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屾番外沈屾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歪過頭,車窗外圍成一圈的嘰嘰喳喳的男生女生們明顯有點兒喝高了,當年的副班長徒勞地招唿大家上車,卻沒有人聽他的。


    “我說,你。”坐在駕駛位上的男生聲音低沉,車裏有淡淡的酒氣環繞,沈屾突然想起當年看書的時候一直不明白的一個詞——微醺。


    “什麽?”她沒有看他,目光直視著風擋玻璃,就像當年緊盯著黑板。


    “我問你……”他突然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後扳過她的下巴,熱熱的唿吸噴了她一臉。


    沈屾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活了二十幾年,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她。


    “我問你,你現在,有沒有一點兒後悔?哪怕一點點。”


    他們都這樣問。所有人。


    “沈屾,你有沒有後悔過,有沒有。”


    “沈屾,你是所有人中最努力的。”


    “沈屾,你是不是從來都不出去玩?”


    “沈屾,你是不是做夢都在學習?”


    “沈屾……”


    沈屾知道他們想說什麽。“沈屾,天才是99% 的汗水和1% 的靈感,你說,你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為什麽命運還是讓你陰差陽錯成了一個庸碌之輩?”


    “沈屾,你中考失利,賭氣進普高,高中三年拚了老命,最後還是進了本地的大學。


    沈屾,你不怨恨嗎?早知如此,不如當初開開心心享受青春,玩到夠本。沈屾,你後不後悔?”


    沈屾,你後不後悔?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她輕聲說,沒有任何賭氣的意味,安然從容。


    眼前的男生不複初中時候的嬉皮笑臉和邋邋遢遢,衣著光鮮地開著自己的寶馬x5來參加同學聚會。沈屾在所有人身上都看到了時間的神奇法術,隻有她自己,好像靜止在了歲月中。


    她在考研,來之前還在省圖書館自習,所以是女生中唯一一個背著雙肩書包的人,依然是素麵朝天,梳著十幾年不變的低馬尾;藍色滑雪衫,無框眼鏡,白色絨線帽,清瘦,沒有表情。


    酒樓裏最大的包間,初中同學來齊了40 個,三教九流,散布在社會的各個階層,熱熱鬧鬧地喝了三個小時的酒,她坐在角落,隱沒在陰影中。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來參加同學會。從畢業到現在,她從來沒有出現過。


    也許是那個刻薄的姑媽一句“再學下去都學傻了,反正也學不出什麽名堂,多結交點兒有用的同學,以後人脈最重要,你還想一輩子待在學校裏念到老啊”——她無 沈屾番外力反駁。她已經平庸到底了,沒有對抗的底氣和資本。


    盡管她心裏從未服輸過。


    然而卻知道,話雖然難聽,卻有幾分在理。她的確應該看看外麵的世界,父母老了,曾經那條改變命運的道路漸漸狹窄到看不到明天,也許,她真的應該停下來,看看別人了。


    “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得到了沈屾輕描淡寫的一句“不後悔”,男生把手砸在方向盤上,掏出一包煙,想了想又塞迴到口袋裏。


    “你知道我問的是哪件事兒嗎,你就敢說不後悔?”


    這次來參加同學聚會的人中,有四個人開了自己的車過來,所以吃完飯之後大家就商量好,女生坐車,男生自己打的,一起開赴最大的ktv 去唱歌。沈屾先從飯店走出來,站在門口吹冷風,後麵浩浩蕩蕩一群稱兄道弟拉拉扯扯的男生女生,大家都喝得滿麵紅光,隻有她孤零零站在旋轉門旁。


    好像這個北方小城裏的一捧捂不熱的雪。


    “沈屾!”她抬頭,有車一族中的某個男生已經打開車門在喊她了,她愣了愣,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還是走了過去。


    本來想坐到後排,卻被他硬塞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他也坐上來,關上車門,把霓虹燈下的歡聲笑語都隔絕在了外麵。


    暖風開得很大,她感激地說了聲:“謝謝。”


    這個男生看起來很陌生,不過她似乎有點兒印象。記憶中,那好像是個很喜歡打架的男生——反正坐在最後一排的那群男生,長得都很像,行為性格都跟量產的一樣。


    然後他很突兀地問她:“沈屾,你後悔嗎?”


    沈屾隻能尷尬地笑笑:“我記得你。”


    換了以前,對這樣囂張的逼問,她可能冷著臉理都不理了。


    自己到底還是有一點兒改變了的。


    “是嗎?”男生的語氣有一點兒痞氣,“那你說,我是誰?”


