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辛基。

    10月25日

    一個頭發灰白剃著平剪頭的男人端坐在安娜•克霍列夫的床旁邊。

    她瞪眼打量著他。

    那張粗糙不平的臉也在瞪眼打量著她,那上麵肉綾和筋絡互相交錯著,那張嘴給人一種咄咄逼人、勢不罷休的印象。這是一張在生活中曆經艱辛的男人的臉,戒備、敏感而且充滿了隱衷。但是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卻並不顯得木然。她猜想它們不會錯失任何東西。有一名芬蘭情報官員告訴她這個美國人正趕來。他想跟她談談。那些芬蘭人問過她問題,一遍又一遍地有關她的故事經曆。但是她並沒有告訴他們全部情況。這倒不是她想刻意隱瞞什麽,而是因為那些迴憶當時實在令她傷痛。而且那些麻醉藥效令她的神經變得異常敏感脆弱。除此之外,她總覺得這些人隻是在例行公事,並不真正對這些事情感興趣。但是眼前這個坐在她床邊的人看起來就不一樣了。她能夠覺察得到簡短的迴答是打發不了這個男人的。

    他看上去四十出頭。當他背靠著椅子端坐時,他那雙骨節粗大的手放在膝蓋上。他朝她微笑著,他的俄語十分流利,聲音也很柔和。

    “我叫傑克•麥西。他們告訴我你就要完全康複了。”

    她沒有答腔。這個男人傾前身子說道:“我來這裏是要對你的經曆裏的一些空白處再作點補充。你的名字叫安娜•克霍列夫,對嗎?”

    “對。”

    當他講話時,她看見他眼睛裏真誠的目光。“我感覺得到你熬過了一段不幸的日子,安娜。不過你要明白一件事,芬蘭碰到許許多多逃離蘇聯邊境的人。”他又溫和地微笑了一下。“或許並不是每個人都象你這麽曲折驚險。他們中的一些人確實是真心要逃離蘇聯。但是另外一些人,嗯,還是這樣說吧,他們的動機並不那麽的單純、光明。你們國家的人派了一些人到這裏刺探情報。你明白我在說什麽嗎,安娜?我需要確定你不是那些人當中的一個。”

    她點了點頭。那個男人說道:“你感覺現在可以談話嗎?”

    “可以。”

    “醫生說他們希望明天你能起床散散步。”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打量著她的臉。那雙眼睛很溫和但卻探視著,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軟和。

    “為什麽你要開槍打橋上的那兩個哨兵呢?”

    她看見那男人一刻不放鬆地盯著她的眼睛。

    “為了逃跑。”

    “是從什麽地方逃跑出來?”

    “從古拉格。”

    “你是在囚犯營裏。”

    “是的。”

    “在哪裏?”

    “靠近烏克達。”

    “你知道那個囚犯營的名稱嗎?”

    “尼庫奇卡。”

    “在赫爾辛基的蘇聯大使館說你還殺死了勞改營裏的一名官員,這是真的嗎?”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為什麽你要殺了這個人,安娜?”

    以前芬蘭人盤問她時,她迴答過這個問題。但是她覺察得到這個美國人還想要挖出更多的東西。她張嘴想要說話,卻又一下子不知從何說起。麥西看著她。

    “安娜,我想我還是把情況徹底坦誠地告訴你吧。我是為美國大使館工作的。你們的人正通過各種外交途徑吵鬧著要把你帶迴去受審。芬蘭跟蘇聯之間並沒有引渡的協約。但是如果你們的政府對芬蘭人施加壓力的話,他們有可能同意把你送迴。他們唯一可以避免這樣做的辦法就是把你移交給美國大使館。一旦芬蘭人說你需要在美國尋求政治避難的話,事情就跟他們不相幹了。他們想這麽做,他們想幫助你。蘇聯人不是他們的親密朋友。這就是為什麽我會在這。我被要求來跟你談話,來幫助我的大使館決定是否能予以幫助。我想你是不願意再迴蘇聯而想要在美國尋求避難。可是我想你應該知道,根據蘇芬協約裏麵的條例,有足夠的理由讓你迴蘇聯接受謀殺的起訴。”

    麥西打住了話頭。他一定是看見了她的眼睛裏失措的恐懼,便急忙連搖著頭說道:“安娜,這不是我們希望出現的事情。但是這一部分要靠你自己。”

    “要怎麽樣?”

