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雅菲一覺醒來,已經是掌燈時分。

    晚飯後,大家正在興奮、親切地敘著家常,羅浩宇和楊國生來了。屋裏歡快、熱烈的氣氛更加濃重了。

    話題很快便扯到了宋海英的生父路一然的冤案上。

    宋海英問:“媽,您在留給我的信中介紹了爸爸的悲慘遭遇和您當時的困難處境。後來怎樣了?爸爸的問題是怎樣搞清楚的?”

    “唉……”,羅雅菲歎了口氣,麵色沉重地向自己的女兒,也向屋裏所有關注她的身世的人們講述了當時的情況:

    “當時我貧病交加,走投無路,非常絕望。我覺得我再也沒有氣力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再也無法養大我的女兒了,於是我橫下心來,選擇了一條不歸之路,我要用死來表示對不公平的境遇的抗爭,證實我和一然的清白。天剛蒙蒙亮,下了一夜的小雨已開始停下來了,我在晨曦中把孩子放在一個小村莊東頭一個農戶門口的石階上,不顧一切地衝向了河邊,縱身跳進了波濤滾滾的黃河……也是我命不該死,就在我被河水衝出大約一公裏的地方,被正在河麵上擺渡的船工彭大海——就是我現在的丈夫發現,他跳進水中舍命把我救到船上,見我還有一點氣兒,便劃著船順流而下,把我送到了十幾裏外的縣城的一所醫院裏,把我這個奄奄一息的人從死神的手裏拉了迴來。後來聽醫生說,我在醫院裏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夜才醒了過來。

    “善良的船工彭大海,他的心胸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寬廣。他的家裏本來就不富裕,但卻把我這個非親非故的人當作了至親骨肉,他不但花錢把我救活,還讓我住了二十多天院,治好了我原來的病,這二十多天,他一直精心地守護著我。我心存感激,便把我的不幸的遭遇毫不保留地全部告訴了他。大海非常同情我,出院後,他把我接到了他的家裏,讓我更名改姓暫且安頓下來,並四處奔波幫我去找孩子。當時的情況我是不敢明目張膽地去找孩子的,隻好讓他出麵去找。直到後來打聽到孩子被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妻帶走,他還是不肯罷休,仍然執著地去追尋,但最終還是沒有找到。孩子沒找到,我思女心切,悲痛欲絕,茶不思,飯不想,終日哭泣,他又百般勸慰,讓我保重身體,慢慢去尋找。後來我見彭大海勤勞淳樸,心地善良,一心一意地關懷和體貼我,我便嫁給了這個老實的船工,我們一起組織了一個新的家庭,他讓絕望中的我又鼓起了生活的勇氣。兩年之後,我生下了曉暉。”

    “後來呢?”海英問,“後來爸爸的問題到底是怎樣澄清的?”

    羅雅菲接著說:

    “你爸爸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我們一起在北平讀書的時候便接觸到了黨的地下組織,在進步思想的影響和熏陶下,我們很快接受了黨的綱領和主張,秘密地加入黨的組織,參加了抗日救亡工作。抗日戰爭勝利後,蔣介石挑起了反共大內戰,組織上指派我們利用你父親特殊的家庭出身的條件,打入國民黨軍政部門開展地下工作。為了保證我們正常開展工作,也為了我們的安全,組織規定我們隻與我軍某部敵工部的趙部長所派的一個交通員單線聯係。我們工作得很順利,為組織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軍事和政治方麵的情報,因此而營救了許多陷入敵人魔掌的革命同誌,為全國解放竭忠盡智、默默地做著我們所能做出的一切。不幸的是,在全國解放前夕,趙部長在一次戰鬥中光榮犧牲,而交通員小王也在一次執行任務時遇難,我們與組織的聯係斷了。全國解放後,我們展轉迴到組織懷抱,可是,我們卻無法證實我們的組織身份和我們的工作經曆。我們向組織說明情況後,組織答應我們一邊工作一邊等待著組織核實的結果,就這樣,我們在北平的一所中學裏開始了我們的教學生涯。然而,幾年過去了,我們卻始終沒有等到組織上對我們審查的結論。也正因為如此,才引出了我們後來那段不幸的遭遇,我們這兩個為革命工作多年,作出了積極貢獻的地下黨員成了‘暗藏的曆史反革命分子’——這些我都在留給你的信裏寫得很詳細了。

