐煩了,生硬地說道:“誰也別說了,我說不去就是不去!等我自己能走了我再去。”

    江學孟的母親耿直,倔強,性格與江學孟的奶奶相仿,甚至連得的病也象江學孟的奶奶。江學孟一見母親總是想起奶奶,而一想起奶奶就愧疚傷心,總覺得奶奶的去世與自己輕率地報名去煤礦有關。

    一九六八年江學孟去了煤礦不久,奶奶從徐州來到雲城,歎息著對江學孟說;“要是你爺爺活著,哪能讓你們受這麽大的屈?”

    江學孟起初隻知道爺爺叫江世忠,是個火車司機。詳細情況是後來聽父親講的。據父親說,日本時期(老年人不說抗日戰爭期間或是抗戰期間),火車司機待遇優厚,爺爺是個火車司機,家裏的生活比一般市民富裕得多。那時候徐州的老百姓都知道臨城,棗莊一線鬧“鐵匪”(就是小說和電影裏的鐵道遊擊隊),爺爺就跑那條線,大概跟“鐵匪”有關係,經常半夜三更迴家。有一天拿迴一張寫著字的黃紙,囑咐奶奶藏好。奶奶不識字,不知道那是什麽,拿油布包好藏起來了。徐州氣候潮濕,用油布包著可以防潮。

    日本人投降以後,爺爺還是經常半夜三更迴家。日本人投降的第二年春天,國民黨徐州黨部的蔣文林帶人抓走了爺爺。奶奶聽說要把爺爺解往南京,立即趕到南京四處托人打聽消息,始終沒有打聽出爺爺的下落。蔣文林在一九五0 年被徐州市人民政府鎮壓,據他交代,江世忠是以“通匪”罪被捕的,捕後不久便被他們裝進麻袋投入長江。

    徐州是在打完淮海戰役之後解放的,一九四九年春天,爺爺的徒弟張子正到徐州來看奶奶。張子正不知道當了解放軍的什麽幹部,有兩個警衛員跟著,牽了三匹馬。張子正是由子房西街派出所所長鄭子風領著找到奶奶家的,張子正問奶奶,爺爺給過她一張黃紙沒有。奶奶說給過,拿油布包著藏在屋簷底下了。蔣文林抓走了爺爺,奶奶怕蔣文林再來搜查,偷偷燒了。張子正急得直跺腳,歎息道:“嫂子,那可不能燒啊!那是世忠大哥的委任狀,能證明世忠大哥是革命功臣,革命烈士!”

    奶奶說:“人都死了,還要那個虛名幹啥?”

    張子正臨走囑咐鄭子風照顧奶奶一家人。張子正是路過徐州,很快又隨軍南下,後來不知道是在南下的戰鬥中犧牲了,還是怎麽了,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奶奶估計他十有八九是戰死了,不然不會連封信都沒有。張子正和爺爺不僅是師徒,還是拜把子弟兄。

    奶奶在雲城住了幾天就走了,七口人一間半房,實在住不下。奶奶不止一次歎息道;“要能把徐州的房子搬幾間過來多好。”

    徐州的老房是一座倚山的大院,三間正房在最裏頭,居高臨下,房前有十幾級礓碴子(台階)。下麵是東西兩溜廂房,一排五間。奶奶和父親住了西廂房,東廂房租給了兩家人家。礓碴子上麵的正房是老太爺和老太太住著,江學孟還能依稀迴憶起老太爺的形象。他兩三歲的時候經常爬上高高的礓碴子,去找老太爺老太太,因為他們的枕頭邊有個鐵點心盒,裏邊什麽江米條啦,核桃酥啦從來不斷。

    老太爺和奶奶跟那兩家外姓人處得很融洽,隻有老太太一個人時常往那兩家門裏頭瞅,好像人家偷了她的東西。有一天傍晚,奶奶買迴來半盆子鱔魚,其實已經吃過飯了,奶奶可能是看著便宜買迴來的。盆子淺,奶奶怕鱔魚爬出來,特意倒進水桶裏,就拿裝魚的盆子扣在水桶上。夜裏雷鳴電閃下了一場大雨,清晨起來,老太太下了礓碴子先去看水桶。掀起盆子,水桶裏一條鱔魚也沒有了,就喊起來:“誰拿俺家的鱔魚啦?拿俺家的鱔魚,吃到嘴裏爛舌頭!咽到肚裏爛腸子!”

    老太爺聞聲急忙出屋,站在礓碴子上喝道;“你瞎咋唿啥?你沒聽見昨天下了一夜雨?鱔魚聽見雷聲早竄上天啦!”

    江學孟小時候好像也聽說過,鱔魚見了雨能迎著雨飛,也能跟著雨水往地底下鑽。據他後來分析,鱔魚可能是鑽出水桶跑掉的,因為水桶上有兩個桶鼻,盆子扣不嚴,會留下很寬的縫隙。

    奶奶從雲城迴去就得了半身不遂,後來就死在這個病上。江學孟常想,如果自己不去煤礦,奶奶就不會擔心了,也就不會來雲城了,自然也不會得那個病了。自己當初的那個選擇,現在想起來是多麽輕率,多麽糊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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