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你知道嗎,

    剛才那故事裏,沒有講出口的是,

    你出現的那一刻,

    對我來說,你是世上光。”

    *1*

    楔子

    那是個悶熱的夏日。

    濮如心有場麵試。

    地點在距離她家不到一公裏的星級酒店,六層遊泳池3號休閑桌旁。

    沒有公交車直達,打車又不能進胡同。

    她索性走路去。

    她邊走邊暗暗咒罵,不知道誰這麽變態,約在遊泳池。昨天接電話時她隻顧著緊張和震驚,竟忘記確認對方公司的全稱。

    隻記得一個女中音問:“請問是濮如心濮小姐嗎?”

    她忙不迭地說,是的是的。

    對方以極快的語速自報家門,她沒聽太清楚,又不好意思問。

    持續半個多月,她幾乎每天以麵試五家公司以上的頻率尋找新工作,卻沒有一家有迴音,打破了她曆年來的新紀錄。有了這個陰影,她自卑又敏感,擔心對方覺得自己囉裏吧唆一堆問題,耳朵還不好使,沒了耐心直接取消麵試資格。

    那位女士接著說:“我們收到了上周您投給我司的簡曆,請於明天下午一點在亞光酒店六層的遊泳池旁參加麵試。”

    “呃……泳池?”濮如心斟酌著用詞,鼓起勇氣問,“需要穿……泳裝嗎?”

    對方似乎沒聽懂:“什麽?”

    “那個,抱歉。”她記得自己並未競聘遊泳教練或健美女郎,又不甘放棄可能性極低的工作機會,可就算現學或馬上整容、抽脂,也來不及了。

    抱著極低的一線希望,她小聲問:“……請問你們的招聘職位是?”

    對方比她還要驚訝。

    “咦?”

    說了這個字後,對方把發言的接力棒重新丟到她手中。

    濮如心頭皮發麻,隻好實話實說:“坦白講我不會遊泳,身材和臉也……沒什麽優勢。你確定……沒打錯電話嗎?”

    仍是沒迴應。

    她已經接近自說自話:“所以,我,必須要穿泳裝嗎?”

    幾秒鍾的沉默後,聽筒裏傳來刺耳的笑聲,像超速行駛的汽車發出的緊急刹車聲。

    “您可真逗,”隔著電話,幾乎可以感覺那人大笑時一顫一顫的身體,“是

    我們人事經理著急出差,來不及直接麵試,招聘的事情又不能再拖,幹脆就請客戶直接跟您見了,不過她隻有雷打不動的遊泳時間可以空出來,所以就委屈您……”

    她?

    還是他?

    “啊,這樣。”她恨不得打臉,“沒問題,不委屈不委屈。”

    “那麽我們就這樣說好了?”對方重複了一遍時間、地點,繼而補充道,“至於穿什麽衣服,您……開心就好。”

    “……”

    真體貼。

    “還有什麽問題嗎?”

    “沒…...沒有。”

    像學生時代時被叫進辦公室談話,從踏進門的那一刻起,她已經腳底發軟,整個人從頭武裝到腳,自動開啟了防禦模式,談了些什麽,她壓根沒聽進去。

    掛了電話又捶胸頓足,應該問清具體的招聘職位,多少做點兒準備。上周投的簡曆,上周,上周……濮如心翻出手機查看已發送郵件,終於記起,那天她閑著沒事刷網頁,當瀏覽到“愛情記錄師”“上門洗狗師”“拍照襯托師““西瓜雕刻師”“女神追求師”“夏日脫毛師”……各路大俠一展身手的個人主頁後,默默發布了“陪吃陪喝,地陪吃貨師”,半閉著眼發了一通簡曆。

    新興職業,說好聽點兒是在拚創意,說難聽些呢,不過是拚誰的臉皮更厚。

    這麽多年的求職路,濮如心也是有兩項特長的。

    第一,但凡她認識的、認識她的,到了飯點兒,都得朝她鞠個躬,尊稱一聲“吃貨”,此吃貨非彼吃貨,不是說什麽都喜歡吃、什麽都能吃、什麽貴吃什麽,您得知道哪條街哪條巷子誰家館子擅長什麽菜係什麽手藝,哪家肉最新鮮哪家不是地溝油,最關鍵是能以最便宜的價格吃得最好最正宗,否則便是假吃貨、真飯桶。

