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烈士墓迴來,郭鴻達陪舅舅楊國生迴到大隊辦公室,幫他點著爐子,讓他躺到火炕上很好休息一會兒。蘇秀梅去世後的這兩個多月時間裏,老人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擊。一直以來,他是把秀梅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看待的,秀梅也更是像對待自己的生父那樣關懷、照顧自己的公公,無論是飲食起居還是外邊工作上的事,秀梅總是想得那樣周到,簡直是無微不至了。蘇秀梅的去世,使得這個本來十分幸福的家庭變得殘缺不全了。樹峰因為秀梅的離去,變得鬱鬱寡歡,迴到家裏整天不說一句話;虎子一直由楊國琴照看,為了避免孩子迴到家裏觸景生情哭叫著要媽媽,楊國琴很少讓虎子迴來;樹影思念嫂子,又怕惹父兄傷心,便經常背著父親和哥哥偷偷地抹眼淚,也難怪,她對這個親如同胞的嫂子的感情太深了;而對於楊國生來說,沒有了秀梅,工作和生活就象失去了一支臂膀,家裏簡直塌了半邊天……加上大隊裏的工作繁忙,老人明顯地消瘦了。臨近春節的這些日子,家裏外頭的許多事情又把楊國生搞得十分疲乏,他躺在炕上很快便睡著了。

    郭鴻達見舅舅睡著了,他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十點三十分。這是他昨天與劉桂香、張淑雅、林雪飛、劉煥新、楊樹影及其他幾個同學約好去墓地看望蘇秀梅的時間。他輕輕地扯過炕上的一條毛毯蓋在了熟睡的楊國生身上,便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剛走出大隊學校門口,一抬頭,便見張淑雅、劉煥新、楊樹影等人已經站在離大門不遠處在等他。隻見楊樹影的手裏提著個竹籃,裏麵裝滿了點心、水果之類的供品,劉煥新的腋下還夾著一大疊土黃色的包裝紙,紙的背麵透出一縷縷紅色印痕,郭鴻達明白這些都是祭奠秀梅姐用的。

    郭鴻達問張淑雅:“張老師,桂香姐和雪飛還沒過來嗎?”

    張淑雅沒有迴答,隻是朝村子西邊揚了揚頭。郭鴻達朝著張淑雅示意的方向望去,見西邊不遠處劉桂香和林雪飛正一左一右攙扶著一位老人顫巍巍地朝這邊走來,來到跟前,郭鴻達才看清這老人是烈屬劉雲德。

    “劉爺爺,您這是……”郭鴻達不解地問。

    “唉,別提了。”劉桂香趕忙接過去說,“劉爺爺今天一大早就嚷嚷著要和大夥一起去祭掃烈士墓,我怕他年紀大鬧感冒,沒讓他去。這會兒,聽說我們要去看秀梅姐,非要跟我們一起去不可。我們死說活說都不肯留下,這不……”

    郭鴻達親切地對老人說:“爺爺,我們知道您的一片心意,您年紀大了,我們去替您看望秀梅姐,您在家等著就行了……”

    老人陰沉著臉,盯了郭鴻達半天,才慢慢地開口說道:“傻小子,你們去能代替爺爺嗎?你們知道我天天都在想我那苦命的好孫女,我多想去看她一眼啊!你們怎能不讓我去呢?”說著老人的眼圈紅了……

    見老人這樣傷感,幾個年青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說也不說話,過了老半天,郭鴻達才眼裏噙著淚水對劉雲德說:“那好吧……爺爺,我們攙著您一起去……”

    “這就對了。”老人滿意說。祖孫三代十幾人一起朝蘇秀梅的墓地走去。

    路上,林雪飛告訴郭鴻達,桂香她們兩人攙著老人路過生產隊飼養處門口時,五保戶李福順大爺正在那裏曬太陽,聽說他們要去看望蘇秀梅,也非要跟著去不可,但是,這段時間老人的身體狀況太差了,怎能經得起過分的傷感和勞頓呢!桂香和雪飛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勸住,桂香答應他明年開春天氣暖和了,再陪他去看秀梅,他們離開時,李大爺還委屈地掉下了幾滴眼淚……

    聽完雪飛的述說,郭鴻達心裏一熱,悲傷的淚奪眶而出,安葬蘇秀梅那天的令人心碎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想起了為秀梅姐舉行葬禮那天晚上父親說過的一句話,“秀梅這一走,讓誰心裏不難受。話說迴來,看今天鄉親們對她的這一片深情,這孩子呀,也值了!人要都能夠混到這個份兒上,難呀……”父親這番樸實無華的話語,道出了人生的真諦,郭鴻達在心裏說:“父親說得一點兒不錯呀……”