    “要看你怎樣合作。那些問過你的人認為你並沒有告訴他們全部的實情。你看,至少如果我知道了你的全部的情況,我的大使館就能作出最準確的判斷看你是否適合政治避難。國際上有條例承認接受類似你這樣的在服刑期間從勞改營逃離的事例。如果你的情況能滿足那些條例的條件的話,那麽美國大使館就可能會幫上忙。我現在不能向你許諾什麽,安娜。我所能做的就是聽取你的經曆。而如果我覺得你的情況符合的話,我會盡我所能來幫忙。你明白我說的話了嗎?”

    她點了點頭。麥西在椅子上傾前著身子。

    “那麽你願意幫助我嗎?”

    “你想要知道什麽?”

    麥西和藹地說道:“所有你能告訴我的內容。關於你的出身,你的父母,你的生活,你最終怎麽在邊境線上。為什麽你要殺了勞改營裏的那個官員。所有你能迴想起的東西,這或許都是重要的。”

    突然間,她隻覺得一陣巨大可怕的悲傷溢滿了她的整個身心,這種迴想實在是太刺痛她了。她閉上了眼睛,轉過臉去,卻沒意識到那個男人在注意著她脖頸上的瘀痕,還有透過胡亂剪短的頭發所隱現的頭皮上的肉紅色的疤痕。他輕聲說道:“慢慢來,安娜。等你覺得可以的時候開始說吧。”

    1941年夏季,當德國的裝甲部隊在前線指揮官馮•李布元帥的命令下開入波羅的海國家時,那裏的許多當地人看見他們都興高采烈。

    就在一年以前,在斯大林的命令之下,紅軍輕易而無情地吞並了波羅的海所有的獨立小國——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數萬人被入侵的俄羅斯人抓去拷打、槍斃,或送去勞改營。所以當德國軍隊於1941年夏季到來時,這些被占國的許多人民把他們看作一支解放的軍隊。人們在大街小巷夾道歡迎著裝備精良的德國士兵,婦女們紛紛將鮮花編成的花環拋在他們的腳下。而與此同時,北部和東部的每一條公路上則塞滿了潰退的蘇聯紅軍。他們在迅猛的德國閃電戰麵前不住地退卻。

    但是並不是所有的蘇聯指揮官都懾於第三帝國的威力而選擇逃跑,一些人毅然選擇押後展開兇猛的阻擊戰,預先讓德國人嚐到了血腥味,讓他們知道在他們冰凍的進軍途上,前麵會有什麽在等待著他們。

    這類俄羅斯軍官中的一個就是布裏戈迪亞•耶高•格蘭庫。

    四十二歲的他已經是一名師長了。他是個勇敢的軍官,卻也是出了名的剛愎任性、固執己見,遇事喜歡自作主張。某種僥幸使得他躲過了斯大林在戰爭前夕對他軍隊發動的殘酷大清洗,而絕大多數的軍區高級軍官則沒那麽幸運,要麽被槍決,要麽被送到西伯利亞;許多人未經審訊就被定罪,僅僅隻是因為斯大林的嚴重偏執妄想症,他疑神疑鬼地認定他們密謀要推翻他。

    在過去的那段日子裏,格蘭庫遇見了尼娜•謝亞金,一個亞美尼亞學校老師的女兒,並跟她結了婚。格蘭庫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正在莫斯科學院滿懷激情地作歌頌列寧的朗誦表演,他對她一見鍾情,她是個遇事熱忱、行事果決的姑娘,長相十分姣美,而且跟她丈夫一樣,也是一副急性子,結婚不到十個月,他們就有了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孩子——安娜•格蘭庫。

    當德國人挺進到塔林時,安娜•格蘭庫正是十五歲。

    當德國人大規模地發起整個巴巴羅薩行動時,斯大林最初發出的作戰指示卻是打一場最小規模的衝突性的遭遇戰。他仍舊愚蠢地相信希特勒不會深入到俄國境內,其敵對行為不久就會停止。斯大林希望能盡量減少衝突,以免激怒德國人而遭至一場兇狠的反擊報複。

    耶高•格蘭庫可不這麽認為。

    莫斯科的退卻命令他堅定不移地拒絕照辦;以他的觀點,斯大林作為一名戰略家,主觀上過於一廂情願。格蘭庫不相信德國人會在俄國邊界就收兵罷手。格蘭庫深信一個星期之內作戰命令就會變成為進攻命令。他決定守後打阻擊戰。九天裏莫斯科軍事統戰部的電報連片似地發來,命令他撤退。每一次的電報都讓他大為光火,甚至一次他迴電道:“見鬼!到底想要我怎麽樣?難道就幹坐在一邊,盡讓德國人屠殺我們的人嗎?”