    沈屾語塞。


    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點,男生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用力拍著方向盤,然後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說:“我再告訴你一遍。葉從。一葉障目的葉,人外有人的從。”


    兩個古怪的成語從眼前這個明顯沒有太多文化的男生嘴裏冒出來,實在是有些裝得過分了。


    沈屾覺得想笑。然而再不匹配,也不及當年。


    當年,他在她麵前作自我介紹的時候,可是連“一葉障目”這個詞都說不全。


    當年。可曾記得當年。


    沈屾曾經自嘲,她的每一年都和前一年沒什麽不同。學習,考試,睡覺。日日年年。


    好像沒什麽值得記住的,所以也不知道都忘了什麽。


    然而就在那一刻,星星點點的迴憶撲麵而來,就像一片葉子,蓋住了她的全部視線。


    如果問起沈屾對於“童年”兩個字的印象,恐怕是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畫麵。


    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後座上,陰天,悶熱。


    爸爸的車騎得很快,燕子低飛天將雨,他們卻沒有帶傘。沈屾有些困了,整個身子伏在爸爸的後背上,眼皮越來越沉重。


    “屾屾?別睡著了。”


    她輕輕應一聲,過了幾秒鍾,上下眼皮再次打架。


    “屾屾?別睡著了。”


    爸爸半分鍾說一次,她應聲應得越來越虛弱。她知道爸爸怕她像上次一樣因為睡著了把腳伸進了後車輪,絞得皮開肉綻。


    沈屾番外“屾屾,別睡了,你看這是哪兒?北江公園。下次兒童節爸爸媽媽就帶你來北江公園玩好不好?”


    她努力睜開眼,路的左側,他們正在經過的大門,的確是北江公園。天藍色的雕花拱門,左右各一個一人多高的充氣卡通大狗,伸著舌頭朝她笑。


    “好!”她笑,一下子覺得不困了。


    後來她爸媽也沒怎麽抽得出時間陪她去北江公園玩。她第一次邁入北江公園的大門,竟然已經是三年級學校組織的春遊了。小時候幻想著和爸爸媽媽一起跟門口的充氣大狗合影,然而真的站在門前的時候,發現那裏早就換成了一排排蝴蝶蘭花盆。


    沈屾和同學們一起站在北江公園門口集合,看著闊別已久的大門,突然覺得有點兒委屈,想起那個沒有兌現的承諾,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兒算是任性不甘的表情,像個十歲的孩子了。


    不過她很懂事,也不曾因此而在爸爸媽媽麵前鬧過。


    長大之後懂得迴顧和憐惜自己了,沈屾不禁有些遺憾,她是不是懂事得有些太早了?


    然而單純到複雜的過程是不可逆的。她沒有選擇。


    沈屾記得臨近中考的那年夏天在全市最大的圖書市場遇見餘周周,當時她們兩個在尋找同一本冷門的曆年中考真題匯編。


    那個盜版和小店雲集的大雜燴裏往往能淘到不少好書,價格又公道。如果說當年沈屾有什麽休閑娛樂活動的話,應該就是坐上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去遠在城市另一邊的圖書市場閑逛一個下午。她淹沒在雜亂的書海中,暫時忘卻了自己給自己設置的層出不窮的目標和望不到盡頭的未來。


    她比餘周周晚到了一步,店主從犄角旮旯翻出已經被壓得皺巴巴的試卷集,麵對著兩個一樣高的女孩的灼灼目光,說了價錢就退到一邊讓她們商量。


    沈屾沉默著。她從來都喜歡用沉默的壓迫來解決問題。並不是策略,隻是她並不會別的方式。


    餘周周表現了和傳聞中一樣的八麵玲瓏,她翻了翻習題冊,然後推到她麵前,笑眯眯地說:“我買了也是浪費,就是求個心安。還是給你吧,你做了覺得好的話,借我複印一份就成。”


    沈屾點點頭,掏錢包的時候頓了頓:“你真不要?”


