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點起床。昨晚迴家和娟子說話,全身像是散了架,一會兒就有困意,女兒雯雯趴在後背,雙手摟住我脖子,纏著帶她到書店買書的事,說我說話不算數,都過三四天了。我說自己去,又不是不認識路,我知道,她鬼精靈,自己去隻能買一本,和我去,說好一本會買迴來好幾本。我搪塞她,叫她自己去,改日多買兩本,上小學六年級的她,討價還價也知道重證據了,自己寫了一張小條,要我簽字。娟子說她爸媽來了,絮絮叨叨說了些什麽,我一句也沒聽清,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就想睡。她又問我老張的事兒,局裏來人沒有,他老家都來什麽人了,王婧日後怎麽辦,說著說著又念起老張的好兒來了,說老張這人講義氣,是個正直人,王婧這人也沒福,日子沒好幾天,就出事了。我說今天謝雪藍來了,娟子更來勁兒了,眼睛瞪圓了問,她會來!她不會是看老張下場來的?哭沒有?王婧什麽反應。連珠炮似的一句緊跟一句,好像從口裏麵掏話,我沒有一一迴答她,睡著了。一覺到天亮,記得在沙發來著,怎麽到床上,一點兒都想不起。問娟子,她說了一句,這會兒靈醒了,困也不能困到這程度,衣服也不脫,你是怎麽了,像個醉貓,我和雯雯怎麽也弄不醒你,連拉帶拽才到床上。

    說話間,我要走,被娟子攔住了,叫吃了早餐,我說來不及。一會兒就好,能遲多長時間。她把饅頭抹了蛋汁,放到微波爐裏烤,這樣烤出的饅頭酥軟金黃,蛋汁裏加了糖和少許油,吃起來香甜可口,她自詡為“黃金蛋糕”,又加了烤熱的火腿,衝了一杯咖啡給我。女兒還在早睡,娟子惺忪的眼皮看樣子還想睡,一邊用手捂了張開的嘴,快去吧,老張還等你呢。她自知說漏了嘴,衝我笑了一下,進裏屋去了。

    出門,天已亮。街上行人不多,攔了一輛車直奔醫院。幾個年輕人穿了大衣正在跺腳,張星也在,仍是一身白衣,有兩個跑到鄰家的小爐子上向火,進才在棺木前換快要燃完的香,在一堆紙灰上倒了祭茶和酒,亦是昨日的兩碗祭飯。另兩家已收拾搭棚,棺木在院子裏,每家占了一塊空地。小劉還沒有來,電話催促,沒人接,正在疑慮間,他從一輛拉貨車下來,催促抬東西。七手八腳棚子就搭起來了,棺木掩在後,向前拉了一個帳,別了一個大大的“奠”字,再前擺了一張小桌,放了老張的靈牌,上書“張進元之靈位”,靈棚口兩邊貼了挽聯:

    歸去鳳來朝

    駕鶴千日遊

    橫批是“仙逝東遊”,下麵掛了用白紙剪得靈花。門口立了訃告,豎排上書:

    茲有先考張氏進元,生於公曆一九五七丁酉四月初三,習學於華東師範中文係,曾供職西海市招商局。因病醫治無效,卒於公曆二零零六丙戌正月十七淩晨三時,享年五十。於十八日正奠,十九日安葬。

    子:張星

    女:張可卿伏地叩首再拜

    這些都是鄒師傅昨天寫的。太平間的主門通一條小街,喪事辦理和醫院並不相礙。王婧和可卿來了,給他們幾個帶了早點。她到新擺的香案前給老張換了新做的祭飯,祭飯雖是兩小碗,卻是四色八樣,隨後她和可卿都換了白衣。可卿的兩隻小辮用白毛線頭繩紮了,頭角處有一朵小白花,與黑頭發相比特顯眼。穿一身小孝衫,寬大鬆散,如一個大布袋套在身上,顯得瘦小,叫人憐愛。王婧的頭發依然淩亂,不知是她沒有心情收拾,還是覺得應該這樣,常常發呆,想找活兒幹,又不知從何下手。

