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情散了,心坎也就過去了!”


    小天地之中,周玨起身而立,站在山嶽的最高處,山風罡烈,吹得寬大儒袍獵獵作響,儒雅清俊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那個婦人聰明反被聰明誤,她自以為可以用苦肉計可以激發陳平安的同情可憐,卻沒有想過人心都是肉長的,再大的恩情也會被心寒消耗盡了,鬧了這麽一出後,陳平安對其徹底失望了。


    “這場問心局到了這裏也算是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一些修修補補的事情了,沒什麽意思了!”


    “兩位,你們還要繼續在這裏待下去嗎?”


    周玨轉頭看向了屹立在另外兩座山嶽之上的齊靜春,崔瀺,等待著二人的答案。


    “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小師弟已經度過了心坎,心境重鑄,我自然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了!”


    齊靜春溫潤的麵龐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晶瑩儒雅的眸子看向了返老還童的崔瀺,這位大驪王朝國師在這段時間內已經跨入了飛升境,打破了以往的枷鎖,不論是修為還是棋力都更進一步,有望挑戰鄭居中。


    崔瀺那滿頭的白發已經消失不見,三千青絲在山風之中舞動,臉上沒有了一絲皺紋,紅潤飽滿,雙眼明亮,目光銳利,如同鷹隼,灑脫一笑,坦然認輸。


    “周先生,齊師弟,這一局是我輸了!”


    “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崔瀺的聲音如同金鐵交擊,中氣十足,穿金裂石,撕開了天幕,身形一躍,跳出了這方小天地,一道驚天虹光遁入蒼穹,落入了大驪王朝京都城中。


    “大師兄堪破了知見障,明悟了不變之外的變化,修為境界飛速提升,看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踏入十四境,立於山巔之上了!”


    齊靜春溫潤晶瑩的眸子裏露出幾分驚訝之色,崔瀺此人絕頂聰明,智慧通天,心機城府極深,正因為他太聰明了,喜歡步步為營,將所有意外變化都算計在內,導致心中執念過於強大,遲遲不能打破心中桎梏枷鎖,無法踏入飛升境。


    崔瀺這次在書簡湖中設下了這一盤問心局,不僅是為了磨礪陳平安,更是為了借助陳平安這半個一的特性,堪破心中的知見障,打開枷鎖桎梏,踏入飛升境。


    “你這個大師兄,走一步看百步,這一次的問心局不是為了磨礪陳平安,更多的是為了他自己!”


    “陳平安乃是世間遁去的半個一,十分特殊,崔瀺早就察覺到了陳平安的不同,每次算計涉及到他,都會出乎意料之外,所以崔瀺才會設下這一盤問心局,若是陳平安度不過問心局,他可以贏你一次,會讓他念頭通達,心靈得大自在,定然踏入飛升境!若是陳平安度過了此局,擺脫了他的掌控,同樣可以讓他堪破不變之外的變化,踏入飛升境!”


    “甚至崔瀺比你更希望陳平安度過問心局,能夠讓他窺探到更多的世間遁去的一的隱秘!”


    周玨抬頭看著那被撕裂的天幕,漆黑的裂縫如同無盡的深淵,吞噬著罡風雲海,一副天地毀滅的末日景象,讓人膽寒,他右手一揮,大袖翻飛,一道清光飛出,落入了空間裂縫之中,瞬間就將其修複如初,朗朗青天,浩浩雲海,天朗氣清。


    “雖然崔瀺承認自己這一局輸了,但他其實並未輸!”


    “大師兄善於謀略,步步為營,在這方麵連先生都自愧不如!同門師兄弟更是無人能及!”


    “當年先生曾感慨,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齊靜春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崔瀺贏了也罷,輸了也好,他都將其當成了拂麵之春風,不縈於心。


    “哈哈哈,有趣!”


    周玨眸子中閃過璀璨明朗的白色光芒,小天地之中浩然之氣大盛,湛湛目光鎖定了齊靜春,朗聲大笑道。


    “齊靜春不愧是齊靜春,竟已臻至聖人無名,神人無功,至人無己的境界,崔瀺即使踏入了十四境,也要遠遠落後於你,隻能望其項背!”


