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身法雖快,卻不足以撼動胡絳雪。


    她的臉上甚至沒有一點波瀾,隻是手掌一轉,便引得桃花變向,數道紅光由緩而急,宛若附骨之疽,頃刻間便要纏上李魚身形。


    李魚不驚反喜:“她終於沒猜透我用的是哪一招!”


    要知神思訣乃是融合詩境、情境、心境以驅動天地之氣的絕妙神通。


    胡絳雪之所以能夠洞若觀火,每次以相同招式輕鬆應對李魚,便是察覺氣機的流動,推測李魚的心境,進而演化出相同的詩境。


    如此這般,胡絳雪每次料敵機先,直將李魚的攻勢視如無物。而李魚想要應付危機,敗中求勝,便先要讓胡絳雪看不透!


    所以,李魚小小的運用了點心機,故意說自己是胡絳雪老師,進可拖延時間,退可迷惑對方,算是投桃報李,報答胡絳雪的斬盡殺絕。


    胡絳雪雖然不在乎名利,卻非常在乎疏影閣的聲名,不願令先人蒙羞。


    當年仙音宗與摘星樓先後拜訪疏影閣,胡絳雪雖不喜應酬,卻仍以禮相待,後來更派李魚前去為仙音宗主祝壽,便是此種矛盾心理的表現。


    李魚類似激將法的簡單計策,果真在無形中略微影響到胡絳雪的心境。


    雖然胡絳雪嘴上無言,心中亦不屑一顧,但難免有一絲介懷,益發堅定了先前的策略。


    她決定繼續模仿李魚,刻意使用李魚的招式來擊敗李魚,以證明誰是老師,誰是孽障。


    隻不過,眼前李魚突然飛起,似是避害,似是進攻,而又潛力未發,一招間留有千萬種變化,好似奇兵突出,迷霧漫天,竟令胡絳雪無法掌控李魚氣機。


    胡絳雪一時間難以窺破李魚真實用意,自不會貿然模仿,免得再遭李魚一頓搶白。


    所以她便順水推舟,將“錯教人恨五更風”稍加變化,靜觀其變而已。這一招既未使完,中途變招也不算另外使用新招。


    而李魚所求的正是這一刹那的“靜觀”!


    目的既已達到,李魚心念一動,神思訣運轉極致,電光火石間,身軀如蟬蛻豹變,隻留下一道殘影應付身後桃花,而真身已是跨海翻山,倏然轉至胡絳雪身後。


    群雄多是首次見到神思訣的神異,不由得驚叫出聲:“疏影閣絕學竟如此神奇,也不見李魚有多少真氣,怎可以如鬼魅般瞬影無形?太不可思議了!”


    有些老者目睹奇觀,更是心潮難平:“仙林中都喜歡以真氣修為論英雄,什麽胎息期辟穀期,什麽金丹期、元嬰期,連十大門派也附和此說,與眾人談論也說什麽金丹元嬰。


    其實呢,十大門派與世家大族別有堂奧,疏影閣是以詩詞為本,而仙音宗以音律為本,玉泉派以道術符籙為本,聖儒門以儒學為本,墨宗以機關消息為本……


    什麽金丹、元嬰的境界區別,倒像是十大門派蒙騙世人的東西,偏偏我們自覺受騙,多年來以提升真氣為榮……隻怕這正是十大名派的一樁愚民之策!”


    連胡絳雪都現出疑惑之色,兩隻眼睛不自覺同時眨動,似也被李魚的突襲震住。


    胡絳雪所驚訝的,並非李魚的鬼魅身影,而是李魚竟會使出“來是空言去絕蹤”這一招來。


    倘若說,《有所思》是斷情絕義,《宮詞》(自是桃花貪結子)是自嘲釋然,那麽李魚忽然使用李義山《無題》便有些跳躍突兀,直如天馬行空,令胡絳雪莫名其妙。


    神思訣以詩文為依托,自是可以隨機應變,隨意使用詩境。比如前一招可以用杜子美詩意,後一招可以用曹子建詩意,並沒有一定規矩。


    但正如一篇好文章講究起承轉合,一首好詩講究氣脈連貫,想要讓神思訣發揮最大威力,不同招數間便需有連綿之情。


    尤其對手是精通神思訣的胡絳雪,法眼高明,更非其他敵人可比。


    李魚既曰斷絕,又曰釋然,為何又道出“纏綿不舍”之意?


    如此斷裂矛盾之情感,正是詩文大忌,不符神思訣宗旨。


    難道李魚已是狗急跳牆,為了躲避桃花殺勢而飲鴆止渴,不顧情感意境而糊裏糊塗使出這一招?


    一霎疑惑,胡絳雪身軀卻未耽擱,體迅飛鳧,飄忽若神,來是空言去絕蹤,亦如李魚般憑空消失,繼而一招“月斜樓上五更鍾”,於半空中發出冷幽鍾聲。


    李魚閃襲至胡絳雪身後,不敢錯失良機,當即發出一招“月斜樓上五更鍾”。


    李魚本以為能夠打胡絳雪一個措手不及,誰知胡絳雪料敵機先,後發先至,竟與他同時間發出鍾聲。


    鍾聲相撞,罡風猛烈,群雄差點以為是仙音宗出手幹涉戰局,正在鼓噪中,已見得李魚身形搖晃,再度遭受重創。


    “噗!噗!”