    第二,脾氣好。她很少生氣,除了跟自己親媽一點就炸——關於這一點,後麵再詳細講。除了親媽之外的親朋好友、同事、同學、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網友……不論對方是嘲諷、揶揄、怒罵、取笑、指桑罵槐,她都沒脾氣。

    除了有一定的情緒控製能力,更因為要忙著找工作,忙著覓吃的,忙著釀自己的水果酒,她不願把時間浪費在不相幹和無趣的人與事上。

    她是這麽想的:如果有人氣自己,別人做了氣人的事情、說了氣人的話,她為此而生了氣,“別人氣自己”才成立。反之,如果她“不產生”任何反應,不配合對

    方,所謂“氣人”這件事,也就不成立。

    別人怎麽做怎麽說,是別人的事。

    而她選擇不配合。

    一個人時也難免長籲短歎,可轉頭便又笑嘻嘻地準備麵試,套件新買的改良v領旗袍,撐把遮陽傘,提前半小時便慢悠悠出了門,故作從容淡定的樣子,像赴老友的聚會。

    到了六層,時間還早。

    遊泳池不算大,兩邊各擺了十幾把遮陽傘和配套的竹製桌子、躺椅。剛過中午,人不多,除了匆匆上岸的一對母子、坐在池邊把腿伸進水中接電話的神情焦躁男外,泳池裏隻有一位男士,戴著泳帽和泳鏡,自由泳時濺起的水花嘩嘩響,看不清長相。

    兩邊的3號桌都是空的。

    麵試這件事,身經百戰的濮如心深知:身為被麵試者,萬萬不能遲到——對方可以,你不行。到早了也討人厭,別一廂情願地認為是美德。時間觀念無早晚,關鍵是個“準”字。

    她就近在左起1號桌旁坐下。

    上岸的母子摘了泳帽,年輕的母親將右臂夾著的兒童遊泳圈放在濮如心旁邊的桌子上,左手抓條白色大浴巾,正裹向邊咯咯笑著邊加快腳步的男孩。見母親追得急,男孩故意沿泳池邊上走,邊走邊踢水,自是惹得那母親緊張得一路小跑。

    漸漸地,男孩放慢步子,開始高聲唱歌,陶醉的,不帶一絲怯意的——

    當你喜歡我

    請你告訴我

    當你愛上我

    請說你愛我

    別害羞

    把愛說出口

    愛讓世界好暖和

    iloveyou

    愛充滿你和我

    ……

    這歌曲旋律極美,歌詞也好。

    濮如心不禁莞爾。

    她坐的位置正對風口,此刻窗戶大開,剛進來時還覺得悶熱難挨,坐了一會兒又覺得不了。待到微風拂麵而來,帶著股恰到好處的溫涼,像落日西沉,天色漸暗,手捧圖書坐在屋子裏的人讀得津津有味時,家人不聲不響地為你開了燈。

    男孩走到不遠處接電話的中年男人前,並未意識到眉頭緊皺的叔叔心情不是很好,語氣裏充滿憤怒,似乎在和誰吵架。

    他隻覺得自己被擋住去路,因此奶聲奶氣提出合理要求——

    “對不起,打擾一下,”他說,“

    叔叔,請讓一下好嗎?”

    “不,不用了,”匆匆追上來的母親警覺地抱住他“肉肉,不要打擾叔叔。我們去別處玩。”

    原來是叫肉肉,哈,濮如心暗笑,這名字好。

    叫肉肉的男孩使勁掙紮著小小的身體向媽媽抗議,抗衡中他的手不小心碰到男人的肩膀。那男人斜眼瞥了母子倆幾秒,突然騰地跳起,抓住女人的肩用力一推,縱然她奮力控製著身體平衡及時鬆開懷中的男孩,自己卻踉蹌退了幾步跌倒在地。

    肉肉受了驚嚇沒站穩,身體歪歪斜斜地便要栽進泳池,說時遲那時快,濮如心大跨兩步抓住肉肉,隻是池邊瓷磚被水打濕,腳底止不住打滑,她沒提防一屁股坐在濕漉漉的泳池邊上,小旗袍腰以下全濕。

    那男人還不解氣,衝著母子倆怒吼:“滾!”這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已然安全的肉肉終於想起害怕,小嘴咧著,十分委屈,嚎了幾嗓子,卻是帶著哭腔,抽搭著對濮如心說:“謝謝阿姨。”

