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蓉說起公公簡直是口若懸河,涉及到男人們經常議論的一些話題,她往往也能參與其中,有時甚至能說出令人刮目的見解。

    一次,老何、老魏幾個人不知怎麽說起了文化大革命。這是一個能引起江學孟的興趣的話題,盡管他對那場運動沒有一點兒好感。他參加了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害了別人,自己也深受其害。

    文化大革命爆發那年江學孟十六歲,上初中三年級。他當過紅衛兵,抄過“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黑幫”,“地主分子”的家。這些人,有他的老師,有他的同學,有他家的鄰居,有他父親的同事……那是一場真正的惡夢,令人不堪迴首,更叫江學孟痛心疾首。

    江學孟本來以為,在文化大革命這個話題上與小蓉沒有什麽可談的。小蓉比他小十歲,文化大革命時她才六、七歲,能懂什麽?出乎江學孟意料的是,小蓉關於文化大革命的迴憶不僅使他震驚,他也從中深受啟發。

    小蓉的祖父是雲城的富商,在城裏最繁華的四牌樓開著一家買賣。由於家境富裕,小蓉的父親從小學一直念到大學。念高中和大學都是在解放以後了,盡管解放了,沒有錢的人家還是念不起高中和大學的。

    小蓉的祖父在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六五年病故。小蓉的父親後來深感慶幸:倘若父親再多活一年,肯定要在文化大革命中受盡折磨。

    文化大革命爆發,小蓉的家作為“黑五類”在第一次抄家浪潮中就被抄了。小蓉的父親是雲城市水利局的技術員,被打成“地富反壞右”,“黑幫分子”,批鬥了幾個月之後,送到水利局下屬的淤泥河水庫農場勞動改造。

    丈夫被抓走了,家被抄了,紅衛兵勒令他們限期搬家。小蓉的母親帶著婆婆、母親和三個未成年的兒女,離開了居住了多年的祖宅——那套一水青磚的小四合院,搬到了東街的一個大雜院裏。

    小蓉的母親是銀行職工,天天得上班。小蓉的哥哥小賓上三年級,小蓉剛上一年級,弟弟小奎還沒上學。

    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裏,小蓉家裏沒有聲息。家裏隻有兩個小腳老太太跟一個六歲的小男孩。

    學校裏不上課。五年級六年級的學生組織了“紅小兵”,三天兩頭跟著老師批鬥“牛鬼蛇神”。四年級以下的學生幾乎沒有人管,在學校一天到晚都是“自由活動”,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幹什麽幹什麽。

    學校離小蓉家的舊宅不遠,不知是出於懷念還是出於仇恨,小蓉經常去舊宅。舊宅大門鎖著,(是可恨的紅衛兵鎖上的)貼著封條。院門兩邊的灰色磚牆上總是貼著大字報。小蓉認不全大字報上的字,看不懂是什麽意思,可是她認識爺爺和爸爸的名字。大字報上一出現那兩個熟悉的名字,她的心就象針紮一般一陣陣發疼。她痛恨大字報,痛恨那些把爺爺爸爸的名字寫上大字報還打上紅叉的那些人。第一次看見有爺爺和爸爸名字的大字報,她不顧一切上去就撕,高處夠不著,找樹棍劃。這樣的舉動若出在成年人身上,早被當作“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現行反革命當場抓起來了。小蓉剛上學,人們以為這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是在玩耍,嗬斥了一番沒有追究。小賓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就把小蓉拉到一邊戰戰兢兢囑咐道;“小蓉呀,再不能去扯大字報了。讓人家知道了媽媽就得挨批鬥呀!”

    母親哭著,那複雜、痛苦的表情,那難以言表的擔憂和恐懼,終於讓小蓉意識到她撕大字報會給母親帶來災難。她不能再讓憔悴的媽媽和年邁的奶奶、姥姥遭受不幸了。

    小蓉在白天,在人多的時候不撕大字報了,隻在傍晚人們都吃飯,街上沒人時才去撕。為了迅速,隻撕爺爺和爸爸的名字。夠不著的地方,就用樹枝劃爛。

    東街那個大雜院住著七家人。大門口的那家男人是運輸聯社的工人,胳膊上戴著紅袖章,走路趾高氣揚,說話炸聲炸氣。仿佛全院子裏頭隻有他最革命。小蓉家是被抄家趕出來的“黑五類”,三個孩子太小,兩個小腳老太太終日不出屋,所以他隻有在小蓉的母親身上來表現他的“革命精神”和“無產階級立場”了。

    “資產階級的臭婆娘!你家還藏著反動東西沒有?趕快交出來!”

    “資產階級的臭婆娘!你那個黑幫男人給你來信沒有?攻擊沒攻擊無產階級專政?你老實交代!”

    小蓉的母親一見著他就渾身發抖,到了家裏偷偷哭,連上廁所都不敢去,硬憋到天黑以後再去。

    小蓉是在搬來一個月之後發現這個情況的。那個男人也忙著“革命”,並不是天天在家。即便在家的時候,也不一定天天都能碰上小蓉的母親下班。所以,在小蓉家搬來的一個月裏,那種情況發生了兩次。有一次小蓉放學迴來發現母親邊做飯邊偷偷流淚,問母親怎麽了,母親說沒有什麽,小蓉也沒有在意。這些日子眼淚見得太多了,奶奶和姥姥,哪一天不是想起來就哭一陣子?

    第三次恰好讓小蓉碰上。這一天小蓉從學校迴來,那個男人正在門洞裏刁難母親,小蓉一下子衝到那個男人跟前。

    “你為啥欺負我媽?我媽招你了惹你了?”

    “小黑崽子,還挺厲害!滾一邊去!”男人揮手撥拉小蓉,小蓉氣憤已極,抓住男人的手就咬,男人“哎喲”一聲猛地一推,小蓉摔出去幾步遠,頭不知道碰在哪兒了,流著血。母親跑過去抱住女兒,小蓉推開母親,站直身體,瞪著那個已經有點兒驚惶的男人。血從小蓉的額角淌下,在眼角拐了一下流到麵頰上。她這時還沒哭,瞪著那個男人站了片刻,突然瘋了一般哭嚎著向男人撲去。嘴裏不知嚎叫著什麽,兩隻小手死命地在男人身上亂抓亂撕。男人沒再敢推她,邊招架邊往家門口退卻,退進家趕緊關上門。任憑小蓉怎樣拍門怎樣踢門再沒出來。

    母親拉小蓉迴到家,邊哭邊給女兒擦拭血跡。兩個男孩子都見過母親受辱,誰也不敢去跟那個男人評理。奶奶,姥姥也哭著去摟小蓉,小賓,小奎跟著哭。沒有人說話,屋裏一片哭聲。

    第二天,小蓉早早迴來站在大門口等母親下班。連著一個星期,小蓉天天都在母親下班的那個時候守在大門口,就象個小門神。

    那個男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露麵。終於有一天小蓉又看見他了。畢竟是一個院子裏住的鄰居,不見麵是不可能的。

    “小蓉,放學啦?”

    男人主動打起了招唿,臉上看不出有什麽惡意,倒是透出幾分關切和憐愛。

    小蓉沒理他,頭一扭進了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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