    郭鴻達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朝前走,蘇秀梅的墓地眼看就要到了。

    突然,在離秀梅墓地不足二百米遠的地方,有個人影慌慌張張地朝這邊跑來。郭鴻達、劉桂香等人不知何故,便停下腳步,靜靜地觀望。等那個人來到跟前,大夥才認清,他是孫寶華的丈夫王懷祿。

    劉桂香迎上前去問道:“王懷祿,你到這裏來幹啥來了?”

    王懷祿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劉隊長,快,快去勸勸寶華吧……”

    “寶華她,她怎麽了?”劉桂香急忙問。

    王懷祿告訴劉桂香,今天一大早,孫寶華起床後頭沒梳,臉沒洗,二話不說,便拿走一大疊早已準備好的紙幣,匆匆忙忙地走出家門,王懷祿見她神情恍惚,怕她出什麽事,便趕忙跟了出來,他大聲地在後邊問他去哪裏,她卻一言不發,頭也不迴地奔蘇秀梅的墓地趕來。王懷祿明白了她的意圖,便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了上來,和她一起來到蘇秀梅的墳前,冥化紙錢,祭奠秀梅。孫寶華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哭訴著:“隊長……秀梅姐……我對不起你呀。是我害了你……你扔下我走了,你讓我怎麽活呀……大姐,我想你,我要陪伴你……”化完紙幣,寶華仍然在墳前長跪不起。王懷祿幾次勸她迴去,她都執意不肯,哭完了說,說完了哭,嘴裏顛來倒去總是念叨著那幾句話。這會兒已經在墓地跪了兩個多小時了。

    “你們倆是不是又慪氣了?”劉桂香瞪著眼問王懷祿。

    “不不不,這些日子,我看她精神不好,事事都讓著她,沒敢惹她生氣……”王懷祿急忙辯解。

    這時,站在一旁的楊樹影突然指著村子的方向對桂香說:“桂香姐,你看……”

    劉桂香等人迴頭望去,隻見從村裏不同方向,沿著不同的路徑,有好幾十人不約而同地朝這邊走來。他們很快便明白了這是怎麽迴事,但誰也沒說什麽。

    劉桂香扭頭對王懷祿說:“走吧,咱們去勸勸寶華。”

    蘇秀梅的墳墓還象兩個月以前安葬她時那樣顯眼,碩大的黃土墳頭上擺放的花圈幾經風雪的侵襲,已經退去了鮮麗的顏色,籠罩著一層輕霜的墳頭上剛剛生長的十幾棵稚嫩的小草,似乎有意與墓中的靈魂相伴,但它們卻早已被嚴寒所虐殺,枯黃的軀幹頑強地站立在墳頭之上迎風抖動著,顯得十分孤獨、淒涼,但它們還是忠誠地守衛在主人的身旁。

    墳前擺放著幾摞供果,剛剛燃燒過的紙錢的灰燼中還冒著縷縷青煙。郭鴻達他們一行人趕到草地的時候,隻見李玉芬和她母親娘兩個正在一邊勸解,一邊從地上往起拽孫寶華。

    這時的寶華蓬頭垢麵,形容枯槁,臉色臘黃,仍然在哀哀地哭泣著,長時間的哭號已經使她的嗓子沙啞。雖然玉芬母女在不斷的解勸,她還是倒在地上不肯起來。

    玉芬母女也是剛來祭奠蘇秀梅的,她們來到時,王懷祿正在勸寶華迴家。等她們母女化完紙,祭奠完畢,見寶華還是不肯迴去,便過來幫忙勸說。

    正在使勁從地上往起拽寶華的玉芬娘見劉桂香等人趕來,便趕忙鬆開手,一動不動地站在旁邊,怯生生地望著眼前的婦女隊長。劉桂香見狀,趕緊來到她身旁,溫和地對她說:“謝謝你想著秀梅姐,這個時候前來看望她。你們娘倆累了,玉芬,快扶你娘迴家休息吧,寶華的事交給我了。”

