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郭局他們,我一並迴家取錢。有局裏給的這五千,王婧說拿五千就可以了,我給娟子打了電話,叫她取好,我迴家拿。她在這些問題上是決不含糊的,沒說半個不字。我叫她在樓下等我,沒有迴家。她看我急急唿唿的樣子,問我要不要她幫,我對她說,需要時電話說。

    我又重新迴到了老張家。我與王婧小劉開始計劃要買的東西,並具體實施的步驟。棺木一具,白布五丈,白紙十刀,麻紙三十卷,燒香一件,黃表若幹,香煙一件,白酒五件,茶葉三斤,水果若幹,米麵油,蔬菜。我和小劉先去訂棺木,再去置辦其它東西。王婧在家準備果品獻飯,以備明日之用。

    正在說話之間,張星敲門進來。頭發毛毛的,仍是昨晚的穿著,夾克式厚外套,裏麵一件高領毛衣,牛仔褲運動鞋,雙手斜插在外衣口袋裏。眉毛緊鎖,表情淡漠,走近我才看清,眼睛有紅血絲,眼皮微腫,明顯有哭過的痕跡。看來這孩子內向,也很要強,昨晚能憋住不哭,這是他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不能想象的。我知道他對老張有成見,但內心深處還是有感情的,雖然他不能真正懂得感情是怎麽一迴事,也不能完全知道父母之間的感情糾葛。從小他受離家之苦,殘缺的愛對他來說有忿恨之情,也對他幼小的心靈有磨難之痛,更鍛煉了他的堅強意誌。不過,他的性格是扭曲的,就如堅硬的土層下長出的幼苗,瘦小而頑強,稚嫩而獨立,他和每一個人保持距離,他看到的世界是憂鬱之城,他不想對話,不想交流,他塵封心靈之門,他看到的世界是灰暗的,就如照相機調出的黑白照片,外麵的世界是五彩斑斕的,他過濾了其它顏色,隻剩黑白基調的冷色,沒有活力,一如過去的一張老照片,隻有迴憶,沒有現在。在外人看來,他少年老成,他離群索居,他不諳世事。或許老張的離世加劇了他的這種心態,伴隨著痛苦而無能為力,除了他母親謝雪藍沒有人再注意他。

    我摸了一下孩子的頭,從頭滑向了肩膀,拍了拍他,說:“你幫阿姨買東西去,他一個人拿不迴來……以後你有什麽事就找陳叔吧!”他抬頭以莫明其妙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顯然他沒有懂我的語重心長。電話響了,是馬師打來的,問我車開哪兒,我對他說,就來老張家,在院子等。看來這次郭局是格外開恩了,我對小劉說。

    可卿拽著張星去裏屋了,兩人不知嘀嘀咕咕說些什麽,張星顯出不情願的樣子。王婧對張星的態度熱情中有明顯的距離,張星對王婧也一樣,有意地要和她保持距離。她所處的尷尬角色是不能用語言描述的,孩子們之間可以沒有距離,而她和張星之間永遠有一道跨不過去的溝,這些在老張活著的時候就有,現在依然如此。這是她和老張走近所沒有想到的,她也沒有想到要麵對除了老張之外,情感的微妙和難堪。或許對她來說,走入老張的生活,她承受的更多,完全超出了當初她所能承受的範圍。對女人而言,當一個男人進入她的內心時,她所能迴報的是走進這個男人的現實生活,與這個男人的所有關係接緣,零亂的麻線沒有當初的浪漫,煩惱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感情就如莫泊桑的項鏈,有時也會和女人開一個天大的玩笑。幸福是短暫的,而痛苦是永恆的。

    看著王婧的背影,我心裏又多了幾分對她的憐憫,她是可卿的依靠,可卿因她而有了安全和充實感,此時她的依靠在哪裏,而張星的依靠又在哪裏呢。

    棺木在城鄉接合東南處,一路我們三人無話。棺木售賣處有好幾家,一位肥頭小耳的中年人招唿我們進店,他不停地用手撓耳,身上落滿了鋸末屑,看樣子還在幹活,問我們要買棺木。他開始介紹棺木的種類,有柏木的,鬆木的,柳木的,白楊木的,還有其它雜木的,問我們要哪種,價格各不一樣。柏木四千,鬆木三千,柳木兩千,楊木一千捌,其它雜木一千五。又到其它幾家問價,統一口徑,就如超市明碼標價,一分錢也不少,家家類似。我犯難了,就買鬆木也超出了我們的預算,隻能打電話給王婧,叫她定奪,沒想王婧叫買柏木的。她說,貴就貴,叫老張有個安身的好去處,買最好的。依照王婧的吩咐,原定了那中年人的,付了錢,要了電話。那中年人說,放心,市醫院太平間我們熟,常送貨,保證誤不了你事。臨上車時,我看那中年人靠在棺木上正在起勁的數錢,耳朵上別了半截鉛筆,一個農村模樣的女人端了一碗麵等他。