    一切收拾妥當,八點剛過。這麽早不會有人來,此時的時間過得慢而無聊,其他人在喝茶聊天,大多無精打采,雖是閑話,說得不多,有一句沒一句的,一個盯著一個,抽悶煙。我給郭局給了電話,他問還需要人手不,我說了,沒有什麽事兒了,不來也行,他聽我說話不痛快,又說派四個人過來,局裏人下班來。我問王婧,還有什麽人要通知的,她說該說的都已說了,她也想不起還有什麽人。突然想起還沒有禮薄,叫小劉去買白紙,訂一個,他說買個現成的本兒不行,我說這事要純白。

    一會兒,訂的紙活送來了。童男童女一對,金銀鬥一對,經幡一對,香幡兩通,還給老張訂了一通四合院。上房一間,兩邊廂房六間,裏麵是婁空的,窗戶門都可以開啟,脊瓦飛簷,雕梁畫棟。院子中央還有花園,圓形透花,花園台邊上還擺了一盆君子蘭,靠牆邊還立了一笤帚。大門是兩扇木門,紫紅色,虎頭銜環,門口兩座石獅,一坐一臥,形態可掬。再看屋中,上房有床,床上有被,被旁有枕,電視茶幾組合沙發,正中上方有一四方桌,桌上擺了一香爐,旁有暖水瓶,紅色的。方桌正牆有一中堂,中間是一幅山水畫,簡筆遼闊,意趣幽遠,兩旁是一幅對聯,上書“人間四月芳霏盡,山中桃花始盛開”,一句白居易的七言絕句。廂房有客房廚房貯物間,客房亦床亦被,廚房有鍋有灶。還給老張訂了一轎車,車尾車牌處有“寶馬”字樣,叫他出遊方便,不像前人騎馬。花圈是張星和謝雪藍一起,王婧和可卿一個,進才進良一個,其他堂兄弟兩個,都立在門口一邊。

    今天的天色不好,陰的很重,零星飄起了雪花。鄒師傅和二伯他們來了,說要念超度亡靈經,要一柱香的時辰。師徒二人全部武裝,頭戴了道士帽,身穿了灰色長袍,鄒師傅手拿搖鈴,左手小指食指拇指翹起立於胸前,開始唱和,小徒弟胸前掛了小鼓,手拿綁了紅纓子的小銅鈸,擊鼓敲鈸,相應師傅。鄒師傅的調兒拉的很長,低而快,眼睛微閉,聲音高低不同,一會兒就象策馬揚鞭,隻見口唇上下閃動,一會兒如履平川,舒緩自然,鼓鈸也輕柔。張星頂了香盤,跪於鄒師傅一側,王婧可卿在前,其他人依次跪了,全都聽候。不到半柱香,小夥子們跪不住了,抬腿抬屁股的,真佩服鄒師傅的耐力。

    禮畢,我問進才,老家那邊的吹鼓手請好沒有。走前就已安頓好了,肯定誤不了事,他說。鄰家不斷來人吊唁,哀樂沉沉,也有親屬來哭的,兒女後人陪哭的,此起彼伏,好不傷心。局裏派的四個人來了,是小沈小唐小吳小賈,全是四個年輕人,他們在老張的靈前祭奠後問我,都幹什麽,表情莊重,沒有了平日的嘻嘻哈哈,散漫無所謂的樣子,全都虛心靜氣,畢恭畢敬的神態。他們也都和老張相熟,喜歡老張的神侃胡吹。目前沒什麽事,隨時聽遣吧,先在在門口接待來人,他老家的人不相熟,小劉記禮薄。四位愉快地接受了這份差事,不過一會兒就鬧了笑話。來了一個五十多的人,雙手拿了一個花圈,小唐和小賈老遠上前迎接,接過了手裏的東西,由小沈和小吳領到靈堂祭奠。來人也不問,跪地行禮,堂叔遞的紙表剛燃起,小唐跑來問我,是不搞錯了,他送的花圈上麵寫得是追悼魏成海。禮畢後才問清,他是來祭奠年齡大的一家,與他們不怎麽熟,不想有三家辦事。有人相迎,以為就是本家,沒想搞錯了,剛巧那家門口接待進裏麵。他又到那家,小吳把花圈放到了對麵。小夥子也自知不好意思,聽他們在門口相互埋怨。

