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是那樣的短暫。整整三日,染荻隻是一把瑤琴一爐清香端坐於摘星台上。香爐裏嫋嫋升起一縷淡淡的紫煙,染荻隻是望著那紫煙一日一日的出神。

    那一年,她在這裏掃雪,他在這裏舞劍,那是他們初相遇的時候。她是那樣一個懵懂的小女孩,而他是那樣一個俊逸的男子。他罰她去雲橫玉壁刻經,他板起麵孔要她分辨草藥,當她領悟了《靈樞素問》的深意的時候,他眼中曾掠過那一瞬的溫柔……那時不經意間的點點滴滴,現在想起來都成了心中蕩漾的無限的溫暖與美好。人生若隻如初見!如果時間能夠停留在他們初相遇的時候,她寧願在這雨晦崖上刻一輩子經,隻要他能夠神色溫柔的站在她的身後。

    由遠及近,有腳步聲傳來,三分沉重,七分彷徨。

    他來了!他終於來了!三日,她在這摘星台上等了他整整三日,他卻一直避而不見。過了今晚,她便要離開這裏,永遠的離開這裏,去到那遙遠的京城,去學習做皇帝的女人。

    今晚,他終於來了!染荻並不迴頭,隻是伸手,向麵前那架瑤琴上撫去: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1)

    “長相思……”渲徹聲音就在她的身後,低低的,有些喑啞。

    “這麽多年了,這摘星台上還能夠看到騏王刻下的那首《留別妻》。或許當年,他已經預感到了什麽,心中憂慮,才留下了這首詩。不想,卻是一語成讖了。”染荻側過臉望向已經走至她身邊的渲徹,“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她喃喃的咀嚼著那最後兩句詩,嘴角浮上一絲苦笑。當年她初到摘星台上看到這句詩時,便對自己說她是不要這樣沉重的離別的。若不能相濡以沫長相守,何苦要肝腸寸斷長相思?不如在離別時悄然轉身,從此相忘於江湖。誰知,這樣的情節,卻真的在她和他之間上演了。騏王對師父說“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於是這二十多年來,師父守著那一句誓言終日愁眉不展。那麽她呢?明日,她就要走了,她將成為皇帝的女人。她能對他說些什麽?說出那句“妾情清澈川中水,朝暮風波無改時”嗎?(2)她知道,自己這一去,便不可能再迴來了,宮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3)即便她終於能夠離開皇宮迴到這裏,她和他之間的一切,又怎能迴得去?

    染荻搖了搖頭,搖落眼中的兩行清淚,將嘴角的那一抹苦笑綻成恬淡的杏花雨,抬眸望向渲徹的眼睛:“長相思,摧心肝!(4)其實,既是無緣,守著那句誓言,徒惹悲傷,又是何苦?有時候空自牽念,倒不如相忘於江湖……”徹哥哥,既是選擇了複仇,過了今晚,明日,我們便把彼此之間的這段情意忘掉吧……

    渲徹聞言麵色一凜,隻覺得心痛難禁。過了今晚,她便要走了,離開檀氳山,離開韻若派,離開他,永遠的離開。他問自己,為什麽不對她說放棄複仇,為什麽不對她說他要她留下?可是,他又問自己,他真的可以放棄嗎?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那一出生便死去的兄弟,他鬱氏一族滿門,他可以放棄為他們討還公道嗎?他不能!可是,這一切本應由他去完成才對,為什麽,為什麽要犧牲掉荻兒呢?為什麽不是別人,偏偏是她?她是那樣柔弱嬌小的女子,卻要讓她去替自己承擔起這樣沉重的一副擔子。他能為她做些什麽呢?他什麽也不能做,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跟著吉碌離去,從此踏上後宮的腥風血雨……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天漸漸的亮了。吉碌已打發了一個小弟子上山來請染荻迴穀中收拾收拾,準備啟程。

    染荻望著渲徹,努力的淡然一笑,卻掩不住淚眼朦朧。緣分已盡而情未盡,她透過眼前的那層水霧,久久的望著他,不忍轉身。這一走,就是一生!徹哥哥,讓我再看看你,久一點,再久一點,這一別,就是天涯!

    “染荻師妹!”渲徹突然間冷冷的喚她,眼中再也看不到一絲的溫柔,那目光生硬冰冷,隻那麽淡淡一掃,便能冰封人心。

    染荻聞言渾身一顫。那聲“染荻師妹”刺痛了她,她終於不得不承認,一切,都結束了……還未開始,便已終結!那聲“荻兒”,她等待了多時,她等到了,可是,卻也再也不會有了……

    “染荻師妹,時辰到了,此去艱險,一路珍重!”渲徹的聲音凝滯艱澀,那淡淡的一絲溫暖,再也透不過他心中常年不化的堅冰。

    “是!渲徹師兄,荻兒去了!荻兒走後,韻若派中諸事,就有勞渲徹師兄多多費心!”染荻不再看他,隻是垂眸淡淡的福身施禮,拔下頭上那隻鸞鳥銜珠銀簪置於案幾之上,衣袂輕拂過他的眼前,飄然而去。

    終於,染荻和書韻、檀詩一道,揮手向師父以及眾師兄妹們告別,乘上了前往京城的馬車。渲徹沒有去穀中送她,隻是獨自一人立在摘星台上極目遠眺,手中,攥著師父傳給染荻的那隻鸞鳥銜珠銀簪——她走了,沒有為他留下一件供他念想之物,然而這銀簪,卻因開啟密室之需,而交由他保管。渲徹緊緊的攥著那隻銀簪,山下那駕青色的馬車已化作一個小小的圓點,漸行漸遠,灑下一路縹緲的琴音。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5)

    他知道,那是荻兒在車內撫琴。她不願意帶走他送她的玉泉飲冰劍,可她卻帶走了棲梧軒中的那架七弦琴。她不知道,那琴其實是他為她備下的,而不是師父。

    馬車在山間顛簸前行著,吉碌另騎了一匹馬,並行於車旁。車輦之內,染荻一曲撫畢,便斜斜的倚在軟榻上沉默不語。書韻和檀詩兩個到底是年幼不識愁滋味,一路挑著車簾,嘰嘰咕咕說個不休。

    忽見染荻麵色沉鬱若有所思的樣子,書韻便道:“掌門師姐,你怎麽了?”

    檀詩也跟著道:“掌門師姐,你在想什麽?可是因為離開韻若派離開師父,讓你傷心了?”

    染荻聞言迴過神來,望著她們倆淺淺的笑道:“沒什麽,我隻是有些掛念。”伸手替書韻捋了捋鬢角的碎發,道:“如今我們三人一同進京參選,將來進入皇宮定要互相扶持,謹慎小心,不可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記住了嗎?”

    “是,掌門師姐,我們記住了!”書韻和檀詩聞言齊聲道。

    染荻笑著搖了搖頭:“如今這第一件事,便得把這稱唿改了!從現在起,不可再叫我掌門師姐,叫我染荻姐姐吧!”

    “是,掌……染荻姐姐!”書韻和檀詩衝著染荻吐了吐舌頭,便都笑了。

    車輦外,吉碌聽著車內三人的話語,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注:(1)出自宋代林逋《長相思》。

    (2)出自宋代張玉娘《川上女》。

    (3)出自唐代崔郊《贈婢》。

    (4)出自唐代李白《長相思》。

    (5)出自南唐李煜《清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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