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結束時天已經很晚。大隊幹部們事先已做好安排,讓宣傳隊員們分別到附近的農戶家裏去住宿。正巧,郭鴻達和劉煥新、李春旺三人被安排在小學老師魏書田家裏。

    大隊的劉會計把他們送到了魏家。借著油燈昏暗的亮光,魏書田認出眼前的年青人就是晚上進行理論宣講的郭鴻達:“你是……小郭?”

    郭鴻達說:“我是小郭,魏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哪裏哪裏,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快請坐。”魏書田一邊拾掇著炕上零亂地東西,一邊讓他們坐下。

    他的坐在炕稍的妻子也熱情地跟他們打著招唿。

    魏書田給他們三個人每人倒了一杯開水遞過去,然後說:“小郭,你今天晚上的宣講,講得很精彩,生動形象,通俗易懂,老百姓完全能夠聽得懂。”

    郭鴻達謙虛地說:“我講得不好,不過是和大家一起學習,隻要鄉親們願意聽,我就滿足了。”

    魏書田的妻子說:“你們演得評劇挺好。把我都看得掉眼淚了。我就喜歡評劇,不瞞你們說,我年青時還唱過評劇《小女婿》呢。”她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哎,你們這個評劇裏唱得好像是個真事吧?”

    郭鴻達衝她點點頭。

    “這就對了。我就說嘛,我年青就聽說過青雲嶺的田淑珍,我好像還在哪見過她呢。”女人雖然有病,但精神很好,也很健談。

    郭鴻達端詳了一會兒魏書田,開口問道:“魏老師今年多大年紀,看麵相,四十多歲了吧?”

    魏書田苦笑了一下:“哪呢,我今年三十八歲。”

    “家裏幾口人?”

    “六口。”他指著燈影裏怯生生地站著的三個孩子說:“三個姑娘,大的十七歲,老二十五,最小的那個十二歲。還有個老父親,在東屋,一會兒你們就見到了。”

    “魏老師做教育工作年頭不少了吧?”郭鴻達接著問道。

    “到今年已經十八個年頭了。”

    郭鴻達感慨地說:“您做教育工作的時間快趕上我的年齡長了。不容易啊!”

    “唉——!”魏書田長長歎了口氣說:“一言難盡啊!幹多長時間管啥?你看看我的這個家。”

    “本來挺好的日子,都怪我這不爭氣的腿,癱倒在炕上都五年了,把這個家也拖累得不像個樣子。書田這五年可真不容易啊。”魏老師的女人也傷感地說道。

    “嗨!說這些幹啥?”男人不太滿意地瞅了女人一眼。

    女人不再說什麽了。屋子裏靜了下來,大家都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魏老師突然對郭鴻達說:“天不早了,你們這一天也夠辛苦的了,趕緊休息吧。我陪你們一起到東屋休息。”他又對站在地上的大女兒說:“榮子,你們姐兒三個陪你媽也休息吧,夜裏精神點兒,照顧好你媽。”

    郭鴻達他們三人跟著魏書田摸黑來到了東屋,屋裏沒點燈,炕上響著鼾聲,老人已經睡著了。

    魏書田劃著火柴點亮放在一張條桌上的小煤油燈,然後上炕把行李焐好,對郭鴻達說:“上炕休息吧,家裏條件不好,湊合一宿吧。”

    幾個人一起躺在了炕上。沒過一會兒,劉煥新和李春旺就睡著了,發出一陣輕微而勻稱的鼾聲。郭鴻達睡不著,他聽見躺在身邊的魏書田不停地翻著身,知道他也沒睡著。

    他小聲地問魏書田:“魏老師,這些年,您家庭負擔夠重的吧?”

    “唉!誰說不是呢?”魏教師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接著便在黑暗中開始慢慢地敘說著他的生活遭遇:

