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小子淋哪門子的病!”白斷雨說,“等他去!”謝九樓扶著椅子坐在一邊:“他都這樣了,你幹脆騎驢下坡跟他走,把人治了就當替我治的。人治好了,鈴鼓的事就叫他一筆勾銷。”楚空遙笑道:“阿九這法子很好。”白斷雨半晌不吭聲,扭捏著不肯。楚空遙熱鬧看夠了,方才解釋:“老頭子不是不想,是不情願壞了他的規矩。”謝九樓:“規矩?”半神白斷雨,行醫世間,有三不治。買賣蝣人者,違逆天道眾生法則,不治;大渝楚氏皇族,除楚大楚二外,不治;欺師滅祖,六親不認者,不治。“這阮玉山正是觸了老頭子第一條規矩。”楚空遙說,“紅州城獵頭之風自古盛行,他阮氏石窟壁宮前那片鬼頭林,半數以上都是蝣人的首級這還是當年蝣族尚未沒落時就興起的。那時候蝣蠻子一心想把祁國攻克下來,數次進攻紅州,經年裏兩方死傷不斷。你謝家這些年人丁怎麽凋落的,他阮家當初也一樣。這紅州城對蝣人的恨早紮根在骨子裏了。“又因著那時蝣人為娑婆大陸最兇惡蠻橫的種族,阮氏堅信,獵下來的人頭生前越兇猛,死後放在鬼頭林就越能起到庇護的作用,所以紅州城一旦要祈雨祈福,蝣人是第一等的祭品。如今蝣族淪落為貨物一般的存在,紅州更是隔三岔五每幾年就去饕餮穀買一個迴來祭天。”話音剛落,帳子外悄悄徘徊的提燈一把跑進來,焦灼道:“你救。”白斷雨蹙眉:“什麽?”提燈心急嘴笨:“……是蝣人!”白斷雨像是明白點,從床上噌的起來:“你說今兒那暈倒的木棍子,是個蝣人?”末了又自顧嘀咕:“不對啊……老子沒聞出玄氣兒啊……”“紅州城阮玉山,拜請白先生,入府診病!”阮玉山的聲音還在大雨中迴蕩。“不管了!”白斷雨一掀被子,蹬上短靴,“先去看看!”-半神看診,楚空遙側侍,其餘人靜候門外。阮玉山一身淋成落湯雞,頭發衣裳都滴著水,倚靠廊下沿柱邊,很快站的地方就濕出一個小水塘。白斷雨出來那會兒,臉色很不好。“白先生……”阮玉山聽著開門聲湊上去,剛一開口就被白斷雨抬手打斷,又見對方往門裏指道:“我問你,先前封住這小子骨珠玄氣的法子,是誰想的?”阮玉山一愣:“我。”“你?”白斷雨又問,“你在哪學的?”“家中藏書閣,有一卷禁書……”白斷雨沒等阮玉山說完便冷笑:“倒也難為你,竟不顧家規,禁書也敢翻出來救他。”他背著手踱了幾個來迴,一發止不住氣,指尖對著阮玉山鼻子咬牙切齒地斥道:“你啊……!你當真是空有膽量,沒有腦子。你可知這封珠固氣之法兩百年前在你阮家祖宗手裏是什麽用處?若真能治病救人,又為何會被列作禁忌?!”這本是阮家數百年前專針對蝣人使用的殺人術。娑婆生靈,玄者也好,普通人也罷,都是靠著脊骨裏那顆骨珠發散氣血活著。玄者之氣,也是自那顆骨珠運行到全身經脈,再被肉身運用煉化。封住固氣,顧名思義,便是用特殊的手法封印了整顆骨珠,從而將血氣、玄氣通通禁錮在小小一顆珠子裏,時間一長,人的肉身沒有充分的氣血支撐,形成內表兩虛之相,漸漸形銷骨立。而玄氣積蓄在骨珠內,久而久之,如釜底烈火,越存越旺。娑婆眾生骨珠本為泥灰質,當玄氣封固在珠內太久,難以積存時,便會爆發而出,一瞬之間將骨珠燒成灰燼,連帶肉身,也隻如一捧飛灰消散,從而達到殺人於無形的效果。蝣族受巫女詛咒,在逼近二十的年歲,骨珠內的玄氣將悄然暴漲,通過筋脈送至渾身,致使其暴體而亡。