    餘周周鄭重道:“不要……太髒了。還皺巴巴的。”


    這才是實話吧?沈屾想笑,不過估計自己的表情還是很冷淡。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翻譯,她實在學不會和這個世界溝通,即使她不在乎世界對她的誤解。


    餘周周優越,快樂,有資本,有天分,可以偷懶,可以不按常理出牌,可以嫌棄一本重要習題冊太髒。


    沈屾不可以。她認準的東西,再髒再不堪,再苦再艱難,都會去得到。她不在乎表皮,隻在乎用途。


    後來中考失利,她冷笑著坐在空蕩蕩的窗台,看著餘周周在自己麵前小心收斂著屬於勝利者的喜悅,又不敢展現可能會傷害她自尊的同情,手足無措。


    她們都錯看了沈屾。她們以為她會不甘會妒忌。


    沒有人理解她。


    其實她從來沒有在乎過學年第一。如果能達成目的考上振華,那麽即使她一直是學年第十也沒有什麽所謂。一直孤絕地拚搏努力,霸占著第一的位置絕不鬆懈,隻是因為這樣達成目的的把握更大一點。


    僅此而已。


    然而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問餘周周:“你知道你自己最大的優點和缺點是什麽嗎?”


    也許是自己從來沒有主動和她交談過,餘周周謹慎地想了半天,還是搖了搖頭。


    沈屾番外沈屾笑了,說:“可是我知道我的。對我來說,最大的優點和缺點是一樣的。”


    然而餘周周卻沒有問。她不知道為什麽克製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微笑著說:“你知道,那很好,你比我們都……都……”


    她想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中心詞。但是沈屾明白。


    似乎從出生那一刻起,沈屾要背負的一切已經注定了。究竟是因為她天生如此所以選擇承擔,還是因為必須承擔所以才變成這副樣子,這個問題就好像雞生蛋還是蛋生雞,循環無止境。


    如果那天餘周周真的問了,她會告訴她三個字:企圖心。


    沈屾不知道這個詞是不是自己發明的。不是目的,不是抱負,不是理想。


    隻是企圖。她最大的優點和最深的缺陷來源於同樣的企圖心。


    餘周周是否還記得當自己說出“我必須考上振華”時,她臉上無法掩飾的詫異?


    然而那個幸福的女孩永遠不會懂得。沈屾的生命從一開始就充滿了太多的“必須”。


    沈屾的父親是殘疾人,兒時發高燒導致右耳失聰,年輕時候做工人,機器故障,又軋碎了右手三根手指。他和沈屾媽媽是同一個工廠的同事,經人介紹結婚,一年後,沈屾出生。


    然而事實情況又不僅僅是這樣簡單。他在八歲的時候隨著沈屾奶奶的改嫁到了一個幹部家庭,這種現在看來十分平常的事情,放在幾十年前,必然是會引起一定範圍的風波。上一輩人的曲折辛酸沈屾不得而知,但是別人家在過年的時候和爺爺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同處一室其樂融融的景象,沈屾從來就沒有感受過。


    “爺爺”在和沈屾奶奶結婚前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長大後都在省委上班,公務員職務就像家族慣例代代相傳,隻有她父親是個專門扶持殘疾人的小工廠裏麵的小工人。


    沈屾不靠天不靠地不走後門不服輸的個性,也許就是來自父親。寄人籬下,要有自知之明,要劃清界限。他右耳失聰,有很多話聽不清楚,可是老街坊鄰居都在說什麽,想也想得出來。


    更何況,他眼睛是亮的,同父異母的所謂兄弟和姐妹的眼色,怎麽會看不懂。


    爸爸常常對她說,你奶奶年輕時候的選擇我沒辦法說什麽,可是我要讓別人知道,我什麽都不圖他們的。


    沈屾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勾肩搭背交換名片的初中同學們被窗上自己唿出的白霧模糊得很不真實。互相利用才是那條正確的路,自己和父親那樣心懷孤勇獨自上路,終究是要撞得頭破血流的。


    “我說,你的車,是你自己的嗎?”


    葉從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想了想才迴答:“朝我爸借了一部分錢,貸款買的。”


    沈屾點點頭,不作聲了。


    “怎麽著,你果然後悔了啊。”葉從笑起來,終於還是忍不住,打開駕駛位一側的車窗,低頭點了一支煙。


    沈屾一臉迷惑地望向他,葉從不禁有些尷尬。


    “你果然不知道我指的是什麽啊……”


    沈屾並沒有好奇地追問,她隻是非常認真地澄清了自己的問題:“我隻是想知道你這麽年輕,到底是怎麽開上這麽好的車的。我不大懂。”


    葉從啞然失笑。


    果然還是初中那個沈屾。


    沈屾多年待在校園,學的又是電氣化,專注於課本卷子之中,的確從來不懂得外麵的世界。錢是怎麽賺的?合同是怎麽簽的?幾萬一平方米的房子都是什麽樣的人在買,靠月薪三千,要積累多少年?