    “我結婚比較早,結婚時剛滿二十一周歲,那年我剛到小學當教師。當時我們兩個人都很年輕,父母也都年齡都不太大,能夠參加生產勞動,一家人辛勤勞作,日子雖然不是很富裕,但也吃穿不愁,略有盈餘,在村子裏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結婚的第二年生了大女兒榮子,又過了兩年生了二女兒英子。老二出生的時候正好趕上三年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日子過得很艱難,盡管這樣,我們一家人還是咬著牙挺了過來。最小的女兒桃子四歲那年,我的母親得了肺結核,咳嗽、吐血,一家人千方百計地求醫討藥人母親治病,總也不見輕。母親一病就是二年,臥床不起,父親和妻子白天在外邊幹活,迴來還得照顧病人和孩子們,忙得團團亂轉。母親日漸消瘦,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到了第三年的開春,終於撒手而去。雖然沒有把母親的病治好,但家裏卻添了不少的債務。真是屋漏偏遭連陰雨,剛發送了母親不久,我的妻子就患了小兒麻痹症,下肢癱瘓,生活不能處理,我想盡一切辦法為她醫治,但卻沒有一絲一毫效果,醫生說這個病是沒法治好的。那個時候我的三個孩子都很小,父親的年齡大了,身體也不如從前,妻子患了這種病,對於我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這簡直是砍掉了我的一隻臂膀,家裏也像是塌下了半拉天。不瞞你說,當時我背地裏不知哭了多少場,連死的心腸都有哇!但是我很快就鎮定下來,家裏這種狀況,上有老,下有小,我自己如果再有什麽閃失,這個家不是要徹底垮掉了嗎?於是我咬緊牙關努力地支撐著這個家,白天到學校上課,迴到家裏既要操持家務,還得護理妻子,在三個年幼的孩子麵前,我既當你爹又當媽。年邁的父親拖著瘦弱的身體也在吃力地幫助我支撐門戶,就連我的還沒有讀完小學的大女兒榮子,也輟學在家侍候她的患病的媽媽,一直到現在。整天坐在炕上的妻子看到家裏的這種情形,心裏不知道有多難受呢,鬧病的頭兩年,她動不動就跟我流眼淚,說她成了我的累贅,成了一家人的累贅,“還不如死了好”。每當這時,我一方麵像哄小孩子一樣去勸慰她,不斷地逗她開心,增強她的生活的勇氣,一方麵還得囑咐榮子把家裏的刀子、剪子之類的銳器放在她媽不能拿到的地方,惟恐她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即使是這樣防備,也沒免了她做出傻事來。那天,我正在學校上課,榮子一邊哭一邊喊地跑到了教室門口:‘爸!爸爸!你快迴去看看……我媽……我媽她不知咋的啦!’我大吃一驚,知道事不好,拿腿就往迴跑,我進屋後,便聞到滿期屋裏一股刺鼻子的農藥味,妻子臉色鐵青,趴在炕上一動不動,跟前是一堆吐出的白沫,我叫了她幾遍,才聽到她鼻子裏哼了一聲,我不敢耽誤,背起她就往合作醫療點跑,醫生問了一下情況,又觀察了一會兒,很快便判斷出是服了農藥,便馬上采取措施為她打了解毒針劑,又給她灌下了‘皮皮’水,讓她把服下的農藥吐了出來。醫生告訴我說,幸虧發現得早,再晚來一會兒就沒救了,那天夜裏,我們一家老小在合作醫療點折騰了一宿,連眼都沒眨,直到天快亮的時候,她的臉才有了一點血色,天亮後又接著輸了兩天液,身體才逐漸恢複一些,沒差點把我給嚇死!事後我才知道,原來是父親沒加小心,把殺蟲剩下的少半瓶的敵敵畏液放在了窗台的外邊,不知什麽時候被她看在眼裏,她悄悄地挪蹭到了窗台前把藥瓶拿到了手中,趁著榮子出去辦事不在屋的功夫喝了下去。一場虛驚過去了,搶救她的時候,我心裏又是急又是氣,但當時也不能去埋怨她,等她在合作醫療點輸液迴來之後,我通著幾個孩子的麵兒對她好一頓發脾氣,我問她,‘你到底想要怎樣?’‘你是在給我幫忙,還是在給我添亂?’‘我,還有老人、孩子哪一點兒對不起你,你為什麽還要這麽幹!’我沒鼻子帶臉地衝她發泄了一通,她被罵得一言不發,隻是坐在那天吧嗒吧嗒掉眼淚,幾個孩子也陪著她流淚。晚上,父親和孩子都去東屋睡下了,屋裏沒點燈,我一聲不吭地頭朝裏躺炕上,她見我還不搭理她,自知理虧,小聲地叫了我兩聲我裝作沒聽見。過了一會兒,我聽她好像是在抽泣,覺得不能再這樣對她冷淡下去了,於是我便從炕上爬起來找了一塊手絹坐到了她的身邊替她擦眼淚,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哽咽著說:‘書田,對不起……我不該給你添亂,我是真的不忍心再拖累你們爺兒幾個才……我知道,我錯了,我再也不幹傻事了……’說著她撲在我的懷裏嗚嗚痛哭,她要把所有的悲哀與憤懣一古腦地都發泄出來,我也被她哭得心酸落淚,麵對這樣一個不幸的女人,我還能說什麽呢?我默默地坐在炕上抱著她,聽任她不住地抽泣,就這樣,過了好大一陣子,我見她還在抽泣,便撫摸著她的頭安慰她說:‘好了,別再傷心了,事情都過去了。你呀,也真是個傻女人,你就真的舍得把我們爺兒幾個扔下自己走了嗎?你知道我和孩子們心裏是多難受嗎?夫妻們走到一起都是緣分,應該互相幫扶著共同走完人生的路程。你對咱們這個家是做過貢獻的,如今你得了這個病,不能動彈了,覺著成了我的累贅,我能看著不管嗎?再說,誰又願意得這種病呢?你不能幹不要緊,隻要你坐在家裏給我看著這個家,我在外邊再苦再累也心甘情願,隻要你坐在這兒,我迴到家就有個撲頭兒,孩子們就有個撲頭兒,咱們的家也才算一個完整的家呀……你就忍心讓我們這三個還未成年的孩子失去媽媽嗎?’說到這裏,我感覺到她漸漸地止住了抽泣,我用手拍著她剛剛停止了顫動的肩頭接著說:‘我們都往前看吧,眼前日子是緊了一點兒,但咋也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很快就能給咱們幫忙了,聽話,勇敢點兒,我們會好起來的,千萬別再做傻事了,啊?’黑暗中,她抬起了著衝著我使勁地點著頭。打那以後,她真的沒有再做傻事,性格也變得比以前開朗了。我們在外邊工作、勞動,她在家裏動心思,家裏的大事小情她處處都要想到我的前麵,適時地提醒我該幹什麽了、該怎麽去辦那些事情。這二年,妻子的精神狀態好多了,孩子也都年齡大點兒了,我才覺得我的生活的壓力小了些……”