    打發走玉芬母女後,劉桂香來到寶華跟前,伏下身來拉住她的手說:“寶華,你這是幹什麽?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但你這樣有什麽用?你這樣就能夠把咱秀梅姐哭迴來嗎?瞧你這樣子,大冷的天兒,這麽長時間地跪在這裏,你這不是在作踐自己嗎?聽姐的話,起來迴家,啊……”劉桂香嘴裏這樣勸說,眼裏的淚水也禁不住流了出來。

    孫寶華使勁搖著桂香的手號啕大哭:“隊長,我,我對不起秀梅姐啊,是我害了她呀……老天爺啊,你為什麽不讓我這沒用的人去替秀梅姐死啊!桂香姐,我心裏好難受啊……”、

    孫寶華嘶啞的哭叫聲使在場的每個人無不傷心落淚。劉桂香就勢在寶華身邊坐下,她把寶華摟在懷裏,強忍著眼淚勸道:“好妹妹,別這樣,啊。你看,鄉親們都和你一樣,他們也都來看望秀梅姐了,我們大家心裏都很難過。不錯,秀梅姐是為救你而死的,但秀梅姐用生命救下你,就是為了讓你像今天這個樣子嗎?我想如果秀梅姐九泉有知,她也不會讚成你現在這個樣子的。寶華,人死不能複生,我們懷念秀梅姐的最好方式不是用我們的眼淚,而是要學著她的樣子,象她那樣生活,象她那樣處事、為人。你看,秀梅姐看到你今天這副模樣,她會傷心失望的……聽姐姐的話,起來迴去吧,啊……”

    桂香的一番話,真的起了作用,漸漸地,寶華止住了哭聲,她把頭依偎在桂香的懷裏,嘴裏喃喃地說著:“桂香姐,我聽你的,我不哭了,我要學秀梅姐的樣子好好生活……姐,答應我,讓我再陪秀梅姐呆一會兒,和你們一塊兒走,好嗎?”寶華這樣說著,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姐答應你……”劉桂香哽咽著說。她使勁咬住自己的嘴唇,試圖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但她這時怎麽了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一把把寶華摟在懷裏,兩個年青女人抱頭痛哭……

    這時,聞訊起來的鄉親們也陸續來到了墓地,宋桂良夫婦趕來了;林克遠、葉思源夫妻趕來了;劉子臣老兩口趕來了;公社和大隊的幹部們趕來了;鐵姑娘隊的姑娘們趕來了……人們目睹眼前這傷心情景,想起蘇秀梅生前慈愛、友善的為人,想起她惜老憐貧、助人為樂的高尚品格,再看看眼前的黃土孤墳,他們無不傷感、落淚,幾個女社員嘴裏叫著,“隊長,我們來看你了”,話沒說完便失聲痛哭。

    鄉親們把自己帶來的供品,有序地擺放在秀梅的墳前,把帶來的所有的冥幣堆放在一起,郭鴻達幫著劉雲德老人用顫抖的雙手點燃紙錢,然後找來一根樹枝慢慢地撥弄著。

    劉雲德坐在墳前,飽經滄桑的臉上早已老淚縱橫,隻聽他用蒼老的聲音大聲喊著:“孩子呀,過年了,鄉親們來看你了!劉爺爺看你來了,你的兄弟姐妹來看你了!秀梅啊,我的好孫女,你把爺爺扔得好苦呀,爺爺想你啊!”

    幾十名男女社員紛紛跪倒在墳前,嘴裏喃喃地叫著:“秀梅,我們來看你了!”“秀梅姐,我們好想你啊!”“秀梅姐,過年了,你使錢啊……”

    熊熊火光融化了地麵上的輕雪,炙烤著一張張布滿淚痕的悲傷的麵龐,墓地上空傳出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這不是公祭,這完全是群眾發自內心的哀悼;沒有人去組織,沒有冠冕堂皇的場麵,沒有歌功頌德的祭文,這完全是鄉親們以傳統的禮儀和形式進行的一次生者對死者的追念和褒揚;沒有誰,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撓這感情的波濤的洶湧澎湃和恣意奔流,這完全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自然力!

    麵對此情此景,一直為秀梅的政治聲望而耿耿於懷,一直替秀梅姐感到委屈的郭鴻達的內心深處些許感到一點安慰。他默默在心裏對蘇秀梅說:“秀梅姐,你看到了嗎?青雲嶺的鄉親們在懷念你,他們沒有忘記你這位青雲嶺人的優秀女兒!盡管我並沒有為你爭得一釘點兒政治榮譽,但老百姓的心卻是一座無字的、不朽豐碑!秀梅姐,你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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