    她向來不善於旁敲側擊地套話,剛剛的問題更不是恭維或者羨慕。


    對於沈屾來說,這隻是一個她琢磨不明白的問題而已。


    沈屾番外你的錢,哪兒來的?


    不過聽到他說是朝父親借的錢,沈屾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不過是資本主義原始積累。


    就像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姑媽能把自己成績一塌糊塗的兒子花錢弄進振華再弄進省裏最好的高校最好的專業。說沈屾心裏沒有一絲計較,誰都不會信。


    可悲的就是,他們都不會相信,從小爭第一的沈屾,真的從來不曾計較。


    莫羨人有,莫笑己無,有本事就自己去爭取。


    葉從長長地吐了一個煙圈,似乎是猜到了沈屾在想什麽。


    “你還想和他們一起去唱歌嗎?”他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沈屾搖頭:“不想。”


    “那你幹嗎還不走?”


    她愣住了,這句話語氣不善,問的卻是非常實在。


    是啊,她幹嗎還不走。因為無奈地聽從了姑媽的建議,應該出來接觸接觸老同學,放下“虛榮心”,“見識社會”,“知道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她竟然真的就打算一路“見識”到最後了。


    連這種事情都十二分認真,有始有終。沈屾不知道是應該佩服自己還是替自己悲哀。


    苦笑了一聲,她把手搭在車門把手上,說:“你說得對,我不想參加,這就走。”


    沒想到對方扔下一句兇巴巴的“係安全帶”就一腳踩下油門,沈屾被速度狠狠推向椅背,常年伏案讓她有輕微的駝背和頸椎疾病,這一下突然挺直,連自己都聽到了輕微的“哢吧”的聲音。


    她迴過頭,被扔在酒樓門口的同學們過了一陣子才反應過來,紛紛跑到馬路邊張望,一張張臉孔越來越小,最後淹沒在夜色中。


    “我敢說,他們肯定以為咱倆去開房了。”


    還沒等沈屾反應過來,他就壞笑起來。


    “我這人最討厭別人編排謠言,既然這樣,我們還不如坐實了它,你看怎麽樣?”


    沈屾常年蒼白的臉色終於因為葉從的這句渾話而恢複了點兒血色。


    氣的。


    葉從的車越開越遠,向著城郊高速的方向。沈屾平靜地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絲毫沒有因為周邊的景色脫離了她平時的活動範圍而慌張地詢問。


    “你倒挺鎮定的啊,不怕我欺負你啊?”


    沈屾偏頭看了看自己這一側的倒車鏡:“你怎麽可能對我有好感。”


    葉從愣了一下,又大笑起來:“沈屾啊,你這麽多年是吃防腐劑長大的啊,怎麽可能一點兒都沒變呢,連說的話都一個字不差。”


    麵對沈屾不知道是第幾次疑惑的目光,他聳聳肩:“說真的,好感這個詞,當年還是從你嘴裏第一次聽說。學習好的人,詞匯量就是大啊……”


    車最終停在一片正在興建的廠房門口。葉從先下車,繞到沈屾一側搶先一步幫她拉開車門,說:“下來看看。”


    “這是……”


    “這兒建好了就是我的了。”


    “做什麽?”


    “衣服。”


    “你是老板?”


    “嗯。”


    沈屾絞盡腦汁,覺得似乎還應該問點兒什麽。


    “你是不是又想問我哪兒來的錢,是不是我爸媽的,我賣的是什麽衣服,什麽時候開始的,一個公司是怎麽設立的,怎麽注冊,啟動資金是多少……嗯?”


    沈屾嚴肅地點頭,那副樣子再次逗得葉從笑起來。


    “初中的時候我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可能給第一名講這些。”


    沈屾心裏感到有點兒不舒服。


    沈屾番外這種不舒服就像是不停被追問後不後悔一樣,讓她有種很深的無力感。她並沒有妨礙到任何人,她努力學習,勤奮刻苦,安靜地坐在座位上,不曾嘲笑過任何人,也不曾迫害或者阻礙任何人,為什麽所有人都願意用“命運弄人”這種理由來到她麵前尋找平衡感?