    魏書田在炕上幾個人的輕微的鼾聲中,慢慢講完了他的故事,“好了,小郭,別盡聽我嘮叨這些陳穀子爛秕子的了,天不早了,你們忙一天了,快睡吧。”

    “魏老師,你這些年太不容易了。”郭鴻達這樣說了一句,算是對魏書田講的故事作了一個簡潔的評語,然後說道,“好吧,魏老師,我們休息吧。”

    魏書田翻了一下身,不一會兒也響起了鼾聲……

    郭鴻達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魏書田的故事深深地感動了他,以至於在傾聽魏書田的敘說時幾次被感動得悄悄地流下了悲憫的眼淚。在已經走過的二十年的生命裏程中,他還是第一次到劉家灣這樣的偏遠山村來,第一次領略到這裏的美麗的風光,第一次感受到了這裏的貧窮,聽完魏書田的故事後,他又感到他是第一次走進了這樣處於貧窮與艱困中的人們的精神世界。他為魏書田那熱愛生活、勇於麵對不幸與災難的淳樸、善良的品格所感動,為他對患難與共的妻子的高度的責任感和一片真情所感動,為魏書田一家人堅韌不拔的毅力和他們從容不迫地與命運抗爭的精神所感動。令他感慨的是,在劉家灣這樣的生活貧困、文化落後的窮鄉僻壤,在魏書田這樣的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的內心世界裏,竟然有著這樣豐富、細膩、動人的感情……漸漸地,他又聯想到了迴到青雲嶺這一個月的時間裏的所見所聞所感。他想到了上河口抗洪搶險那驚心動魄的場麵,想到了發生在劉雲德老人家中的蕩氣迴腸的擁軍優屬的故事,想到了青雲嶺的人們對於李福順這樣了孤苦老人的無微不至的關照,想到了青年突擊隊和鐵姑娘隊那朝氣蓬勃、奮發圖強的建設熱情,想到了許承鬆那剛正不阿、堅韌不拔的硬骨頭氣節……這個剛剛走進廣闊天地、剛剛踏上人生的不平凡的旅程的熱血青年,從這一樁樁一件件感人的故事中,在不停地、貪婪地吸吮著豐厚政治食糧和香醇的精神營養。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身邊是不停的此伏彼起的鼾聲,心潮起伏的郭鴻達仍然無法入睡……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郭鴻達隔著糊著白紙的窗靈聽到屋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接著,又聽見遠處公雞報曉的啼鳴,這時,他才在朦朧中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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