    她微微點頭,心裏卻萬分沮喪。

    麵試要廢了。

    年輕的媽媽緊緊摟住男孩,眼神裏充滿感激。

    “肉肉被嚇到了是不是,媽媽知道了,想哭就哭一會兒。”她邊說邊輕拍男孩的屁股。

    “媽媽知道不是你的錯,你剛才很有禮貌。那個叔叔也許有煩心事,打電話時被你打擾到,沒控製好情緒衝我們發火。他不是有意的。”

    這媽媽是個明白人。

    懂得及時將事情的問題和孩子剝離。

    教育學家說,小孩子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他會把身邊父母、老師、朋友、陌生人……所有讓人發怒、哭泣、爭吵的原因歸結在自己身上,直接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的錯。

    所以事情爆發的那一刻,要在第一時間剝離。

    還是值得的。

    濮如心想。

    “不,才不是,”鼻涕泡泡一個比一個大,小家夥開始反駁媽媽,“就是有意的,故事書裏說,”他鼓著腮幫子,“惡,惡……叫惡意,就是不好的居心。那個叔叔,對我有惡意!”

    女人為難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一時語塞。

    沒想到他還懂得“惡意”這個詞,有意思。

    濮如心歪頭想了幾秒,從包裏翻了翻,隻找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小朋友,送你好不好?”

    還

    衝他俏皮地眨眼。

    這下小家夥不哭了。

    他可憐巴巴地盯著她手中的奶糖,並未伸出手,而是慢吞吞問道:“阿姨……要錢嗎?”

    這個機靈鬼。

    “不要錢吖,如果要錢,那就是賣給你了。我是,”她暗笑,拉長語調,“送——給你的。”

    他這才破涕為笑,剝開糖紙將奶糖送到嘴裏,抿抿嘴唇,又抿抿。

    “喏,”她指指他的嘴,“你說剛才那個叔叔,有“惡意,那麽我這個陌生阿姨,對你有‘善意’,不好的居心叫惡意,好心、好意便是善意。我們也許偶爾會莫名其妙碰到一些惡意,但我們也經常會遇到一些善意。”

    肉肉似懂非懂,腦袋一歪,不再理她。

    做媽媽的這時看到她濕透的裙子,臉上浮現出愧意:“我就住樓上,去給你拿條裙子,可能會肥一些,但湊合穿迴家還是可以的。”

    “不用不用,”濮如心擺手道,“我……我也住樓上。這就上去換,不麻煩您了。”

    她不知自己為什麽要撒這樣的謊。

    也許怕麻煩,也許怕對方隻是客氣。

    等那母子致謝後離開,濮如心才發現之前在泳池裏遊泳的男人不知何時已摘了泳鏡架在額頭,腰部纏著白色浴巾,裸露出厚實的肩膀和強壯的胸肌,邊嘬飲料邊歪頭看她。

    他坐的,正是3號桌。

    *2*

    她沒有同遊泳池中剛出來的還裸著上身的男人打交道的經驗(事實上,除了洪喜,她基本上無法同其他任何異性坦然自若地相處),連對方的臉都不敢看,隻依稀覺得他的身材還不賴。

    好吧,撕下虛偽的麵具,濮如心想,說實話,他非常性感。

    性感到她隻能垂著頭,裝作什麽都沒看見也不在乎的樣子往外走。

    “哎,你……站住。”

    這聲音有些沙啞,傲慢裏帶著清冷,不太確定是不是本地人。聽語調是像的,但個別字句上有點偏、有點遠,像是走得太久,換了衣服,胖了、瘦了,骨架子還是那副骨架子,血肉卻不是了。

    她能確定的,是不管它怎樣變化,都屬於自己走在路上聽到後,基本可以排除同她有關的那一類。因此一絲都沒有遲疑,繼續朝前走。

    “裙子,濕透的,那位女士……”

    濮如心身形一頓,停下來,背對他迴道

    :“有什麽事情嗎?”

    “你……麵試嗎,還?”