    “你爸爸含冤去世,我與彭大海共同生活了三年之後的一天早晨,在北京工作的你舅舅浩宇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我還沒來得及問是什麽事兒讓他這樣急匆匆地來到了我這裏,他便激動地對我說:‘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姐夫你們倆的問題已經有了結論,肅反時把你們定為暗藏的曆史反革命分子是錯案,現在組織已經為你們平反了!,你再也不用躲躲閃閃,隱姓埋名了!’說著,他從兜裏掏出一份‘平反通知書’遞給了我,我展開一看,見上邊寫道:‘路一然、羅雅菲二同誌:你們四十年代在北京做地下工作的曆史現已得到證實,肅反運動中把你們定為暗藏的曆史反革命分子’進行了錯誤處理,實屬冤案,現予平反。希接些通知後,速與組織接洽。中共北京市城關區委組織部’看完這個通知書,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的心裏有悲,有喜,有怨恨,有委屈,說不出是個啥滋味兒,隻覺得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我暈倒在了你舅舅懷裏。等你舅和大海把我叫醒,我痛哭失聲,衝到門外,對著北方大聲哭喊著,‘一然,一然,你快睜眼看看吧,我們的事情今天終於弄清楚了,我們不再是曆史反革命分子了,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後來組織告訴我,這些年來,有關部門的同誌一直在非常負責地幫我們尋找線索,後來他們在在押的國民黨軍政要員的審訊記錄中發現了我們的名字,並得知當時我們的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已經暴露,正當敵人要向我們下毒手的時候,我們已經果斷地撤離,脫離了險境。又到後來,組織找到了趙部長的警衛員,通過他找到了被當作烈士遺物收藏在民政部門的趙部長的公文包,從裏邊的一個筆記本裏找到了趙部長以代號和暗語的方式記錄的關於我們夫妻的工作部署,他們又把這些寶貴的資料拿給當年與趙部長一起工作的老同誌進行了破譯和證實。幾經周折,總算查清了我們地下黨員的真實身份。

    “事後,我按照通知的要求去了北京,找到了組織部門。組織部的主要領導親自向我道歉,表示要從政治上為我們平反昭雪,確認我們中共黨員身份,從經濟上給我們一筆生活安置費作為補償,他們還主張讓我恢複工作,到原來那所學校去教書,但我拒絕了,我不想再迴到那個讓我傷心的地方。我從家裏出來的時候,耿直憨厚的大海一再囑咐我,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不要再難為組織,不要提出過高的要求,所以我隻是提出了在我生活的地方就地安排工作的請求。於是,我很順利地被安排在了現在的這個工作單位。彭大海——就是曉暉她爸,以後見麵你叫他‘叔叔’就可以,他現在也在我們居住的那個大隊擔任領導職務。但是,又是十五年過去了,仍然讓我放心不下的還是你呀,我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更不知道你在什麽地方,我差不多每天都在想你,連做夢都在想啊……”

    羅雅菲流著眼淚迴憶完了這段辛酸的往事。隨後她又讓曉暉從她的手提包裏拿出了幾樣東西遞給了海英,海英鄭重地接了過來,那是一份“平反通知書”,一疊照片,還有一個雕花的銀鐲子。這隻鐲子的質地、成色和花紋與現在海英娘珍藏的那一隻一模一樣,羅雅菲告訴海英,“這就是你爸爸一直帶在身邊的另一隻鐲子”。海英又一張張地翻看那疊照片,見多數是爸爸、媽媽年青時的生活照,有建國後的,還有他們在地下工作時身著國民黨軍服的照片,其中還有一張是媽媽、曉暉和一個男人近期的合影照片,不用說,這是他們的全家合影,那個男人肯定是彭大海了。