    然而天生不認輸的勁頭又迫使她忍耐,一定要虛心聽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這種心理掙紮表現在了臉上,葉從有些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正趕上沈屾轉過頭想要說什麽,那隻溫熱的手,不小心就擦過了她的臉頰。


    兩個人都尷尬得沉默了一會兒,葉從才用有些發澀的聲音開了口。


    “初中那會兒,我的確挺犯渾的,不好好學習,天天台球室網吧地混,的確非常非常……我爸媽忙,根本來不及管我,零錢盒子就放在桌上,等到他們發現都被我拿空了,就一頓胖揍,教訓幾句,還沒來得及給我時間蹲牆角深刻反省,兩個人就又忙得沒影兒了。”


    “我犯渾到了初三前夕,馬上要考高中了。當時家裏麵其實條件還是不大好,但他們還是認準了讀書是正道,我成績再爛,花多少錢也都要把我塞進至少是區重點一級的學校。”


    花錢塞進區重點。


    沈屾忽然想起當年自己一意孤行,在誌願表上除了振華什麽都沒有填,市重點區重點統統是空白。


    她去了普高。


    父母不曾埋怨過她中考的失利。她自己站出來,在父母努力籌錢想要把她送進某個重點校自費生部的時候,認真地說,自己要去普高。


    願賭服輸。總有下一次,她不會永遠輸。


    這一切現在迴憶起來,仍然有一點點痛。眼前這個混了整個初中的葉從,竟然也去了區重點。


    “我沒去。”


    葉從似乎總是能讀懂沈屾的心事。沈屾不知道是他格外敏銳,還是自己格外好懂。


    “能天天和一幫不三不四的人出去遊蕩瞎混,因為我還是幼稚不懂事,心裏也想著既然父母這樣說,我自己好歹也能有個學校繼續混高中,什麽都不用擔心。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爸媽掙錢有多難,或者說我到底是不是讀書那塊料。”


    葉從坦然的態度讓沈屾很不齒於自己剛才的小肚雞腸。


    “後來有天我和幾個哥們跑到一百那兒新開的台球廳去玩,路過地下通道,看到我媽自己扛著一個大編織袋,比麻袋還大好幾圈,汗順著臉往下淌,拽繩勒得她手上一道道紅印子……我才知道,他們從外縣上貨,人家運到火車站就不管了,這兩個人舍不得花錢雇車,就自己扛。”


    “那時候才覺得,自己太他媽渾蛋了。”


    “後來呢?”


    葉從猛地抽了一口煙,然後才緩緩吐出來。蒼茫夜幕中,煙霧和白汽嫋嫋升起,沈屾隻覺得心口有一塊也像眼前的白色一樣,濃得化不開。


    “你是不是以為我從此體會到我父母的苦心,發奮讀書,成了一個有出息的小夥子?


    “沈屾,那是你,不是我。


    “我倒還真的努力了一陣兒,也不知道我是真的不是那塊料,還是因為努力得太晚了,總之中考還是考得特別差。我爸也沒揍我,他知道我也就那樣,所以緊鑼密鼓地幫我四處托關係送禮,想把我弄進北江區重點。


    “當時是我自己站出來,死活也不念了。如果一定要讀,要麽職高要麽中專,肯定不去學物理化學了,我不想再浪費他們的錢。好歹,如果再扛包,我也能出把力是不是?


    “這迴我爸可真揍我了,往死裏打。”


    停頓了一下,他又吸了口煙,痞痞地笑:“算了,家長裏短的,說那麽多沒意思, 沈屾番外總之後來我贏了,我沒念書。我奶奶從老家那邊打電話過來罵我爸媽,周圍鄰居也都說我是啥都考不上的廢物……總之,那段時間還挺有意思的。”


    沈屾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這樣的場景有什麽意思。


    也許是現在站在自己的工廠前麵,迴頭看多麽艱難的時光都會覺得有點兒意思的吧。


    老子當年也過的。


    葉從不知道為什麽不再講,沈屾和他並肩站在半成品廠房前,一同吞吐著北方寒冬冰冷的空氣。那個同樣失意的夏天,沈屾和葉從做了不同的選擇,然而背後卻有著同樣的勇氣。這種勇氣值得他們引以為傲,並且永遠不會因為最終成敗而失去光澤。


    “我能不能問一句,你究竟為什麽帶我到這兒來講這些?”


    “因為我……原來我說了這麽半天,你他媽還沒想起來我是誰啊?”


    葉從有些絕望地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班主任熱情洋溢地表揚了第一名專業戶沈屾之後,小混混兒葉從百無聊賴,竄到她麵前,笑嘻嘻地問:“喂,請教一下,咱們考試總分是多少分啊?”