    原來他便是今天的麵試官。

    這個人,說話時斷斷續續,像個木訥的結巴,二、三、四個字地往外蹦。

    濮如心的體內像駐紮了一支正待奮勇前衝的敢死隊,所有士兵都在搖旗呐喊“轉過身看他,看看看”。

    奈何她高舉雙手,一門心思隻想做奴隸,暗自跟自己較著勁兒。除非他像電視劇中高高在上而又花心的皇帝見到民間美少女,威嚴吩咐道:“抬起頭來。”

    ——否則,她哪有魄力主動抬頭看他。

    是的,如果要給她貼幾個標簽,悶騷、矯情、內向,偶爾逗比。

    屬於那種明明內心很想要,身體、語言卻非常不誠實的那一款。

    因此畢生都在等別人主動,等著別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勁硬塞給她,才假裝不樂意地試上一試。

    ——喏,都是你們逼我的。

    ——我也不想的。

    所以在目前極為有限的生命中,不知錯過多少良機和良人。

    最近幾年方覺醒,至少偶爾意識到應該考慮主動爭取。

    眼下,號角已吹響。

    高亢淩厲,振氣壯威。

    一聲大過一聲。

    奴隸啊奴隸,來吧,是時候當奴隸主了。

    她踟躕著。

    “濮,如心?”見她不說話,他問。

    連她名字的三個字他都斷開了念。

    “如果你把衣服穿上,”她心一橫,“還是可以麵一麵的。”說完大義凜然地抬頭看,對方脖子上不知何時搭了條浴巾,該蓋的地方蓋上了,不該蓋的地方也蓋上了。

    他嘴角微抿,語氣有些惱:“裙子濕透,卻跟我,講穿衣服?”

    “我那是……”她結巴著想解釋,轉念又想,他明明在場,解釋也無用,幹脆拿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勇氣,“算了。不跟你廢話。老娘今天不麵了,拜拜。”

    氣急敗壞地走了幾步,並未聽到對方挽留,她看似表麵平靜,內心早已狂唿:快留住我快留住我!

    ——內心戲太多啊,內心戲太多。

    那位似乎並未在意,仍不慌不忙幾個字、幾個字地往外蹦:“你的簡曆,說,吃貨在此,諸神退位——看來,你對吃的,很有研究?”

    “那倒是。”她停下腳步,心中暗喜,所有關於吃的話題,都是她自信心爆棚的引爆點。

    他的態度,似乎對她並不抱什麽期望,隻為了隨便把她打發走:“既然如此,我問你,莊記煎餅,搬哪裏,去了?”

    莊記煎餅?

    這人居然知道莊記煎餅。

    濮如心讀初中之前,每天早點都是他家的煎餅和豆漿雜糧麵、玉米麵、綠豆麵、蕎麥麵、紫米麵,每每站在攤前流口水猶豫著選哪個,看著老板動作麻利地磕開雞蛋將蛋液攤平,裹上炸得酥脆的小黃花魚,或擺上幾片早已燜好的肥瘦相間的豬肘肉,想要不含澱粉的純火腿也可以,算了算了,還是加調好咖喱汁的大片雞柳肉好了。記得微辣啊老板,要鹹醬,不要甜醬。蔥花、香菜撒著歡地撒,鮮翠欲滴,左鏟右鏟上下鏟,好嘞,裹得嚴嚴實實燙手地交到你手裏。

    忍燙咬上一口,嗯,你會低喃:真好吃,給十個猴也不換。

    看不出莊記煎餅的莊老板有什麽獨家配方,總之,別人家的煎餅攤子玩命招唿著,也不見引來幾個客人。但他家,每天限量供應,攤完200個,老板便傲嬌地推車迴家。

    嚴格說來,莊記煎餅是唯一一個她從未向任何人提及的美食。

    原因是,但凡她推薦過的店,後來她本人再去,總要排很久的隊。

    中午和晚上倒也算了,早上可不行。早上有起床氣,排太久隊會遲到,會被老板罵,會被辭退。她上一份工作便是因為這個而丟掉的。

    她將所有的美好時光,耐心、包容、體貼,都給了——吃。

    在吃的方麵,她從不將就。

    “這是麵試問題?”想到這,濮如心警覺地問。

    “是。”

    “我迴答出來,你會聘用我?”——如果這樣,倒是可以小小考慮一下。

    “會。”

    “好,爽快。”濮如心決心豁出去了,為了工作!她轉過身,坦然自若地迎上對方的目光,“侃興大街緊挨著奶茶店的,懷青煎餅店,就是。”