    齊靜春聞言輕笑,眸光溫潤,如同一縷春風,縈繞在周玨的周身,聲音如同一道金燦燦的陽光,讓人感到溫暖舒適。


    “我這點微末小道哪裏比得上你,大道無名,玄之又玄!”


    齊靜春看周玨如霧中觀花,水中映月,隻能看到其冰山一角,難以窺見其全貌。


    “井中蛙觀天上月,人間蜉蝣望青天,齊靜春你如今雖已立於人間之巔,但是還未能夠跳出天地這個大牢籠,怎能曉得天地之廣袤,宇宙之浩瀚!”


    周玨淵渟嶽峙,迎風而立,身上的儒衫隨風舞動,袖袍寬大,好似可以裝得下整座天地,深不可測。


    齊靜春聞聽此言,風輕雲淡的狀態被打破,漆黑明亮瞳孔緊緊收縮,語氣震驚的問道。


    “難道你已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三界是指天,地,人,五行為金,木,水,火,土,跳出三界外是一種超脫塵世,與天地同唿吸,與自然共命運的境界,不受世俗束縛和限製;不在五行中,則意味著不再受五行運化主宰,達到了身與道合的境界;二者相合乃是儒釋道三教修行的最高境界。


    齊靜春話音剛落,就再次搖了搖頭,眉頭緊皺,有些不解的喃喃道。


    “不對,不對!你明明還處在十四境之中,又怎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要知道就算是三教祖師也是在合道天下,登天踏入了十五境後,才成就了此等境界!”


    齊靜春語氣中帶著幾分不確定,驚疑不定的盯著周玨偉岸挺拔的身影,視線落入了那誇大的袖袍上,心神恍惚之間,好似躍出了天地大牢籠,進入了空曠無垠的黑暗宇宙之中,孤寂荒涼的氣息侵入了七彩文膽之中,讓他心靈為之駭然,道心不穩,隱隱就要融入其中。


    齊靜春連忙移開了目光,浩瀚宇宙消失,心神迴返,文膽不斷顫動,驚駭欲絕道。


    “你竟真的在十四境成就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無上境界,這怎麽可能!!!”


    齊靜春滿心費解,目光駭然的看向了周玨,這簡直就是一個妖孽,太不合理了!


    “世上沒有什麽不可能!三教祖師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我也做不到!我在踏入十四境時,就已經成就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無上境界,否則我也不敢問劍托月山,獨戰蠻荒大祖!”


    一法通則萬法通!


    周玨曆經無數次轉世投胎,雖然每個世界的大道法則構成不同,但是道理和境界殊途同歸,他在踏入十四境後,深厚的底蘊爆發,順理成章的就踏入了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超脫境界,若不是因為三教祖師早已合道三座天下,又即將散道,他早就踏入十五境,登天而去了。


    “原來如此,難怪至聖先師和禮聖會請求你在天泣之後,斬殺為偽十五境的蠻荒大祖,我原本還覺得是兩位聖人太過強人所難了,如今看來倒是我眼界淺薄了!”


    齊靜春暗自慚愧,他沒少嘀咕至聖先師和禮聖苛待劍修一脈,為周玨鳴不平,認為是文廟見不得劍修一脈出現一位十五境純粹劍修,沒想到卻是他自己想差了,兩位聖人光風霽月,並無這種陰暗的心思。


    浩然天下拳頭最大的人就是至聖先師和禮聖,而這兩人又剛好是天底下最能夠講道理的人,不會像書簡湖這種醃臢混亂之地,將周玨視為儒家未來的威脅,提前打壓斬殺。


    “哈哈哈,沒想到你齊靜春也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時候!”


    “至聖先師和禮不是器量狹隘之人,萬年前他們就曾勸阻老大劍仙陳清都不要冒險,待得他躋身十五境純粹劍修後,再去問劍托月山!”