封珠固氣之法,對於兩百年前玄氣剛剛夠用的蝣人而言是殺招,兩百年後卻能陰差陽錯在他們瀕死之際阻止玄氣輸送到全身。雖能拖延死期,但終究不是長久之法。待體內骨珠難以容納沸騰的玄氣時,照樣會被燒得屍骨無存。“這法子發源於須臾城的某一任會主,那時候祁國尚未吞並須臾城,而紅州須臾兩地都是邊陲交界,隔得很近,阮氏先祖便也習到了這陰狠殺招。可日漸久矣,祁國慢慢強大,他們覺著這法子有違人道,不宜泛用,到底還是禁了,甚至於禁書上都含糊不清沒有寫明用了這玩意兒最後結果如何。”白斷雨歎了口氣,“這也導致你小子撿了個頭就開跑,全然不顧後果,糟事糟辦。”阮玉山朝他邁了半步:“那……”白斷雨用眼神示意他閉嘴,接著道:“封珠之法,在於隻堵不疏。眼下要緊的,就是解了封印但不能全解,用針法把他積淤在骨珠裏的玄氣漸次疏通出來,不能過急,不能過緩。急了,他渾身筋脈承受不住,會爆體;慢了,骨珠不堪重負,會爆珠。”阮玉山轉身就走:“我現在去吩咐人準備銀針。”“誰要你家的啊。”白斷雨把人招迴來,“這事兒耗神耗力,沒有三五個時辰下不來。今日天已晚了,他稍後會醒,喂他吃飽,收拾收拾。老子也迴去睡一覺,養足精力,明兒再幹活。”阮玉山欲言又止。白斷雨“嘖”了一聲:“他半死不活那麽些日子了,急這一晚上?”-是夜,九十四轉醒,阮玉山好言勸著喝了點粥,見九十四神態淡漠,也不多言,等人吃畢了飯就默默離開,免得自個兒礙眼。這兒是紅州城少有的青磚地,綠瓦房,阮玉山栽花引渠,特意為心上人修的小院。門前簷下有一張鋪了錦墊的編竹搖椅,那是九十四清醒時最喜愛的去處。他一生如饕餮穀的狼煙礫石,顛簸匆忙。數次被運往天子城,念念不忘的總是南下時青山綠水的好風光。今夜月色清朗,院中雨後蟲鳴。九十四披了披風,抱著阮玉山特意為他裝好的手爐,坐到搖椅上獨自觀月。頂上碎瓦滾動,一瞬之後,有人敏捷地落腳在他身邊。九十四側目一望,眼底似有淺淡笑意:“來了?”提燈手裏握著一隻玉雕小鳥,沒有接話,隻靜靜蹲下身,蹲在九十四腿邊,將下巴枕在扶手一端,一眼不眨地凝視著昔日好友。不像好友,興是父兄。九十四微揚唇角,伸手撫摸提燈頭頂:“你長大了。長得很好,很幹淨。”不知是他下手太輕,還是因他過於消瘦,那手掌放在提燈發頂,力道似鴻羽一般輕。提燈仰頭蹭了蹭他的掌心:“你不好。”九十四笑而不答,收迴手,偏頭看著提燈,溫聲道:“你現在,叫提燈?”提燈點頭。“他待你很好。”九十四恍惚片刻,“給了你名字和自由。有名字,就有完整的人格。”九十四的目光移到庭中花草,又喃喃重複了一邊:“他待你很好。”“迴去吧,提燈。”他說,“天亮了,再來見我。”提燈臨走前把玉雕小鳥塞進九十四手中,九十四認出那是曾經的烏鴉。他生命中最好的兩個朋友都在今夜來看他。次日白斷雨入府,阮玉山迎了人,再三向白斷雨確認針灸之術萬無一失。“老子說了,我是人,不是神仙。”白斷雨連夜飛書差人從毓秀閣送來銀針,一大早拿到便匆匆趕來,此時很不耐煩,“老子就算給他針灸完了,醫活了,他自己想死,把疏出來的玄氣給逼迴去,那我攔得住嗎?”這隻是白斷雨用以打比方的一時戲言。話落了口,卻叫阮玉山神色一僵。眾人退出房門時,阮玉山惴惴走了幾步,又迴頭對走向床鋪的九十四說道:“阿四,我會等你醒過來的。”九十四並不接話。待阮玉山快要跨出門檻,他才忽地叫住。