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八年,正是漫天鵝毛紛飛時節。

    臘月將近,揚州城內外依舊如同往昔繁忙,雪花堆積在地上,集成厚厚的雪層,行人深一腳淺一腳,邊走邊咒罵。

    啪!

    隻聽驚堂木震天顫,夫子巷一久負盛名的客棧之內傳出說書人嘶啞的述講——

    “且看那東方不敗一淩步旋身,鑽心龍抓手倏然使出,任我行提防不及,隻得瞪大了眼睛……”

    底下一堂子聽客津津有味地嗑著瓜子,人手一壺清茶,聽得如同身臨其境。

    掌櫃的扒拉著算盤珠子,小二抹完眼前的板凳,抬眼看了看天色,麵上一變,趕忙迴身提醒道:“掌櫃的,您看這天色可是要進晌午了?”

    掌櫃的聞言抬頭一看,立馬驚覺跳起,三兩步竄到門口探頭查探一番,伸手抹汗:“今兒生意太好,我都忘了時辰,快去將那大老爺慣喝的毛尖取出來,然後去找幹淨的雪水!快去!”

    二樓,堂坐。

    說書人一瞪眼,唾沫星子一串串飛濺開來。

    臨窗坐著一桌男客,各個身欣體長眉清目秀。

    看去像是打頭的男子一襲豔色紅袍,頭頂碧玉紫晶觀,細細的東珠鏈自臉頰滑下,沒入衣領,襯著他膚色更顯白皙。

    男子不緊不慢飲口茶,微微皺眉,似乎很不滿意茶葉的品質,卻沒說出口,雙眼似笑非笑看向樓下匆忙的掌櫃。

    “你們說,是什麽人要到,才能讓這掌櫃的如此殷勤備至?”

    外側的青衫男,比一行人看去都要健壯些,立時躬身答道:“想必是揚州城內了不得的大戶,教主若是有意,屬下這便去打聽。”

    紅杉男子淡淡瞟過去一樣,讓那青袍男心下有些忐忑,趕忙躬下身子不敢再多言。

    “哼,”

    茶飲盡,輕擱置桌麵,取來一枚茶果,紅衫男子輕笑一聲,眼中卻不帶喜色:“楊總管總是這樣自作聰明,可怎麽好呢……”

    青袍男子驚得瞳孔一縮,隨即明白自己又一次獻錯殷勤,慌亂的同時不由又在心中腹誹,教中人隻看到自己在教主身邊隨身侍奉前途無量,又怎麽知道往日裏冷靜威嚴的教主,私底下卻是這樣的喜怒難辨呢。

    “教主怎麽了?”

    正對麵靠窗倚著的青年無辜的轉過頭,聽書聽得入了迷,竟沒發現眼皮子底下由出來這一檔子事兒。

    自從五年前迴教,前教主不明緣由地與東方鬧翻,反被謀篡開始,東方教主便慢慢從從前的開朗變成了這幅模樣,武功也是突飛猛進,可是與自己一等的往日兄弟之間,卻好像再迴不到親密無間了。

    蓮蓬前輩為什麽沒有與教主一起迴來,實際上到了今天他還是想不明白,私底下不是沒有問過,可是當東方還是香主時,聽到這個問題便隻會沉默與歎氣;到了後來,他成了萬人之上的教主,再聽到這個,隻會似笑非笑的盯著自己了。

    從那過後,自己就知道,這個東方,再不是從前那個可以一起吃酒喝肉的兄弟了。

    青年疑惑問出聲,東方亦是喜怒不變瞟過來一眼,抿著嘴有些不虞。

    “楊蓮亭,你說。”

    青年見眼前人不搭理自己,也不敢再問,矛頭調轉,指向那青袍男。

    楊蓮亭有些為難的看了自家教主一眼,心下捉摸不定,隻得愈加恭敬地對青年道:“顧堂主恕罪,屬下方才聽聞教主苦惱,便自作聰明尋了個餿主意,讓教主不快了。”

    顧長安放下手中磕了一半的瓜子,偷偷用餘光瞟了自家教主一眼,一樣不敢再放肆,教主想必是……

    又想起了那個人吧。

    正心中猜疑不定,顧長安便見自家教主臉色更加不好,似有什麽不可忍耐之事騷擾,皺眉拂袖起身,大步便朝樓下走去。

    行至門口,東方猶疑地停下步伐,遙遙朝天邊望去一眼——

    這地方,總有種,讓自己思念的,不安的,悸動的味道。

    東方低下頭,驕矜一笑,眼裏滿滿的全是惘然與沉寂。

    自己費盡心機,取得教主之位,這麽些年的人力物力,卻尋不到對自己來說最為重要的東西……

    真可笑。

    東方不願再沉湎,亦不管身後之人是否跟得上,一揮衣袖,身後的披風滾起豔色的浪袍,抬步三兩個輕移,隨即跑出客棧的顧長安與楊蓮亭便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二人無奈對視一眼,搜尋而去。