    “但當世老大劍仙並沒有同意,因為我輩劍修不一定要做最對的事情,隻求快意恩仇,念頭通達,欠了你儒家的恩情,總是要還的,隻要你們讀書人記得遵守承諾就行!”


    周玨心中感動,他不是那不知好歹之人,齊靜春這是將他當成了知己好友,為他擔憂鳴不平,否則這位赤誠君子又怎會去腹誹自家祖師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我齊靜春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也有七情六欲,心生陰私之念沒什麽好奇怪的!”


    齊靜春能坦然麵對自己的內心陰私,沒有一絲的遮掩,性情何其灑脫。


    “說得好,山中修士境界再高,也要有世俗之心,否則就和那冰冷無情的死物一樣了,修行還有什麽意義?!”


    “劉老成就是沒有堪破這一點,才會認為道侶黃撼是他的心境瑕疵,行殺妻證道之法,險些被域外天魔所殺!”


    “這次若是陳平安沒有阻攔他打殺鬼修紅酥,他踏入仙人境時,必然會隕落在域外天魔的手中!”


    周玨冷笑一聲,眼中滿是蔑視,劉老成修為境界不足,自以為修行乃是無情道,實則已經踏入了歧途,若不是陳平安多管閑事,他定會陷入執念障礙之中,難以自拔,最後隕落在了域外天魔手中。


    “因緣之妙就在此處,誰也不知道一粒種子生根發芽之後,結出的是善果,還是惡果?!”


    齊靜春目光幽幽,好似陷入了迴憶之中,當日他在驪珠洞天,若不是力抗天劫,無懼生死,又怎會因禍得福,得周玨出手相助,凝煉出了第三個本命字,走通了三教合一的道路。


    不論劉老成是忌憚陳平安背後的靠山,還是心中餘情未了,最終還是放棄了再次殺妻證道的念頭,算是從歧途之中走出,再次踏入了堂堂正正的大道。


    “算了,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我去也!”


    周玨搖了搖頭,一揮衣袖,身形化為了一道白色虹光,遁出了這方小天地,消失不見。


    周玨離去,小天地開始崩塌,天塌地陷,齊靜春站在震動不休的山嶽之巔,目光落在了水幕之上,滿是欣慰的注視著陳平安的身影,喃喃道。


    “陳平安做的好,永遠不要對這個世間感到失望!”


    “也正是因為有你在,我才沒有對這個世間徹底失望!”


    一縷春風誕生,儒雅挺拔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這方毀滅的小天地之中,散入了茫茫大天地之中,不知去往了何處。


    書簡湖在東寶瓶洲隻是一隅之地,在浩然天下更是不值一提,隨著問心局的結束,崔瀺直接命令大驪王朝軍隊開拔,秋風掃落葉一般,將書簡湖橫掃,納入了大驪王朝的管轄之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於是這座山澤野修橫行,無法無天的混亂之地,也有了律法秩序約束。


    這年春風裏,書簡湖之南一處高山上,依稀可見幽綠湖水之際。


    顧璨被劉老成打成重傷之後,修為盡毀,中間有過彷徨,掙紮,憤怒,甚至兩次都要自暴自棄,但是在陳平安的陪伴開解下,成長了許多,道心穩固,選擇了重新修行,很快就再次踏入了洞府境,而且即將破開瓶頸邁入觀海境,猶如乘坐仙家渡船,進境快的嚇人。


    “陳平安,接下來,讓我自己走下去吧。”


    身穿墨綠色蟒袍的顧璨轉頭看向了身旁的青衫負劍少年,神色嚴肅,語氣認真的說道。


    “陳平安,接下來,讓我自己走下去吧!”


    陳平安溫潤晶瑩的眸子注視著脫胎換骨的顧璨,仿佛看到了過去的小鼻涕蟲,溫聲問道。


    “想好了嗎?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


    “足夠了!”