    見到這些東西,想到可憐的媽媽前半生不平凡的生活經曆,一種傷感之情又不禁襲上宋海英的心頭,她的眼裏又湧出了淚水。

    海英娘擦掉掛在臉上的淚珠,對雅菲說:“妹子呀,你這輩子真不容易啊……這下好了,你們母女終於團圓了,女兒和你失散了二十多年,你日思夜想,牽腸掛肚,這迴總算能讓孩子迴到你的身邊了。”

    “不,大姐。”羅雅菲說,“我上午就說了,你們夫妻是海英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羅雅菲的恩人,沒有你們就沒有孩子的今天。我是給了孩子的生命,但在英子這二十多年的漫長的人生道路上,是你們屎一把尿一把的把她養大,又撫著她走過來的,是你們使孩子成長、進步成今天的樣子。做人不能沒有良心,俗話說‘滴水之恩終當湧泉相報’,更何況這天大的救命和養育之恩,我不能讓英子離開你們,即使孩子有一天出嫁了,她可以不顧我,但她要是忘記你們,對你們有半點不恭,我決不答應!”

    宋桂良說:“妹子啊,你大姐我們都商量了,你們娘倆離別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團聚了,就讓海英跟著你去吧,這是人之常情啊,我們的身邊不是還有個海明嗎?海英要是想家,隨時可以迴來看看……”

    “大哥、大姐,這絕不可以。”羅雅菲堅持說,“找到了孩子,我已經非常知足了,現在我又看到你們對她這樣好,孩子也很有出息,我更是一百個放心了,我的身邊還有曉暉,我決不能讓英子離開你們。等海英忙過這陣子,讓她過去看看,到她爸的墳上燒幾張紙祭奠一下,盡一下父女之情就可以了。我們雖然相隔得遠一些,但也擋不住我們經常來往的,英子可以經常到那邊去,我也可以經常來看你們的。”

    楊國生說:“我看啊,你們這兩位母親也不要再爭了,願意在哪邊,還是讓海英自己說吧。海英啊,你說說吧。”

    宋海英看了一眼舅舅,見羅浩宇正朝她微微點頭,又看了看燈光下一張張熱誠、親切的臉龐,然後慢慢開口說道:“我想,還是尊重我媽的意見,就讓我留在青雲嶺吧。我從小在這裏長大,對這裏的風土人情,對這裏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我就是地地道道的青雲嶺人,離開這裏,到另一個地方去,我會不習慣的。媽跟前還有曉暉,還有彭叔叔,她也不會感到寂寞的,為母親盡孝道也不一定非要守在她的身邊,我留在這裏也會經常去看媽媽的。媽,你說對嗎?”

    “還是我女兒說的是。”羅雅菲高興的說。

    羅浩宇也說:“大哥、大姐,我看就按姐姐和海英說的辦吧。國生大哥說得好,海英是青雲嶺的女兒,她的根紮在了青雲嶺,她的事業在青雲嶺,她怎能舍得離開青雲嶺呢!姐姐,你真舍得讓女兒留下嗎?”

    羅雅菲笑笑說:“我還有什麽可不放心的?有你們在海英跟前照顧她,比在我身邊還放心!”關於宋海英的去留問題就這樣決定了。

    羅雅菲在青雲嶺逗留了三天時間,宋桂良夫妻執意要留她們多住兩天,可羅雅菲惦記著彭大海和自己那邊的工作,說啥也不肯久留了。

    這兩天,青雲嶺的很多鄉親聽說宋海英的生母來了,便都很熱情地約海英母女到自己家裏作客。羅雅菲盛情難卻,但由於時間太緊,她們隻是在海英的陪同下有代表性地先後到楊國生、郭鴻達和劉桂香等人的家裏吃了幾頓飯。在與鄉親們的進一步的接觸中,羅雅菲深深地體會到了青雲嶺人善良淳樸的民風和熱情友善的濃濃鄉情,她對海英繼續在這裏生活和工作更加放心了。