    來了一對夫妻,四十左右,是老張的鄰居。昨天就來過家裏,平時和老張家相熟,老張住院他們也沒少幫忙,經常照看可卿。女鄰居拉著王婧的手,在勸王婧,她自己倒想哭。後麵又來了老張的同學,說是高中一起的,王婧相熟,他說,都不知道這事,半年都沒見老張了,怎麽這麽突然。他在輕聲埋怨王婧,說有病了也不告訴他一聲,兒子的事讓他焦頭爛額,他到處求爺爺告奶奶的,想給兒子找一份工作,書是沒念成,不想有希望了,老張也不來找他,他沒有時間,不想就走了。好像老張的事勾起他心中的痛,嘮嘮叨叨就象個女人,他在悲傷老張,也在悲傷自己,看得出他有更多無奈。

    一陣喧嘩,進來四五個人,為首是老張大學同學。這人我認識,是下麵吳縣縣委書記兼縣長,叫劉仁寶,這人會來事,為人圓滑,精明,好走上級路線,這幾年算是春風得意,官也升得快,聽老張說過,他在想市長的差。每迴迴家或開會,有空都來找老張瞎吹,有時去家裏或辦公室,有飯局也常叫老張。他和老張是兩路人,他也清楚,他稱老張為“軍師”,說老張是會想做不來,他自己是會做想不來。曾竄騰老張去給他當副手,老張隻是笑笑,並不應他。其他都是他隨從,上了五百塊禮錢。他對王婧說,有什麽困難,盡管找他,他理應幫她,要她拿他當自己人,要見外他對不住老張,一個勁兒地稱王婧嫂子。他長得既高又胖,天生一副官相。王婧隻是應他,臉色有些泛紅,說著低了頭,不好意思。

    還發生過一件小插曲。是老張做生意的一個朋友,在外不能迴來,叫兒子代他祭奠,二十來歲。可能不懂,祭奠時把堂叔給他的酒全喝了,堂叔礙於情麵,弟三次才向他說這酒是要灑在地上。他羞愧難當,連連道歉,說是第一次經曆這場麵,哭了。好言相勸,才止住了哭聲。

    郭局來了,大隊人馬,院子裏站不下,隊伍都排到門外。局裏人幾乎都來,送了兩個花圈,私下全送了禮金。郭局今天倒和顏悅色,和老張老家每個都一一握手,嘴上說了節哀,最後照例握王婧手,一隻手拍著她的肩膀,盯了她,嘴裏喃喃說“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他不知是對王婧說,還是自言自語。覺得他有些魂不守舍,失態樣子,他說話讓人費解。亂哄哄的,其他人圍著老張的四合院,嘖嘖稱奇,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老張也真闊,都坐寶馬了!”年輕人到處都是朝氣,小吳調侃小鄭“以後我送一個比老張還大的給你”,小鄭給小吳一拳,算是迴應。女的自然站在了王婧一邊,給她說許多安慰話,也有摸著可卿頭,長籲短歎的,大多是年輕一些的。單位人象潮水一樣,來了又走了。

    中午過後,又來幾撥兒人,他們都是從不同渠道知道老張的訊息。有老張教過的學生,也有他曾在的學校,也有他曾在的單位,還有老張曾經的下屬,以個人身份來的居多。迤邐到晚飯時分,來了一個女的,四十多,清麗樣子頗有風韻,穿一身薄絨駝色中長大衣,包了頭巾,先問了老張名姓,一幅黯然神傷的樣子,看來和王婧也不熟,隻說是老張曾經同事,適才聽說此事,特來追拜。她的舉動是虔誠的,傷感的樣子不亞王婧,留了三百塊錢給前台小劉,問她姓名,說寫“瓊”就行了。顯然這不是她姓,究竟是誰呢,王婧搖頭說不曾見過,我也未曾聽老張提起過。他們之間或許有斬不斷的情緣,隻有她和老張知道,此時的老張能感知不。王婧一臉的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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