    耶高•格蘭庫堅信曆史會證明斯大林錯了,而隻會如他所知的從始至終這場戰勢會象第一個星期那樣殘酷、激烈。但是到最後當他再也無法置那些電報不顧時,他和他的人無奈登上一列那瓦附近的軍用火車,掉頭迴返莫斯科。

    列車一馳入裏加火車站,耶高•格蘭庫就遭拘捕,被人擁簇到等候一旁的小汽車裏去。當安娜•格蘭庫的母親想要上前攔阻時,卻被人推搡在一邊,並被粗暴地告知她丈夫的被捕不關她的事。

    緊接著第二天,秘密警察就登門了。

    他們冷冷地通知尼娜•格蘭庫她的丈夫受到軍事法庭審判,被論定違抗軍令,已於早晨在來福托福監獄被槍決了。

    僅僅一天以後,斯大林新的作戰指示向全體人民發表:

    每一個公民要以各種方式,甚至不惜一死,把德國侵略者趕出去。蘇維埃戰士決不後退!

    隻是對耶高•格蘭庫來說,這項指示來晚了一天。

    父親死後,安娜•格蘭庫在莫斯科的家居就遭秘密警察充公。她的母親一直沒能從丈夫無辜被槍決的不幸中恢複過來;莫斯科被圍的第二個月,就在那間母女倆租下的暗黑的公寓單元小間裏,安娜•格蘭庫迴家時,發現她母親的屍體懸吊在一根水管下。屍體被割斷繩索拿了下來。之後的整整兩天裏,安娜倒在床上,不進食物,連夜未眠。她的生活突然之間冷清得可怕,沒有一個人敢走近她。親戚們唯恐避之不及,深怕牽連上身半夜裏秘密警察會敲上門來。

    第三天,她把她少得可憐的生活物品裝入一個小衣箱,搬出公寓,遷入莫斯科河東岸的一間肮髒、狹小的屋子。

    德國軍隊隻在十公裏開外,從他們的作戰望遠鏡裏都可以看得到克裏姆林宮那金色的圓頂。這座城市在連續不斷的轟炸之下,已經沒有什麽可買的東西或可吃的食物,而且幾乎沒有燃料了。人們狼吞虎咽地吃下那份少得可憐的分配食物,貓、狗在一旁已經乞憐地搖了一個月的尾巴了。郊外,屍體堆積如山。在本已零下溫度的嚴冬裏,德國人的炮彈和斯圖卡式轟炸機更是使得眾多生靈難以為繼。

    因年幼不能參戰,安娜•格蘭庫先被送到烏拉爾的飛機工廠裏做工,在她十七歲的生日當天,她即刻被征入伍。經過三個星期的基本軍事訓練後,她被分派南往前線,奔赴斯大林格勒,編在崔可夫將軍的第62集團軍麾下。

    也就是在斯大林格勒,她才真正懂得了什麽叫死裏求生。

    每條街巷都成為流血的激戰陣地,每座工廠都成為奪命的搏殺要點。在長達六個月的圍困中,她和她的戰友們拚死地將德國人逼出去;夜色中,匍匐在泥地和雪地裏,爬過敵人的防線,然後躍起向他們的陣地發動突襲。每次的戰鬥都是如此地驚心動魄。她常常已深入貼近到敵人的身旁,都能聽到附近壕溝裏他們的低語聲。鏖戰中,落下的炮彈是如此地重猛,以至整個城市的樹上葉子全被震光了,那些喪家之狗寧願一頭紮進伏爾加河,也不想再承受那令毛發倒豎的廝殺聲和刺耳揪心的炮彈唿嘯聲。