“阮玉山,”九十四站在床前,側首而睨,“你憑什麽覺得,我會願意醒過來?”春風垂打廊下竹鈴,叮鈴輕響。阮玉山關門的指尖一顫。“又憑什麽覺得,我會願意活下去?為了你?”九十四嘴角不著痕跡掠過一抹譏笑,“石窟壁宮裏,我是鬼頭林的守墓人。你到那裏去問問,遍地冤魂,準不準你我的緣分?”那日阮玉山在房門外守了整整五個時辰。從朝陽如火,到掌燈時分。他對著一同守候的謝九樓和提燈,講述他和九十四從無到有的一切。先是說到提燈。阮玉山說他見過提燈。就在提燈十三歲那年,天子城鬥獸場,提燈失手打死一個同族被九十四狠狠教訓那次。那時阮玉山就在客席上,一眼相中的是提燈如此兇悍的蝣人,當拿迴去做最上乘的祭品。可惜被三姑娘拒了,說百十八太小,不賣。再後來他年年都去鬥獸場,年年看百十八那張年輕稚嫩的臉上如何爆發出殘忍兇悍的殺意,又一次次被身邊的人阻止。漸漸的,阮玉山的目光就轉移到百十八身邊那個人身上。泥菩薩過河,卻還想著保全族人。阮玉山覺得九十四在教百十八一種悲哀的仁慈。最後一次,他找到穀主,指尖鬼使神差一晃,對向了籠子裏的九十四。接著他說到自己。他已不記得自己對九十四感情如何轉變,喜歡這種事總含糊不清。可他每次麵對九十四的人頭時落不下刀的感覺卻依舊清晰,他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清晰過後徹底從牢籠裏放出了九十四。再然後他說九十四。阮玉山說到九十四時那雙狹長的眼睛裏是明媚的,不苟言笑的人像是在胸腔裏用對九十四的迴憶來釀酒。他說九十四第一次步入鬼頭林時靠在木樁上大放悲聲,說九十四自此怔忡了三天,此後看向他的眼神裏總帶著難以釋懷的恨意。他還說九十四身體一日一日變差,可對念書識字的熱愛卻毫不消退。九十四熱衷於了解熟習一切新鮮的事物,那些曾在籠子裏可望不可及的人間,九十四總想盡辦法去觸摸感受。他說他千方百計找到鈴鼓,想要召迴那個下咒的巫女,替九十四終結蝣人悲劇的宿命。可鈴鼓找到了,淵的寒冰卻還沒被春風吹化。他數次在長夜驚醒,夢見九十四悄無聲息地死去。他在熔爐裏煎熬,等待淵化水的那天。他最後說九十四在睡夢中總念著一個蝣人的名字。九十四告訴阮玉山,如果有朝一日自己死了,他會遺落一粒骨灰留在世間,替他找到下落不明的百十八。若百十八過得很好,那最後一粒骨灰也會毫無牽掛地消散。九十四死在淵破冰的春日。聽說那天風和日暖,自打被白斷雨從鬼門關拉迴來,多日懶倦的他突感精力充沛,在照進窗戶的第一縷陽光中悠悠睜眼,踱步到屋簷下,坐進那把吱嘎搖動的竹椅裏,撫摸著懷裏的玉雕小鳥,一個人同滿院花草說笑。阮玉山走進院子時九十四正迎著暖陽午憩,陽光將他的臉色照得少見的紅潤。阮玉山不忍心打攪,自己搬了個小凳,靠在竹椅旁安然睡去。再醒來時,竹椅裏隻有一隻孤零零的玉烏鴉。春風刮走了那把白茫茫的骨灰,把九十四送入紅州城望不見的某條河流。多日後阮家的人在鬼頭林發現了阮玉山的屍體。他跪在一棵光禿禿的木樁旁,用刀割下了自己的頭顱。一個人力氣再大也無法割下自己的頭顱,紅州城的百姓猜測,一定是那片林子裏的冤魂幫了忙。這些都是後話。阮玉山死前的一段日子,謝九樓已拿著鈴鼓,去往了淵。第74章 74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