    我們又折迴雜貨市場,已到中午。娟子打來電話,問我迴家吃飯不,我說忙,在外麵吃。小劉直喊餓,我們先找家飯館吃飯吧,馬師不肯,執意要迴家,看來錢美麗派他來不怎麽願意。我叫馬師先迴,我和小劉置貨,他兩點來接我們。

    馬師這人比較牛,隻認領導不認人,平時我們想用車什麽的,要盡力討好他,既是公事也不能撞著他,要不牢騷滿腹,要不不理不睬,跟他搭伴嫩是別扭。他對郭局那是一百個服從,從不打折扣,對郭局經常是笑哈哈的,局裏的人稱他的臉是“陰陽臉”,又稱他為“二太監”,他是郭局的紅人兒,沒人敢跟他較勁兒。他討好郭局,得的好處也不少,局裏買迴的新車都是他開,兒子當兵迴來都是郭局幫著安排到建設局下屬的一個單位。有次前任老局長馮天奎有事想用車,那天剛好郭局不在,沒人拿事兒,老局長就對馬師說,結果他說了一句“咱是搖車的,不管事兒”,嫩是沒有叫動他,老局長羞愧難當,此後再也沒有來過局裏。馮局長退休前,也是馬師給開車。他的勢利眼是熱蒸現賣,毫不掩飾,馮局長在任時,那馬屁拍的就如現在的郭局,這個馬師了得。

    過完節的市場顯得有些冷清,轉悠的人也不多。貨主都是盹拉著腦袋曬太陽,也有開始自己造飯的,蔥香味兒彌漫了整個市場,你問價也有氣無力的,沒有了年前那種高漲勁兒和逼人的氣勢,有些價格便宜了許多。我和小劉照單拿貨,一樣一樣的清點,免得有些遺漏,還要防止貨主給你搗鬼,以次充好,要不短斤少兩,要麽數量不夠。我和小劉四隻眼睛盯著,買白布時還是叫她少給了三尺,看她量夠的,我們自己一複,還是不夠,折騰了好半天,才討迴了餘帳。一刀紙明明隻有八十張,硬說是一百張,和他講理,你還講不過他,這小個子男人的蠻勁兒你隻能作罷,他說,紙又不是我造的,廠家給的八十這個價兒,他要當一百賣,我也隻能當一百賣,不可能我虧本賺吆喝吧,就這貨,就這價,你自己看著辦,劃算了就拿,不劃算請到其它地方拿,反正,走哪兒都一樣。我被說得無話可說,小劉轉過來說,都一樣,最後隻能買他的貨了。貨置備齊將近兩點,肚子餓得咕咕叫,小劉看樣子表現了極大的克製,能撐到現在,也確實不易。我們在附近胡亂隨便吃了些東西,車還沒有來,電話卻響了,是王婧。說老張的兩個弟弟來了,還來了十二三個人,都是家門戶族的,叫我盡快迴來。叮嚀小劉,叫他等車,別忘了拉下東西。

    進門看見滿屋子都是人。老張二弟我認識,個子比老張矮些,大概有一米七左右,略胖,皮膚黝黑,身子比老張結實,一看都是出過力的人,穿衣服也不講究,裏三層外三層的,襯衣毛衣棉襖大衣,活像一個土財主。他三弟講究多了,衣服不算出色,倒也幹淨整潔,個子高高的,比較靦腆,介紹時向我笑了一下。還有一位長者,花白長胡子,頭發全白了,目光銳利,個頭不高,但人很精神,人精瘦,說七十八了,一看屬於那種思維敏捷,在村裏能說起話,做事懂理不含糊的人,握手之間,不停地點頭表示歉意,這是老張的二伯。另一位是他的堂叔,六十幾的人紅光滿麵,中等身材,雖然背有些駝,鷹勾鼻卻引人注目,握手時手掌厚實有力,給人的感覺不一般。一位是老張的堂兄,個頭較高,皮膚粗紅,臉上的皺紋較深,衣服雖陳舊,給人的感覺比較沉穩,話語不多,但沉靜老練,是家裏的一把好手。一個與我年齡相仿,是老張的堂弟,四十左右,,一看在外麵幹事,衣服講究,領帶襯衣羊絨衫,外造了一件大氅,料細質感能感覺出是名牌衣服,皮膚細白,略略外挺的肚腩,含而有拒人之感,說是在省城工作。年齡小一些的有兩個三十五左右,踏實氣盛,屬於那種精明能幹的人,種田而不象種田的人,隻是一高一低,一胖一瘦,一個單眼皮,一個雙眼皮,表情放鬆但收斂,有騎虎拉象之勢。再三位三十上下,都是年輕人的裝扮,長頭發,穿的都單薄,瘦而氣勢飄溢,有一個頭發遮住了前額和一隻眼睛,我並沒看清他,我想都在外打工多年,他們都站在靠後的位置,介紹時隻是點了一下頭,這都是老張的家門堂弟。另兩位一並來的是陰陽師,師徒二人,師父七十開外,敦厚圓臉,身材不高,牙齒斑駁不全,頷首態度和藹,虛心致敬,看出是常出四處的人,誠實中有幾分睿智,恪守中有幾分通達;徒弟年輕,二十五六,稚氣未泯。