    她有兩次受傷,兩次榮獲獎章。每次戰鬥都因身陷絕境而兇狂地拚殺求生;斯大林格勒城內城外,殺人已經猶如家常便飯。

    在穿入到德國人防線後麵,施行第五次偷襲時,她被烏克蘭黨衛軍的一支小分隊俘獲。經過審訊後,她被粗暴地輪奸了。

    過後,她被扔到一個炸彈坑裏去自己等死。在一片冰天凍地、蕭瑟淒涼的寒夜裏,在慘淡蒼白的月華下,她躺在那裏動彈不得,兩腿間刀割般地劇痛,因為五個男人撕裂開她那裏的肉體發泄著獸欲。

    第二天早晨,她被積在臉上的雪凍醒了。

    當她艱難地爬上坑沿時,她看到遠處的烏克蘭人,就是那些強奸了她的男人,圍站在一個吐著火苗的火盆邊,邊取暖邊大聲笑著。

    安娜•格蘭庫小心地爬迴到坑裏,等天暗下來。她的心底有著一種可怕的仇恨,升起一股複仇的欲望,一個強烈的念頭推動著她要殺了那些男人來抵償他們對她幹下的獸行,這個念頭占據了她的整個身心,蓋過了任何逃生念頭。當她晚上再爬出來時,她已在一個犧牲的同誌身上找到了一支衝鋒槍和一捆手榴彈。

    她爬出坑外,站起身來,走向那些士兵。

    其中一個士兵轉過身來看見了她,但已經太遲了。她旋開了手榴彈保險蓋,看到那個人臉上驚恐的神色,隨即將那捆手榴彈高高地拋入這夥人堆裏;同時端起衝鋒槍掃射著,冷眼看著那些身體在爆炸的火光中和噴射的火舌下跳舞般地扭動著,靜耳聽著那些慘叫聲,直到最後周圍大地又歸於一片寧靜安謐。

    當第二天戰線朝前推進時,她被自己人的隊伍發現橫躺在彈坑裏,兩腿間流著一灘血漬。她在斯大林格勒的野戰醫院裏度過了三個星期,隨即就被叫到一個軍事法庭問話,不是關心她慘遭輪奸的不幸,而是盤問有關她的被俘以及她為什麽會讓這種事發生。

    為了這一恥辱行為,盡管她的勇敢表現,她還是受到了一個月關在軍事監獄的懲罰。

    戰爭結束了。可是這之後的五年裏,安娜•格蘭庫卻從未感受到絲毫的人情溫暖和生活樂趣。

    戰爭結束後的兩年裏,莫斯科人對生活有了一種新的憧憬。這座城市似乎從一個漫長的冬眠中複蘇過來,洋溢著歡快縱樂的氣氛。住宅群和咖啡館,舞廳和啤酒館向著市郊各個方向延伸發展;人們穿著時髦的衣服,打扮得多彩多姿。夏天裏,大家在飯店的露台上跳舞,欣賞著最新流行的音樂。

    安娜•格蘭庫在一家莫斯科的工廠裏找到了一份秘書工作。在業餘時間,她迴到夜校念書。兩年以後,她開始在莫斯科語文學院上夜校聽講。期間,盡管經常有男子約她出去,但她很少答應赴約,並從不受邀到他們的家中去。隻有一次安娜• 格蘭庫破了例。

    她遇到的一名年輕的講課老師叫伊凡•克霍列夫。

    他隻有二十四歲,是一個瘦削白皙、性格細膩的青年。但他已是一名廣受好評、備受歡迎的詩人了。他的作品在好幾家頗有名望的文學雜誌上發表。

    一天晚上下課後,他約安娜出去喝點東西。

    他們來到莫斯科河畔一家小小的露天咖啡館,他們吃著紮庫斯基,喝著濃烈的格魯吉亞葡萄酒。伊凡•克霍列夫娓娓談論著詩作,當他給她吟誦著巴斯特尼克的一首詩時,她覺得這是她聽到過的最美的字句。他安詳並全神貫注地聽取著她的評述而並不隻是表麵上客套敷衍而已。他很會陶然自樂,卻並不陶醉於自己的文學成就;而且,他很喜歡笑。

    平台上,有一支樂隊在演奏,那是戰前就有的一支抒情憂傷的華爾茲曲子。他邀請她一起跳舞。倆人耳鬢廝摩共舞時,他並沒伺機撫摸或親吻她。離開咖啡館後,他步送她迴家,在他們分手時,他沒有照習俗吻她的臉腮道別,而是拘謹持重地跟她握手。