    雖然他的頭發亂糟糟的,摘了泳帽後還在濕嗒嗒滴水,談不上什麽發型,但並未因此對他的顏值產生什麽破壞作用。精致的五官棱角分明,像是玉雕大師耗盡多年心血注定會功成名就的作品,哪裏都剛剛好,不多一分,亦不差一毫是濮如心平淡無奇的生活中,注定不會有任何交集的那一類。退一萬步講,就算如張愛玲文

    字下的遇見,“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也會隔著堅不可

    摧的透明結界,彼此淡漠地望上一眼,不該也不會有更深的交集,甚至不會在雙方的大腦中留下任何記憶,大家行色匆匆,各忙各事罷了。

    是迎麵走來會讓她呆麻站立,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努力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值,充滿了自知之明的距離感。

    “你在,開玩笑?還是隨便,找家,煎餅店,敷衍我?”

    兩家店的名字,相差有點大,不怪他有這樣的質疑。

    濮如心微笑,這話簡直侮辱她“吃貨”的名聲,可也懶得計較,“多年前莊記煎餅店老板的老婆因癌症去世,煎餅店關了半年多。”她也因此被媽媽抓著在家裏老老實實吃了半年的麵條,現在想來都要抽嘴角。

    後來重新擇址,因其老婆名字中有一個‘青’字,取名‘懷青’煎餅店。味道是一樣的味道,隻是老板,不是一樣的心境了吧。”

    他“啊”了一聲,似乎深受觸動。

    濮如心低頭看著自己露出的腳趾。昨晚新塗的金色指甲油閃閃亮亮,陽光透過玻璃窗在牆壁上斜斜映出一道灼目的光線,她扭扭腳趾,那光線便也跟著旋轉翻飛。她一個人正玩得不亦樂乎,有個聲音說:“好吧,三天,每天酬金,一千。”

    ……

    她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得到了這份兼職,並由之前指定的每天五百塊的酬金漲到了一千塊。

    很久以後,她憶起這件事,帶著得意的笑容問:“吃到那家煎餅跟童年的味道一樣時,是不是覺得物超所值?

    坐在對麵的他漫不經心地端起麵前深棕色的咖啡,喝了一口。在她以為他沒有聽到想重複一遍時,他說:“事實上,在我聽到你,同,唱歌男孩,說,我們也許,偶爾會,莫名其妙,碰到一些惡意,也經常會,遇到一些善意時,我便已經覺得,物超所值了。”

    彼時她和他已經足夠熟悉,可以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而他說話斷字的方式也有所改善,雖然仍不太連貫,但已經能夠從三四個字過渡到六七個字的斷句了。

    他又說:“我,自從迴國,為的便是一一找到當初,給我最大,善意和惡意的人。該報恩的,報恩。該報仇的,報仇。”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一整天沒有出太陽。

    淅淅瀝瀝的,時大時小。

    他們喝了一整天的咖啡。

    店裏包括服務員在內的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煩躁,大家心安理得地把理由歸結為壞天氣裏自然隻剩下壞心情。

    濮如心不安地用勺子攪拌著咖啡。

    最大的善意?

    最大的惡意?

    這語氣,讓她想起有一年寒假,洪喜不知從哪裏找到一根長長的炮仗撚,單手折著兩端的頭頭兒朝上,另一隻手拿著打火機將其兩端全部點燃,帶著嗞嗞啦啦的響聲扔到如意腳邊,嚇得如意大唿小叫,明白過來後追著洪喜便打,兩人從前院直掐到後院。

    隻剩她獨自躲在牆角,望著兩頭閃著銀白色火花迅速前進的炮仗撚出神。

    它們很快會燃到相遇,燃到同為餘燼吧。

    快或慢,都得等。

    反正,她要看著它們燃到再無一絲殃及他物的危險後,才能離開。

    恍惚中抬頭,冷不防與他的目光撞個正著,縮迴的目光縮迴的人,清晰地聽到不知從哪來傳來的“啪”的一聲,東西被燒著的氣味迅速入鼻。

    一端。

    兩端。

    迅速燃燒。

    嗞嗞啦啦。

    十指指甲被她啃得光禿禿,撕扯下拇指邊上一塊頑強的硬皮,竟似覺得扯下所有的搖擺。

    她知道,這次,她不會像幼時那樣,隻會徒勞而單純地選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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