    他們的表情大多凝重。坐的位置不夠,年輕人都站著。王婧忙前忙後的招唿,可卿也在幫忙,端茶倒水,張星雙袖挽起,幫著洗水果。屋子裏煙霧繚繞,王婧不時的咳嗽,她打開了前後窗戶。老張的二弟進才說他們租了一輛車來,司機在下麵收拾車呢。我對王婧說,這麽多人怎麽吃飯,幹脆在外麵吃得了,王婧點頭稱是。王婧拉我到僻靜處說,這事讓我多上心,她沒想到會來這麽多人,她頭都大了,不知怎麽應付,她有些怕。我知道,老張的去世對他們這個家門來說,是一件不幸的大事,所以他們才會來這麽多人,而且陣容強大且精良。

    我對老張的二伯做了自我介紹,他以主人的身份感謝了我,說:“進元有你這樣的朋友我感到高興。進才,進良,你兄弟倆替你哥謝謝這位陳……朋友!”老頭對著我說話,突然轉身叫老張的兩個兄弟,聲音洪亮有力,他並不知道我叫什麽。兄弟倆向前走到我麵前,突然下跪向我行跪拜禮,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使我措手不及,趕忙拉他們兄弟二人,已來不及了,他們雙手著地,叩頭。情急之下,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手拉他們一人一個胳膊,忙說,不必這樣,連說了三次也無濟於事,直到看他們行完禮。他們堂叔在一旁說,這是他們兄弟二人應該做的事。直到立起時,我才看到他們二人的眼睛紅紅的,悲傷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我說了到外麵吃飯的事兒,進才說,來的路上已吃過了,不用再麻煩。我說,這樣,大家就自便些。

    “有些習俗和禮節我不怎麽懂,尤其是白事,具體怎麽安排,我聽二叔的?”我向老張的二伯說。此時他們的到來,我感覺有外人之嫌了。

    “在這兒還得靠你,我們對這地不熟,還得麻煩你!具體咋樣安排,我們商量著來。”他二伯說的很中肯。假牙整齊而潔白,老頭一板一眼,給人有敬畏的感覺。

    “你不要這樣客氣,我們都是為我四哥的事來,還要你多費心呢。”老張那位在省城的堂弟插了一句。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又勸了我一句。

    “我與王婧說,今天收拾齊備,裝棺。明日燒紙吊唁,後日迴家安葬,不知這樣行不?”我給老頭說時,看了一眼王婧,她沒有搭腔。

    “我們也是這樣想,這事要趕早,早一天亡人早一天安心。鄒師你看行不,還有什麽要辦的?”

    “人是什麽時候沒的?”鄒陰陽沒有迴答二伯的話,直接問我。

    “確切地說,是今兒臨晨三點。”他沒有看我,眼睛微閉,左手拇指在其餘四指上繞來繞去,象在算什麽。

    “你哥什麽時候生的,知道時辰不?”他又轉身問進才。

    “雞年三月初四,天剛亮生的……聽我媽說過。”進才說話時不怎麽確定,一邊看他弟進良想得到印證。進良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好長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大家都盯著鄒陰陽地拇指跑來跑去。王婧摟了可卿站在靠陽台的窗戶邊,一臉的茫然。

    “日子剛好。今晚酉時入棺,後天卯時動身,原酉時下葬。”他這次是對二伯說,也象說給大家聽。

    “你們這兒的黃廟在哪兒?我要先寫一道行文,在那兒燒。”他又抬頭問我,我沒有坐,一直站著說話。

    “這個不要緊,我用車送你。”

    “嗯。我先開個單子,你幫我先找齊這些用物,我等會要用。有些你到藥房去買。”他一邊說伏在茶幾上,用一支破舊的鋼筆,在一張皺巴巴的黃紙上,戰戰兢兢的在寫要用的東西。徒弟不停地從包裏取東西出來,看來老師傅要工作了。

    不一會兒,一支煙的功夫,他遞給我一張黃紙。仔細才看清上麵所寫的,有些還是繁體字,但並不工整。上寫:

    朱砂神砂鬼見羽沉香檀香紅花各三錢

    烏頭蒼術海金砂蘇木龍骨龜板各二錢

    銅錢七枚好珍珠一顆銀首飾一個

    五穀豆半升七色線一握

    藥渣一包城壁土少許柳槐榆杏桃枝各一節

    看他用得東西還真不少。我問五穀豆是什麽,說是麥子穀子麋子高粱豌豆,我說城裏這些東西不好找,進才說這些他已帶來了,就買其它的東西。說話之間,鄒陰陽又要了一張黃紙開始寫到黃廟燒的行文,我想是屬於古時官碟文書之類的東西。他的徒弟拿出了一枚木刻的篆體大方印,蘸了印泥準備蓋章。

    一聲急促地敲門打破了屋子的寧靜。隻見小劉氣喘噓虛的抱了一大堆東西,說趕快去拿東西,馬師在下麵等。幾位小夥子跑下去了。我剛轉身要走,王婧叫住了我,說這麽多人,可能白布不夠,是不是要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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