    一個星期後,他邀請她到他父母親家裏吃晚餐。晚餐過後,大家坐在一起,直到淩晨。當她被他父親的一個笑話逗得笑起來時,旁邊伊凡•克霍列夫含笑地看著她,對她說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腦子裏一直想著他。他那文質彬彬而又有點靦腆的樣子,他的溫柔和他的幽默,幾乎任何話題他都能發表權威性的見解。他有著過人的才華和敏捷的思路。他非常樂意傾聽她的評述,並認真地加以吸取。跟她一樣,他也是個孤僻的人,但卻是不一樣的性質。他的獨立傾向來自於他高度的自信,來自於一個充滿了愛的家庭背景。

    安娜•克霍列夫墜入了愛河。

    她畢業後的一個月,他們結婚了。

    蜜月裏,他們在敖德薩海濱的一個寬敞的圓木結構的別墅裏一起度過了一個星期。每天早晨,他們在溫暖的黑海海水裏暢遊著,然後奔迴別墅裏,纏綿、歡娛在一起。晚上,他為她朗讀著他作的詩,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他是多麽地愛她,告訴她在校園裏他第一眼看見她時就愛上她了。當他看見她眼角裏含著熱淚時,憐愛地把她拉近身旁,緊緊地擁抱住她。

    一年以後,當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世時,安娜感到她的生活已經是完美無缺了。那是一個女兒,他們叫她莎夏。他們在列寧大街附近分配到了一個小單元。在那裏,她和伊凡常常抱著他們的小寶貝到附近的高爾基公園去散步。她永遠不會忘記他們小家庭三個人第一次一起散步的情景,她和伊凡,還有小莎夏。當伊凡把他們的女兒抱在手臂中時,他的臉上洋溢著自豪得意的神情。在露天音樂台,一個擺攝影攤的人給他們全家照了一張像,花了五十戈比。照片裏,她和伊凡微笑著,莎夏戴著一頂絨線帽,裹著一條白毯子,她的小臉蛋胖嘟嘟的,麵色紅潤而健康,她的小嘴撅起,那模樣一看就知道是饞嘴要喝牛奶。她把這張照片鑲在銀製的照相架裏,放在壁爐架上,每天都要看上一眼,好象是在提醒自己她的美滿婚姻和幸福生活是真實的。

    但是在這第一次充滿歡樂的溫馨夏季裏,她怎麽也沒想到苦難將要降臨。

    一個星期天的淩晨,他們的房間乒乒乓乓地傳來一陣砸門聲。三個男人破門而入,將伊凡拖進等在外麵的小汽車裏,他被指控在一家反動異端的雜誌上發表了他寫的一首詩,根據這個罪名,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北部諾利爾斯克的一個墾荒勞改營,服刑二十五年。

    安娜•克霍列夫從此再也沒看見她的丈夫。一個星期以後,那幾個秘密警察部門的人又迴來了。

    當他們又動手帶走她的孩子時,她絕望地哭喊著、尖叫著,發瘋似地又踢又打,幾乎要殺了那些人,但是卻無濟於事,她自己被生拉硬拖地架進等候著的小汽車裏,送到來福托福監獄。

    由於她跟伊凡•克霍列夫的關係,她被判二十年監禁,在尼庫奇卡勞改營裏服刑。她的孩子被帶走送到一個國家孤兒院裏,在那裏,她會被培養成一個堅定的共產黨員。安娜再也沒能看上女兒一眼,她的家長權利已經被國家機關剝奪了。

    她被直接押送到莫斯科的列寧格勒火車站,關進一節棚車裏,裏麵還有其他數十個罪犯。列車唿嘯著朝北開了五百多哩,當火車最後停在一條支線上之後,她和其他罪犯又被驅上卡車再朝西行駛,一直開到一個荒野深處的勞改營。

