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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伊支馬”,乃是邪馬台國女王之下排第一位的軍政長官名稱。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伊支馬才是真正的國主,而模仿大陸國家所設的“王”,不過大祭司而已,對行政、軍事具備極強的影響力,但並沒有實際統屬權。


    或者可以類比後世的伊朗******共和國,則王就是最高領袖,伊支馬才是總統。當最高領袖是霍梅尼的時候,總統隻不過是他的提線木偶而已,但當霍梅尼去世,原總統哈梅內伊繼任最高領袖之後,卻半主動半被迫地縮減了自身的權力範圍——因為他的威望遠不如霍梅尼啊。


    邪馬台國的情況也是如此,或許正處於古代王國從神權向王權交替的過程之中,王曾經高高在上,威風無限,但其後國內長期****,最終各方麵勢力妥協的結果,是推出了一個小姑娘卑彌唿為女王,祭祀權就逐漸被行政權所壓倒。伊支馬自專自為,有從軍政長官向真正的王演變的趨勢,卑彌唿年紀雖輕,也不甘心大權旁落,故此兩人之間的明爭暗鬥就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尤其在相關貿易的問題上,二人更是矛盾重重。倭國土地貧瘠、物產不豐,邪馬台國固然雄踞北九州,漸有統一諸國之勢,但那也不過銼子裏拔將軍而已,國家實力不但距離漢朝十萬八千裏遠,就連朝鮮半島南部的三韓都足夠壓製他們一頭。隨著階級的分化,貴族們聚斂了大量的農產品,吃喝是不愁了,就開始追求更高享受,對於大陸輸入的銅、鐵、絲、瓷等器物需求量日增。可以說,誰控製了對大陸的貿易,誰就能夠在邪馬台國內掌握權柄,唿風喚雨。


    伊支馬的家族之所以能夠世襲這一要職,靠的就是跟三韓商人關係密切,絕大多數對大陸貿易都必須由他們過一道手。卑彌唿對此自然不可能不聞不問,尤其最近數十年間漢朝內亂,直航倭國的商船幾乎絕跡,三韓商人和伊支馬家族趁機哄抬物價,以此來聚斂財富和攫取權力。卑彌唿數次嚐試與三韓商人直接聯絡,卻都遭到阻撓,為此才希望可以重開與漢朝的直接貿易——所以她一聽說有漢人進入國中,立刻便派黨附自己的彌馬獲支前往召喚。


    對於張祿的到來,伊支馬方麵當然也不會一無所知,隻可惜慢了一步,人已經被女王給帶走了。伊支馬聞訊,急忙帶著一名正在與自己貿易的韓商,前往王宮求見女王——不管能不能把那漢人拉到自己一邊兒,先得把他跟女王的聯係給砍斷嘍。


    既然伊支馬親至,卑彌唿也不好卻而不見,隻得召他進了屋。張祿冷眼打量那位伊支馬,就見他四十多歲年紀,長得又矮又胖,仿佛一個肉球,身上穿金戴銀,竟然比女王還要奢靡、華麗。再看跟在伊支馬背後的韓商,除了臉盤格外的圓,鼻子格外的扁之外,相貌倒與中國人幾乎沒啥不同,身穿一件素色長袍,紮著黑色的頭巾。


    他在打量二人,二人同樣也在打量他。卑彌唿就問了:“我正在招待貴客,伊支馬有何要事,定要求見?”伊支馬冷冷地一笑:“正是為了這位‘貴客’之事。”隨即伸手一指那韓商:“我先來介紹一下,這是才從徐那伐渡海而來的大商人吐含。”


    徐那伐是新羅國的前身,屬於辰韓之一部——所謂“三韓”,就是指半島南端馬韓、弁韓、辰韓三個民族,跟同時代的倭一樣,小國林立,要到四世紀以後才統一為新羅、百濟兩大王國。當然啦,對此張祿是不清楚的,他光知道這是個三韓來的商人而已。


    徐那伐商人吐含先向卑彌唿女王行禮。他才剛一直起腰來,旁邊兒伊支馬就又說了:“吐含先生帶了整整七條大船的貨物過來,與我國交易,出於誠信,我國必須要保證他的人身和財產安全。然而吐含先生剛才來找我,說他船上逃走了一名奴隸,希望我國可以幫忙找還。”


    卑彌唿略略一皺眉頭:“這種事,伊支馬麾下人多勢眾,幫忙去尋找逃奴便可,為什麽要來打擾我?”