    前腳一行人剛剛隱入人群,後腳掌櫃的便迎出門外,遙遙望向街邊那頭。

    簇擁的人群緩緩挪出條空擋,依稀能聽見有人驚訝的讚歎與好奇響動。

    掌櫃的整理整理自己的衣襟,趕忙吩咐小二將店內準備好的紅絨布取出來,長長的自門外鋪設到對門口,掃撒清淨。

    “來

    了來了來了——”

    掌櫃的輕唿一聲,二人急忙迎出門去。

    從人群那端,緩緩駛來頂素色軟轎,八人大抬,前後侍衛家丁簇擁環繞,有侍女一路隨行,皆生的端莊美豔,各有千秋,古舊的小巷立時便蓬蓽生輝起來。

    轎子晃晃悠悠駛來,停在紅絨地毯正前方,侍衛已將看熱鬧的百姓們隔離開來,掌櫃的此時立馬殷勤地上前招唿——

    “哎喲~蓮莊主,您可算來了,小老兒在這盼了一天,鐵口書生已經在裏頭熱好了身,正候著呢!”

    轎前的侍衛一把將他攔在五米開外,掌櫃的也不惱,反倒摸著腦袋一個勁兒地笑。

    轎邊的侍女提著羽扇捂嘴輕輕一笑,銀鈴般的聲響幾乎酥了臨近所有男子的骨頭,紛紛在心中嫉妒轎中之人豔福不淺,再看身邊的那些個隨行女官,哪一個不是天姿國色?!

    女子笑罷,軟軟開口:“胡掌櫃可是難得的明白人,倪虹,給掌櫃的包封利市,就取……公子三月剛到手的那枚極品東珠罷。”

    掌櫃的雙目圓睜,話也說不清了,隻知道弓著身子一個勁兒的謝恩。

    果真,討好了這揚州城聞名的蓮莊主,便是一生懶怠鬆懈,也不必擔心手頭赤字了。

    女子不鹹不淡抿嘴代替自家公子接下,隨即轉身彎腰對著轎子裏的人小聲說了句什麽。

    轎簾外側裹了珍惜的貂裘,即使是小富之家也視作珍寶的東西,轎中之人竟好似一點兒也不明珍貴,用在了這樣的地方。

    掌櫃的遙遙聽見男子清脆的嗓音,隨即,轎後的幾名侍女都上來了,方才一直主事的女子弗手輕輕掀起轎簾,隨即便有人殷勤地上前預備攙扶。

    入眼先是墨色的烏發,垂順柔長,自胸前滑落,頭戴一頂暗紅色的頂冠,日光照耀下水波流轉,不似凡品。

    男子抬頭,麵冠如玉,唇紅齒白,隻是依稀之間,能看出久經上位的威嚴,臉頰邊上有身上滾浪銀裘貼服著的軟弱絨毛,男子伸手輕撫,皺著眉頭,扭頭盯著右手邊店鋪之上的頂簷……

    這熟悉的感覺……

    “公子。”

    女子上前一步,抬手輕輕托住男人小臂,淺淺輕笑。

    男子轉首,低頭看到女子的微笑,微微挑眉,隨即抿嘴點頭道:“無事,不過憶起了從前的故人,不過想必他也不在這裏。”

    “哦?故人?”女子做出吃緊的

    模樣,很是可愛嬌憨:“莫不是,公子在子衿之前的故人?”

    男子微微一笑,點頭道:“不提這個,先忙活了正經的才是。”

    女子沒得到迴答,麵上有些僵硬,勉強咧嘴笑了笑,低著頭溫順地跟隨而去。

    掌櫃的一甩袖袍,當先大步跑進客棧,高深吼道:“鐵嘴!去吃個生蛋潤喉!蓮莊主到了!!”

    然後立馬笑吟吟轉過頭來,諂媚道:“蓮莊主稍候,小老兒去把話本兒取來,還勞煩點上一首。”

    蓮莊主搖搖頭,垂眼取過身側之人奉上的熱茶,身子軟軟陷進軟椅中,想了想,道:“還聽之前那個,講仔細些。”

    掌櫃的直起身,有些呐呐道:“可是蓮莊主……那一首,您都聽過七遍了……”

    子衿眉眼一豎,抬手就要去取腰側的軟鞭,嘴上大罵:“叫你去便去!廢話那麽多做什麽!”

    掌櫃的嚇一大跳,不敢多言,跌跌撞撞就跑上樓去,蓮莊主不滿地擱下茶盞,眼角斜視那名叫子衿的女子,沉聲道:“你這是在做什麽?出門在外的,就不能安分些麽?”

    子衿眉眼一跳,轉身跪在腳下受罰不提。

    那頭上,鐵嘴稍稍定了定神,提拍驚堂木脆響,嘶啞的嗓音緩緩簡述——

    “且看那東方不敗一淩步旋身,鑽心龍抓手倏然使出,任我行提防不及,隻得瞪大了眼睛……”

    蓮莊主唇角輕勾淺笑,舉盞啜飲,翹起一隻腳微微搖晃,點點頭似是十分滿意。

    唿哨,卻又擰起眉頭,扭頭緊緊盯著二層臨窗的那桌木椅,眼色暗沉,不知在想些什麽。

    好一會兒,才又綻開了笑意,隻是這一次,卻成了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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