    那天晚上暴風雪肆虐狂嘯著,寒風象數千把剃刀猛刮著她的臉。她被關在一間四周牆壁透風、肮髒不堪的小木屋裏。和她關在一起的是另外五個特別罪犯,兩個瞎了眼睛,其他的則是患上梅毒的妓女。勞改營裏其他的囚犯都是酗酒犯和政治犯,注定要在這個冰天雪地、靠近北極圈的荒原裏度過餘生。在蘇聯,有幾百個散布在各地的勞改營,有幾百萬個男人、女人和孩子在礦山、采石場和日夜輪班的工廠裏幹著苦工,他們毫無酬勞地從黎明一直幹到黃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直幹到營養不良、嚴寒、疾病甚至自殺奪去他們的生命為止。他們死了後,一台掘進機會在凍土上鑿出一個大坑,他們的屍體就會被推土機推入那個萬人大墓場,最後再推土壓平。不會豎墓碑,也不會做其他任何標記示以他們曾存在過。

    在被囚監的第二個月,安娜•克霍列夫就感到她再也呆不下去了。

    她不得與外界通信,除了官方給她的信函通知,不得有人探訪。她要從天亮一直做工做到天黑;在頭一個星期裏,絕望和孤獨幾乎要了她的性命。做工時,她的動作稍有鬆緩,立即會遭到勞改營看守粗暴的斥罵和毆打。每日每夜,她都陷於一片痛苦之中。

    莎夏的臉時時地出現在她的腦海裏,她想她都要想得發瘋了。在第六個月,她收到了在莫斯科的勞改營資料中心的一封信。來信通知她,她的丈夫伊凡•克霍列夫因為自然原因已經死亡,並已被埋葬在諾利爾斯克,他的私人物品全部被國家充公,並且不得再因此事有進一步的信函詢問。

    那天晚上,在四壁透風的小木屋裏,她蜷身縮在角落裏放聲痛慟,直哭得她感到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一個星期裏,她動也不動她的那份黑麵包和卷心菜湯的分配食物,由此她得了嚴重營養不良症。做工時,她終因不支而倒下了。她被送到一間四壁漏風的小木屋,那裏算是勞改營的醫院。那個一星期來一次、吊兒郎當、整日灌得醉醺醺的醫生馬馬虎虎地給她檢查了一下;等她還是拒不進食時,她被叫到勞改營負責人麵前訓話。

    負責人例行公事地給她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課,但是從那個人的語氣裏,她聽得出他才不在乎她是死還是活。

    當另一間房的電話鈴響起時,那人跑出去接電話。安娜•克霍列夫睹到牆上有一張地圖,突然間她的心不由得一動,那張地圖上的一些東西吸引住了她,上麵有地形、公路、邊境線的標號,還有一麵麵紅色的、藍色的小旗,那是表示軍事基地和勞改營的位置。她移近了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張地圖,足足有5分鍾,把所有的細節都烙進腦子裏。

    當負責人最後把她打發走了後,她迴到她的棚屋裏,從鐵爐裏找到一塊黑炭,把她所能想得起來的地圖上的內容都畫在那張她收到的伊凡死亡通知書的背麵,所有她能迴憶起的細節,每一條路和河流,還有那些小紅旗和小藍旗。

    這天晚上,她開始吃下她八天來的第一份食物。

    也就是在這天晚上她徹底想通了,她知道此生她是不可能再看見她的孩子了,她的生活不可能再迴到原來的樣子了,但是她不想死在這個北極圈的荒原裏,她不想終生做囚犯。

    通往芬蘭的邊界是一塊曲折難行的地帶,當中有密集的森林和眾多的丘陵,裏麵熊狼出沒,還有深壑的冰穀和寬闊的凍河,嚴冬裏,要穿過這樣一個地帶無疑於自殺,可以通行的關口都布滿了哨所,可這是她的最後機會,哪怕是兇險萬分。她不知道芬蘭邊境的那一邊會有什麽在等待她,但是她知道她得逃出生天。

    她注意到勞改營裏有一個中年的監獄官,是一個長相醜陋、十分好色的男人,他常常冒著風險偷偷跟女囚犯睡覺,利用職權多加點食物作為性交易。她注意到這個男人在覬覦著她,從他那乜斜著眼咧嘴淫笑的模樣,看得出他在垂涎著她的肉體,她也示以眼色,表明她是可以得手的。

    三天過後的一個晚上,天黑下來後,這個監獄官溜到她那裏。他們在勞改營後麵的一個小木棚裏幽會。她已經算好了日子,這個監獄官第二天早上不當班。

    她靜等著時機,那個男人脫光了她的上身衣服,然後脫去自己的大衣和上衣,當他俯下身去吮吸她的胸乳時,她將一把六寸長的金屬刃片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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