    伊支馬向吐含使個眼色,吐含眨眨眼睛,突然伸手一指張祿:“因為這名奴隸假冒漢商,已經逃進了女王您的王宮!”辰韓的語言與倭國相通——可能屬於同一個民族,也不知道是倭人北上殖民了半島呢,還是韓人南下控製了北九州——所以他可以直接與女王對談。


    伊支馬的盤算,就是讓吐含指認那漢人是自家逃奴,趁機把他從卑彌唿身邊兒領走。至於領走之後,要怎麽處理這名漢人,到時候問清楚了情況再說。倘若對方也是豪商,恐怕不便得罪,那就想辦法拉攏過來,讓他以後隻跟伊支馬家族貿易——價錢都好說嘛,肯定比你直接找女王要賺得多,女王又有什麽錢了?倘若隻是個普通遊客,那就直接沒為奴隸,又有何不可?


    當然這種鬼花樣瞞不過卑彌唿——女王雖然年輕,大風大浪也見得多了——當下厲聲嗬斥道:“休得胡說,這是漢國來的貴人,怎麽可能是逃奴了?!”


    吐含笑道:“漢國固然強大,女王以為從漢國來的必是上邦貴人,卻不知近年來漢國內亂,從青州渡海,或者從遼東南下我徐那伐的漢人流民很多,不少都賣身為奴啦。漢人為奴,也並不奇怪嘛。”


    他隻管解釋,伊支馬卻能直接動手,當下喝一聲:“來人,將這個逃奴帶迴館驛,交給吐含先生處置!”當即就從門外衝進來兩名武士,伸手要拿張祿。


    “住手!”卑彌唿當場喝止,“伊支馬,我的王宮還輪不到你家武士肆意妄為!”雖說張祿已經表明自己並非商賈,讓卑彌唿很失望,但她好不容易見著一個漢人,頗想多聊幾句,尋找一條可與漢商溝通的渠道,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就讓伊支馬把人給搶走呢?


    伊支馬一翻白眼:“大王,要是不把逃奴交還給吐含先生,就怕吐含先生一怒之下,不肯再與我國交易,甚至在他的族人中傳播對我國不利的消息,說我國不懂誠信,導致國內貿易量銳減。這個責任,恐怕就連大王您也擔待不起吧?!”


    卑彌唿被他這一反問,不禁氣沮——終究對外貿易都掌控在伊支馬家族手中,他要是從中使壞,再把責任都推到自己頭上,恐怕自己連王位都坐不穩……就算想要救下張祿,也得找個合適的理由,能夠讓貴族們全都信服才成啊。無奈之下,隻得轉向張祿:“先生,您有什麽話要說嗎?”


    張祿始終一言不發,冷眼旁觀。其實從伊支馬一提逃奴之事,他就知道事情將會如何發展了,即便對於邪馬台的政情並不了解,但類似權臣淩主,甚至********的橋段,他前一世就聽過很多啦。等到女王詢問自己,張祿這才微微一笑——哦,原來你這個王是虛的,根本保不住我,還得我自己想辦法。


    其實最簡單的方法就是直接一伸手,把伊支馬給斃了,也為女王鏟除心腹之患。就他如今的道行,哪怕在這邪馬台都城裏橫著走都成,甚至多花點兒心思、力氣,屠盡一城也不為難。隻是一來他並不想殺人,二來麽……直接動武,未免太缺乏技術含量啦,不是我這種文明人該做的事情。


    於是他坦然地一笑,反問吐含:“看起來,先生是認得我漢家服裝的啦,那麽就請先生仔細瞧瞧,我穿的究竟是什麽衣衫?”


    吐含一愣:“漢人不都是如此穿著的嗎?”


    張祿“哈哈”大笑:“吐含先生見識還是太短淺啊,我這可不是普通的漢家衣裝,這是儒衫啊!”突然間注目吐含,雙眼中精光暴漲:“豈有士人與人為奴的道理?!”


    其實在漢地,士人為奴之事也不在少數,儒生並非世襲貴族,還真沒有那麽尊貴,天生就人上人。但在那些偏僻小邦就不同啦,仍舊屬於奴隸製社會,隻有貴族才能讀書識字,平民百姓大多是睜眼瞎,更別說奴隸了。當然啦,貴族也有可能因為戰敗或者舉債而賣身為奴,但那就必須得脫下貴族衣衫啊,誰準你穿得跟從前一樣的?


    所以張祿才能信口胡謅,加以反駁:我要真是奴隸,你能讓我穿著士人衣衫到處躥嗎?這不扯淡哪嘛!


    吐含明顯缺乏應對之能,當場就傻了,倒是伊支馬腦筋轉得快——“你這衣服,本是偷來的!”


    “原來如此,吐含先生的商船中還準備著漢家士人的衣衫啊。就不知道這衣衫的本主是誰?是被你謀害的漢儒,還是你船上有漢儒同行?何不請來對質?”