    在羅雅菲離開青雲嶺的頭一天晚上,羅浩宇、楊國生、郭鴻達、蘇秀梅、劉桂香等人又來到了宋海英的家裏,村裏的幾個熱心腸的鄉親也來了,他們聽說羅雅菲明天要走,特地趕來陪她們母女說話。他們興致勃勃地暢敘鄉情、傾訴衷腸,說說笑笑,直到很晚才離去。

    送走眾人,忙碌了一天的宋桂良夫妻和海明也去東屋睡下了,屋裏就剩下羅雅菲母女三人。

    海英說:“媽,小妹,你們明天還要走路,我們也早點休息吧。”說著,她便上炕鋪好了被褥。

    羅雅菲躺在炕上,兩個女兒一左一右躺在她的身邊,她們沒有絲毫睡意。

    來到青雲嶺短短三天的時間裏,羅雅菲感觸良多,體會頗豐,宋桂良夫妻的勤勞善良、鄉親們的古道熱腸以及這裏的淳厚質樸的鄉情,都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她對女兒能有這樣一個生活環境感到由衷的欣慰。但是明天,她又要和剛剛團聚的女兒分別了,作母親的不知有多少心裏話要與女兒訴說,而此刻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曉暉淘氣地跨過母親的床鋪鑽進了姐姐的被窩,不住地和姐姐嬉鬧著。

    曉暉笑著對姐姐說:“姐,等俺畢業後,也到你們這裏來,你歡迎嗎?”

    “當然,但是——,你到底喜歡青雲嶺什麽呢?”

    “俺覺得,這裏山好,水好,人也好。”曉暉說。

    “那好呀,到時候姐在這兒給你找個婆家,好嗎?”

    曉暉笑著迴答說:“那可是後話了,現在呀,我看你還是抓緊時間先給俺找個姐夫,給俺媽找個女婿吧!”

    “猴丫頭,叫你貧嘴!”海英親切地用手指戳了一下曉暉的腦門兒,又擰了下她好看的小鼻子說。

    羅雅菲對曉暉說:“暉兒,別鬧了,關燈睡吧,明天咱們還得趕路呢。”

    曉暉答應了一聲,抬手拉滅電燈,不一會兒就抱著姐姐的一支胳膊進入了夢鄉。

    “英子啊……”過了一會兒,海英聽母親在叫自己。

    “媽。”

    “英子呀,你妹妹剛才對你說的,我也正想問你呢。你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該談婚論嫁的時候了,你還沒告訴媽,你自己心裏有目標了嗎?”

    海英在黑暗中搖搖頭,“媽,我覺得,我現在考慮這些還早點兒……”

    “還早呀?你都二十一歲了,有合適的也得處著了。哎,我看大隊那個小郭不錯,挺精神,也挺穩重,看得出也很有才氣,我看她對你的事兒很上心的……”

    海英笑著說:“媽,你可別瞎說了。人家郭鴻達已經有了……”

    “不管怎麽說,你可得給我抓緊時間解決這事兒了。我對你呀,就這件事不放心了。”母親不無急躁地說。

    海英順從地安慰著媽媽:“媽,您放心吧,女兒會讓你滿意的。”

    聽女兒這樣說,羅雅菲便不再說什麽,不一會兒也睡著了。

    然而,母親的話卻在宋海英的心靈深處激起了難以平靜的陣陣漣漪……這一宿,她一直沒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羅雅菲、彭曉暉母女就要走了。羅浩宇、楊國生、宋海英、宋桂良夫妻和眾多的青雲嶺的鄉親們前來送行。羅雅菲臨風灑淚,與女兒、弟弟和鄉親們依依惜別,登上開往秀山的汽車,踏上了漫漫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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