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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文成魂魄返迴軀體,睜開眼來,就見元嵩和尚正直愣愣地盯著他,見他複蘇,麵上表情又是歡喜,又似乎有些失望。魏文成就奇怪啊,你見我活過來了,高興是應該的,可這一閃而過的遺憾又是怎麽迴事兒?


    當即問道:“我去幾時耶?”元嵩和尚答道:“不過半柱香耳……汝已往冥世去來耶?”


    魏文成明白了,敢情自己離魂才沒多大一會兒,元嵩懷疑是想入冥世未能成功,就跟土地那兒打了個晃迴來的,故此頗感失望。於是笑道:“吾已入冥世,目送申屠入於輪迴,且與閻摩羅坐談少頃——冥世時辰與俗世不同,故早早歸來也。”


    元嵩聞言大喜,忙問:“冥世何等景況,吾可聽聞乎?”


    魏文成心說這冥世的情況嘛,我可以告訴你,但不能什麽都實話實說,一來“界王”之事牽扯過多,而且我也還沒能徹底搞明白,二則……閻羅王注意力全都在“界王”身上,除了分手時候關照兩句,就沒怎麽跟我搭過話,這顯得我也太過無關輕重啦。


    想了一想,還是這麽說為好:


    我先跟著申屠嘉去見土地,隨即申屠嘉決心舍棄今生,於是就墮入冥世,我跟著也跳下去了。進入冥世以後,隻見煙霧繚繞,對麵難見人影,而且記憶力甚至自我意識也開始衰退,好在我及時誦念經文……經論,才保證得靈台清明。念經過程中,濃霧就散了,隻見一條巨大的長橋直通彼岸,我沿著長橋走過去,終於得見冥世之主閻摩羅……


    閻摩羅見到我就很驚奇,說看不清我前世之景、後世之情,想來是有大功德、大福報的,要我趕緊迴去好生修行,不要再輕易踏足冥世了。我懇求一見輪迴之景,於是閻摩羅就向我展示了六道……


    申屠嘉身入,投胎轉世,仍然做人。接著閻摩羅又勉勵了我幾句,然後一抬手,我一陣恍惚,當即醒轉,迴返陽世。


    元嵩向他仔細打問了六道的情況,不禁撫掌讚歎道:“師兄果非常人也,得非菩薩化身耶?師兄此行,堅吾向佛之心,而益使我痛恨當世俗僧也!”


    他說當世不少僧侶用什麽地獄、酷刑來欺騙信眾,那你引誘信眾虔誠禮佛,說這樣就可以不入地獄,不受酷刑,輪迴到人道以上還則罷了,他們卻還要信眾獻上大筆布施,威脅說若不能供養僧侶,必墮火獄……這種惡劣行徑跟詐騙犯有什麽區別?若是不能戳穿他們的真麵目,排除他們的鬼花樣,恐怕人世先要淪為鬼域啦……


    “吾欲西歸長安,宣揚正道,幹謁權貴,使禁諸邪妄之說——師兄可肯同往乎?”


    魏文成說你既然作此決定,那就努力吧,我祝禱你夙願得償。但我就不去啦,此行乃是奉師命前往邯鄲廣福禪寺去拜見慧可大師,不可能半途而廢,改道兒跟你奔長安去啊。


    二僧又再商議一陣,終於天光放亮。晨光尚且熹微之時,就見有幾名莊丁跟祠堂外邊兒探頭探腦的,魏文成伸手一指:“可寄語胡莊主,鬼祟去也。”


    時候不大,胡莊主和辜典簽聯袂而至祠堂,元嵩和尚指指供案對他們說,昨晚確實有鬼魅前來,劈斷了一塊靈牌,但隨即我們倆就以精深佛法感化此鬼,終於讓他放下仇怨,允諾不再人前作怪……


    “然而,”魏文成及時打斷了元嵩的話,突然間雙眉一挑:“此事曲在胡氏也!”


    當下把鬼魂的真實身份,以及與胡家結仇的緣由,備悉托出,胡、辜二人盡皆驚愕。魏文成隨即就說了,我們跟鬼魂商談的結果,要胡家歸攏擄去的那些申屠嘉的遺物,重新下葬,並且在葬處再起一個小廟,年節祭祀,隻要做到了這一點,自然申屠嘉的鬼魂就不會再出來作祟了。


    原本他們可以跟胡莊主實話實說,這事兒就此而了,申屠嘉既已輪迴去也,那肯定不會再出來搞事啦。可是兩下裏一商量,此事本來就是胡家惹出來的,善惡有報,若不付出點兒代價,做出點兒表示來,即便申屠嘉不再追究,我們倆也覺得心裏不舒服啊。不妨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跟胡家人說吧。


    魏文成當時還笑著問元嵩:“此亦誆言而欺俗眾也,吾等僧侶乃可為乎?”元嵩說你別當我是膠柱鼓瑟之輩,我之所以憎恨當世很多僧侶,不在於他們欺騙信眾,而在於他們欺騙僧眾的目的是為了聚斂供奉,自我享受。胡家做錯了事,就當受罰,天不罰、地不罰,佛不罰,申屠嘉也不罰,那就讓我等來罰他們一下好啦。