    顧璨搖搖頭,拒絕了陳平安的好意,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泥瓶巷中隻會哭的小鼻涕蟲,能夠擔起自己肩上的責任,獨當一麵了。


    陳平安欣慰的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顧璨腦袋,不再多說什麽。


    未曾清貧難成人,不經打擊老天真。自古英雄出煉獄,從來富貴入凡塵。


    顧璨經曆這麽多事情,總算變得成熟了起來,目光死死盯著陳平安,最後說道。


    “陳平安,若是有一天,你被人打死了,我一定會先忍著,然後再殺他全家,把他祖宗十八代的墳一個一個都刨開。反正那個時候,你管不著我了,也沒辦法罵我。”


    陳平安無奈而笑,翻身上馬,獨自一騎,向北而去,跨過了書簡湖邊境,向龍泉郡而去。


    沿途經常會有路人,看到一個青衫負劍的遊俠兒,人與馬都快瘦成竹竿了,但騎馬年輕人的眼睛卻熠熠生輝,無比精神。


    後來,陳平安不再騎馬,緩緩北行,瘦馬很快就變得精壯起來,隻是主人還是那般消瘦。


    這一天,陳平安牽馬沿著一條泥路,經過一處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他終於停下了腳步,身後精壯的馬匹也心有靈犀的停下了馬蹄,青衫負劍少年坐在了田壟上,緩緩閉上了眼睛,吾心安矣。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


    任你是天下最得意的讀書人,仗劍遠遊,或是風流無雙;任你是天下任何劍仙,殺伐無雙,無人能敵;都不及這青衫負劍年輕人睡得香甜。


    隴上花又開,少年緩緩歸矣。


    這位少年在自己心路上的逢水搭橋,逢山鋪路,這是很好的事情,但是也會感到疲憊,隻有家鄉的氣息能讓他停下休憩,放鬆心靈。


    黃昏時分,陳平安睜開了雙眼,那匹精壯的馬在他的身邊徘徊,他伸了一個懶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心神感到無比的輕鬆,緩緩起身,他沒有先去泥瓶巷祖宅,牽馬過石橋,而是去了趟爹娘墳上。


    陳平安拿出一隻隻裝滿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為墳頭添土,清明過去沒多久,墳頭還有些微微褪色的紅色掛紙,被一塊扁平石頭壓著,這是陳平安特意叮囑開山大弟子裴錢的事項。


    陳平安走在小鎮上,一路行來看到了許多陌生麵孔,但也不奇怪,小鎮當地百姓大都已經搬去西邊大山靠北的那座龍泉新郡城,住進了嶄新亮堂的高門大戶,家家戶戶門口都矗立有一對看門護院的大石獅子,再不濟也有造價不菲的抱鼓石,不比當年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差半點了。


    現在留在小鎮的人都是上了歲數不願搬遷的老人,還守著日漸冷清的大小巷弄,或是買了宅子一年到頭都見不著一麵的新鄰居,即便遇見了也很少打招唿,隻是陌生人罷了。


    陳平安走在幾乎半點沒有變化的泥瓶巷中,這條小巷如今已經沒人居住了,僅剩的幾戶人家都搬去了新郡城,將祖宅都賣給了外鄉人,得到了一大筆豐厚的銀子,這筆銀子足夠他們在郡城買上一座大宅子後,還能一輩子衣食無憂的。


    陳平安掏出了一串鑰匙,打開了自家小院的大門,解開了馬匹的韁繩,讓它在不大院子裏自己待著。


    陳平安打開房門,狹窄簡陋的房屋內並沒有太大的變化,老舊的凳子,斑駁的桌子,簡陋的床板,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陳平安站起身,走出院子,在門外站定,抬頭看著門上貼著的門神和春聯,神色恍惚,好似迴到了小時候,父母均在,幸福美滿。


    暮色沉沉,屋內點燃了一盞燈火,斑駁的光影晃動,陳平安坐在桌旁,呆呆出神,他並沒有迴落魄山,準備在老宅子裏住上一晚,明早再上山,給大家一個驚喜。


    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從這裏開始的,陳平安無論走出千萬裏,在外遊曆多少年,終究都落在這裏才能真正心安。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父母已不在,更要遊必有方。


    一條小巷之中,一粒燈火依稀,大放光明,少年睡的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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