    沈屾根本沒有抬頭看他:“。”


    “那你得了多少分啊?”


    “。”


    “我操,大姐你真牛啊,就差8 分就滿分啦?”


    沈屾依舊沒有看他一眼,也沒有糾正他嘩眾取寵的錯誤。


    葉從索性搬了小板凳坐過來:“我說,大姐,傳授一下經驗唄,你怎麽能坐到椅子上動都不動呢?我爸說這樣容易長痔瘡,你為了學習連痔瘡都不怕,你真他媽是我們的楷模!”


    沈屾認真地演算著一道浮力計算題,很久之後終於緩緩轉過頭。


    那時候已經是初二的下學期,她卻非常迷茫地看著他。


    “你是誰?”


    葉從這種男生向來好麵子,四處招搖了兩年,坐在自己前排的女生竟然壓根不認識他。


    他立即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聲叫:“我叫葉從,從,就是……就是兩個人的那個從!”


    他聽到了沈屾的笑聲,哧的一聲,很輕,像在笑一個文盲。


    出於報複,他嬉皮笑臉地湊上來:“喂,大才女,你看你的名字是兩個山,我的名字是兩個人,你看咱倆是不是挺配?”


    他在心裏想象出了尖子生的七八種有趣的反應,氣急敗壞,麵紅耳赤,欲蓋彌彰,或者別的什麽?


    沒想到對方竟然認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貌似很認真地思考了一番。


    然後平靜地問:“哪裏般配?”


    隨著葉從的迴憶,沈屾也想起了這一段往事。不由得笑出了聲。


    “其實後來,我吃癟了以後,反而常常關注你了。其實自己那時候裝成熟,裝古惑仔,還是挺幼稚的。我到後來才反應過來,我應該是……”他頓了頓,撓了撓頭,“是……


    喜歡你的。後來我都不知道你考到哪兒去了,覺得你肯定沒問題,一定是去振華了,壓根沒問過你的成績。其實,估計也是自卑吧,我不願意問,差距太大。有次跟車去火車站配貨,路過振華,我還在附近轉了兩圈,以為能碰見你呢。”


    “真是對不起,我後來才知道。”


    “所以這次同學聚會看見你,我覺得你不開心。不過其實我很高興,這麽多年,起起落落,你都沒變,還是……就是那種做什麽事情都特別較真特別執著的勁頭。我特別高興。”


    “你說這麽多,就是想鼓勵我?”沈屾笑了,她摘下眼鏡,輕輕揉了揉眼睛。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我真的不知道。”


    沈屾搖頭:“我不管。我聽了,很開心。”


    沈屾番外車緩緩駛迴市區。沈屾跳下車的時候,手指滑過冰涼的把手,突然覺得心髒跳得很劇烈。


    從小到大,甚至在等待中考分數的時候,都不曾這樣。


    並不是對葉從怦然心動,並不是害羞。


    她自己也說不清,隻是突然間轉過頭,對車裏麵正要道別的葉從大聲說:“我到底還是選擇了考研,北京的學校。我不知道結果會怎麽樣,在這方麵,我一路倒黴到大。


    不過這次再失敗,我就放棄這條路。


    “他們總是問我後不後悔。我一直以為隻有你這種現在有出息了的人才有資格很高姿態地說苦難是一種經曆,對當年的選擇絕不後悔——你輟學,我去普高,你開著車,將會有自己的公司,我還是前途未卜一無所有。可是其實我傾盡全力付出了,我問心無愧,我也不後悔。他們都不信,他們都——葉從,你相信嗎?”


    車裏的男孩像當年的沈屾一樣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思考了幾秒鍾,鄭重地說:“我相信。”


    還沒等沈屾感動地微笑,他再次壞笑,補上一句。


    “我不是早就說了嘛,我覺得我們很般配。”


    沈屾愣了愣,歪頭認真地說:“你得讓我認真考慮一下,我到現在還沒發現,咱倆到底哪裏配。”


    葉從又點燃一根煙;“有的是時間,慢慢想。好好複習。”


    她要轉身離開,突然被叫住。


    “書呆子你行不行啊,你還沒告訴我你手機號呢!”


    那一刻,沈屾背對著他,笑得像個普通的初二女生。


    仿若當年,仿若還差8 分就圓滿的14 歲。


    偏偏楚天闊,長得像個王子,聰明,懂禮貌,性情溫和。站在哪裏都那樣出挑,出色得沒有辦法,想泯然眾人都不行。


    他什麽都沒有,他什麽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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