    他不理伊支馬,光把矛頭指向吐含。吐含啞口無言,隻好把求救的眼神投向伊支馬。伊支馬厲聲喝道:“哪用得著什麽對質,隻要將此逃奴拿下,嚴加拷問,自然他這套衣服從哪兒偷來的,也就一清二楚啦!”


    張祿心說特麽的我跟你講道理,你跟我耍橫——要是不能啐你一臉唾沫星子,你也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繼續不理他,而揪住吐含:“吐含先生以為我隻是一個普通漢人而已,所以才會幫著伊支馬來陷害我,卻看不清其中的危機啊。我又不是孤身一人到邪馬台來的,一旦遇害,消息很快就會傳播迴漢國。這些年遼東太守公孫康忙著攻打高句麗,暫時沒動三韓,倘若因忿而興兵,大軍南下,就怕吐含先生一時失策,竟會成為亡國的罪人呢。”


    吐含縮了縮脖子:“你……您難道跟公孫太守相識麽?”


    張祿搖搖頭:“從來也沒有見過麵。”


    “既然如此,他為什麽會為你而發兵攻打三韓?”


    “很簡單,因為在下與當朝丞相曹孟德為密友。此前曹丞相親征三郡烏丸,公孫太守親斬袁氏兄弟首級,向丞相表示臣服。隻要丞相一聲令下,遼東必傾全郡之兵往攻三韓,而且青州、冀州還可能派發水師,協助進攻。不知道貴國到時候能不能扛得住呢?”


    他這大套大套的台詞,聽到伊支馬和卑彌唿的耳朵裏都跟天書一樣,隻是感覺——這貨貌似來頭不小啊!吐含卻是完全聽得懂的——他不光光走南線跟倭地貿易,也曾多次北上與遼東公孫氏,還有高句麗國貿易,對於漢朝的大致情況,了解得要比那票倭人深得多。他知道如今漢國戰亂雖未止息,但很明顯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勝出之勢非常明顯;而遼東公孫氏放在中原雖然是不起眼的小勢力,在三韓看來,卻跟執掌十萬天兵的天神沒太大區別!


    公孫康他爹公孫度全勝的時代,不但割據遼東,自稱平州牧,甚至還渡海攻略青州,連奪數縣,屬於在渤海灣內和周邊都是可以橫著走的人物。但公孫氏主要的發展方向是向西,數度攻入高句麗,也曾突入朝鮮半島,希望可以控扼樂浪,進而恢複前漢朝鮮四郡。三韓中數個小王國曾經受高句麗之邀,同禦公孫氏,結果被公孫兵殺得跟狗一樣……純論武力的話,其實公孫氏早些年就能把高句麗給平了,然後直取半島——幸虧高句麗國地勢險要,國王又習慣放棄都城去打遊擊,才沒讓公孫父子輕易得手。


    倘若公孫康真的放著高句麗不管,掉過頭去打三韓——要真是曹操下令,那很有可能啊——徐那伐真是分分鍾亡國的命運……這還不考慮青州兵、冀州兵會不會渡海夾擊……


    當然啦,事情要是這麽簡單,曆史早就變樣了。公孫氏若不平滅高句麗,則難以保障側翼無憂,糧運通暢,哪怕曹操用鞭子抽著,他們也不敢直接去打三韓。而青、冀等州的航海水平,更重要是航海傳統,距離遼東也十萬八千裏遠,根本不可能渡海發兵。隻是吐含要真有這見識,他就不是一介三韓富商啦,簡直可以到中原去當總觀天下大勢的名軍師!


    所以吐含聽了張祿的話,當場就萎了,心說我不過是來做生意的,胡亂摻和這事兒幹嘛?旁邊兒伊支馬還不依不饒:“這逃奴滿口胡言,大王千萬不要聽信!”吐含卻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襟,然後笑對張祿:“先生既然是曹丞相的密友,那一定不是我家逃奴了……果然人有相似,是小人不慎看岔了。但聽先生的談吐,是貴人是奴隸,當場便可分辨啦。”


    說著又朝伊支馬使個眼色,那意思,這人的話哪怕隻有三分是真,都可能給咱們招來禍患,還是別惹他為好。


    伊支馬這迴請吐含來幫忙,就是********,威壓女王,可是這連洋人都慫了,自己再想動手就缺了大義名分啊……女王勢力雖弱,終究還有不少貴族傾向於她;自家勢力再強,也不到一言堂的地步。最重要的是,這女王本來就是各方勢力平衡、妥協的結果,想要直接跟她撕破臉,自己必然會遭到群起而攻,勝負殊難預料。可是就此退步吧,又實在不甘心,外加有損自己的顏麵和威信……


    他怒視張祿,眼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間腦筋一轉,計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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