    李魚連噴兩口鮮血,望著半空中翩然若仙的胡絳雪,竟有一種無可奈何之感。


    他早不敢有留手之念,竭盡全力中更融入“詩樂合一”之理,希圖以鍾聲增強招數威力,卻依舊無法撼動胡絳雪。


    師父畢竟是師父,徒弟畢竟是徒弟。


    哪怕李魚在神思訣上有多次頓悟,卻還是未能突破胡絳雪藩籬。


    “雖然如此,李魚不敢隨便而死。”


    心語堅毅,李魚撐住傷軀,桃花扇光芒轉紅為黑,漫出迷離墨氣,正是“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胡絳雪臉上的疑惑已然消盡,隻剩下嘴巴的一絲冷笑。


    她為何又掛上了冷笑?


    她是在譏嘲李魚病急亂投醫,不成章法,不堪一擊?


    李魚仿佛再一次聽到胡絳雪清脆的“蠢材”罵聲,可罵聲裏的意味是截然不同的。


    那個無微不至關懷他的胡絳雪,是再也不會有了。


    於是乎,同樣的招數在重複上演著強與弱的對決,而李魚身上的鮮血越來越多。


    渾身浴血的身軀,為何還不肯倒下,非要用生命詮釋“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兩首李義山的《無題》全部演完,殷勤青鳥探不到蓬山,隻窺見李魚的頹然倒地。


    胡絳雪身形逼近李魚,停留在三寸之地,眼中光芒陡亮,而手中隨意又放出一隻青鳥。


    殷勤奪命的青鳥!


    群雄這時皆覺氣氛凝重,驚唿聲停滯了,連大氣也不敢喘息一下。


    不到一盞茶功夫,李魚便要魂歸黃泉了嗎?


    火玄珠呢?為什麽李魚還不使用火玄珠?


    李魚真的藏有火玄珠嗎?


    李魚淒然一笑,隻是支起半截身軀,望著胡絳雪的眼睛,再落下兩滴血淚。


    滴答滴答。


    他連用兩首李義山無題的詩意,並非漫無目的。


    當時拜入胡絳雪門下,便是考的李義山的詩意。


    當時李魚侃侃而談,認為李義山的無題詩非為愛情相思而發,乃是別有寄托。可今日,他全當做愛情相思之語,絮絮叨叨,在血淚之中纏綿不盡。


    《有所思》是恨極的離去,《宮詞》是怨極的自憐,而《無題》是愛極的徘徊。


    李魚借由《無題》的一片深情,迴溯往日的一場癡心,於生命垂危處,於萬念俱灰時,反是領悟有情與無情的渾融。


    眼看著青鳥就要鑽入李魚的胸膛,李魚福至心靈,識海中澄澈清明,桃花扇紅光自然流轉,演化出一盞殘燈,燈光微黃,正照著李魚眼角的殘淚。


    “都門雨歇愁分處,山店燈殘夢到時!”


    鳥被燈光照到,霎時煙消雲散。


    胡絳雪同被燈光照到,霎時遍體疼痛,如被牛毛細針紮遍,無聲裏渾身滲出血來。


    一身黑衣染了紅,閑雅仙姿都作了雨歇夢斷。


    原本這兩句詩意乃是從友情著眼,與李魚心情全不相關。斷章取義,也隻有“離別”二字可供李魚驅使。


    但這兩句詩對於李魚,乃有特別含義。


    當時,這第二道考題便令李魚出盡洋相,甚至於自慚形穢,卻終於拜入疏影閣門下。


    有多少局促不安,便有多少感激涕零。


    閑暇時刻,夢裏光陰,李魚無數次默念這算不上千古獨絕的兩句詩,無數次感念胡絳雪的恩德。


    無情的兩句詩,有情的兩個人。


    此時李魚於淒然心境中使出這一招,也不知是有情,也不知是無情,或許沉迷,或許超越,隻是將數百個日夜所思所念隨意道出。


    人之有情,不同於物,任是斬釘截鐵的斷絕,仍留千絲萬縷的糾葛。


    有情無情,未易言情,因其矛盾而見其真摯,因其癲狂而見其清澈。


    於是,這一招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彩筆生花,神機獨造,直是無可湊泊。


    閑庭信步的胡絳雪,雖可以抓住神思訣的氣機流轉,卻仍是看不破李魚的內心糾纏,終於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心神重創,嘴唇淌血。


    “好孽障!好手段!是我大言不慚了。”胡絳雪冷笑一聲,忽然嘔出一口鮮血。


    群雄愕然不解,想不明白李魚如何在一招間令胡絳雪如此狼狽,真正一頭霧水,卻見胡絳雪身形一縱,已如迷夢般消失不見。


    半空中雲卷雲舒,遮攔住泫然欲泣的幾滴美人血,亦如萬仙大會上一萬兩千人那般,忽然生出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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