    因此他們才會對胡家提出要求來。胡莊主將信將疑,可是一來看到供案上果然隻有一個牌位被劈,其餘的還都好好的,二來造個小廟祭祀申屠嘉也花不了多少錢……想了一想,便即拱手道:“誠如尊命,然恐彼不守承諾,還請二位法師淹留數日……”


    我知道你們說的是真是假啊?要是等新墳和小廟也起來了,對申屠嘉的祭祀也完成了,結果妖物仍然作祟,到時候再找誰來幫忙呢?不如您二位多留幾天吧,先等我看看你們所說的是否有效。


    二僧對望一眼,盡皆頷首。於是他們就此留在了莊院之中,一呆就是小半個月。這半個月裏,胡家果然收攏了申屠嘉的遺物——是不是收全了,那就沒人知道啦——在莊外找了塊不宜耕種的瘠田埋了,上起一座比土地廟大不了多少的小祠堂,擺一個“前漢丞相申屠公之靈”的牌位,還奉上數色供品,請兩位“高僧”來念了一迴經。


    魏文成完全不會念經,還得現跟元嵩和尚學,背會了一部鳩摩羅什所譯的《阿彌陀經》。祭祀之日,二僧身披胡家奉上的袈裟,撚著珠串,端立祠堂左右,口誦經文,胡莊主領著幾名子弟朝申屠嘉的靈位跪拜致歉,懇請他宰相肚裏能撐船,放下怨仇,早日輪迴……


    這些天胡氏的牌位就一直擺在宗祠裏,也沒人敢去看守,但直到祭祀結束後第六天,仍然完完整整的,絲毫無損。胡莊主這才定下心來,也同意放兩個和尚走路了。


    臨行前自然獻上供奉、盤費,但元嵩和魏文成把什麽錦襤袈裟、毗盧法帽、黃金、銅錢,一概推卻,隻各自接受了一件半新的僧袍、兩雙襪子和兩雙麻履,以及一些吃食而已。之所以接受僧袍之贈,是因為兩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經很破爛啦,實在不好看相;接受鞋襪,是因為都要走長路,肯定用得著。魏文成本來還想領點兒盤纏,但是元嵩先表態了:“我等僧侶,不當蓄錢、使錢。”這家夥不肯要,他也不好意思單獨伸手。


    二僧聯袂登程,一直走到黃河南岸,這才依依惜別,分道揚鑣——元嵩沿河西向,魏文成則尋船擺渡。話說還呆在胡氏莊院裏的時候,胡莊主每日好酒好菜伺候著,雖然這年月即便地主老財也不可能天天吃肉,二僧除了初到和餞別外,再沒能啃上雞腿,好歹每天主食管夠,菜裏還有點兒油星啊,等到離莊而去,這些天就隻能啃幹糧,喝冷水了,而且眼瞧著幹糧將盡,接下來還隻好乞討……啊不,化緣。魏文成多少有點兒後悔,心說我就該拿點兒銅錢再上路啊……


    可惜後悔藥沒處掏摸去,他也不願意在元嵩和尚麵前表現得太過貪婪,隻能不停地腹誹。好在渡過黃河之後,距離邯鄲就不遠啦,等到了廣福禪寺,理論上哪怕粗糧,也總會有自己的一份兒吧。


    這一路再也無話,不數日即抵邯鄲城外,找人打問後,便前往城西三十裏外尋找廣福禪寺。魏文成本以為鼎鼎大名的慧可所居,應該是座很輝煌的莊嚴寶刹吧,等到了地方一瞧才知道,敢情這地兒比起太湖邊上的廣福小庵也大不了多少,內外隻有三進,連僧眾帶雇工還不足二十人。


    他先把法朗和尚的信遞進去,時候不大,就有僧侶出來相迎,把他領到後院方丈,見到了聞名天下的慧可禪師。


    慧可本年已經七十多歲了,生得瘦小枯幹,滿臉的皺紋,端坐在榻上,因為缺了一條胳膊,晃晃悠悠的好似有些重心不穩——他當年法號還叫神光的時候,在嵩山立雪斷臂,這才得入的菩提達摩的門牆。魏文成上前稽首拜見,慧可微微一笑:“汝來矣。昔曇林師弟相邀,汝不肯來,今何以改圖而歸我釋門耶?”


    魏文成心說哎呦,敢情惠可和那個曇林是認識的……再一想也對,貌似曇林當日就曾經說過,要是我身入佛門,有所進益的話,他可能會介紹我去嵩山少林跟隨慧可。當時我是因為達摩已然掛了,自己沒機會受他衣缽做少林方丈,所以才沒答應,誰想兜兜轉轉,最終還是要來找慧可啊……


    當即迴答道:“緣未至而不得歸,緣至而自歸,禪師何所怪耶?”


    慧可“哈哈”大笑,顧左右說:“此子果有慧根,汝等不可小覷也。”


    其實魏文成挺懊悔的,早知道遲早要入佛門,還不如當初答應了曇林呢,還有機會做少林弟子……他是料想不到,自己最終還是要往嵩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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