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上君雪大半夜不睡,跑來敲門的必然是什麽要緊事。花十二心知肚明,此時能跟他扯上關係的要緊事,也隻有七殿下而已。

    花十二將上君雪引進屋裏,視線一直落在他懷裏緊緊抱著的木匣子上,不知為何,心裏湧上一股詭異的沉悶感。

    他倒熱茶給上君雪驅寒,上君雪製止道:“不用了。”

    於是又放下茶壺,坐在凳子上,神情迷茫地仰頭看上君雪。

    那次宿醉醒來,上君雪告訴他,七殿下不在金闕,後來救皇甫端和昏倒了,又得到消息說找到七殿下了。

    相比前兩次的好消息,花十二暗自猜測,這迴上君雪又會告訴他什麽呢。

    麵前上君雪俊秀的麵龐上猶帶著寒霜,雙手搭在八仙桌上,手指輕扣著桌麵。

    ……他在猶豫。

    花十二惴惴不安坐著,隻覺得那手指分明是扣在他的心尖尖上,一時間思緒混亂,趁上君雪猶豫的空當,偷偷伸手去碰放在桌上的木匣子。

    就見上君雪陡然變色,抽刀砍向伸向木匣子的手。

    “十一別!!”

    花十二驚嚇地聲音都變調了,“嗖”地抽迴手,抱住自己的胳膊,肩膀都在抖。

    上君雪這才如夢初醒般迴神,怒斥:“不要亂碰!”

    花十二的臉刹那間褪去血色,蒼白的嘴唇顫抖著說:“雪十一,算我求你,你說什麽我聽著就是,但是不要擺出一張冷臉嚇我。”

    “你猜到了是不是?”

    “沒有,我什麽都不知道。”

    那凜冬的翠屏山,城隍廟裏的匪徒,七殿下該怎麽活下去?花十二想過,渾渾噩噩地等待,自欺欺人的安逸,他以蠱血養皇甫端和的“葉”蠱,唯一知道的,是小桐不會有性命之憂。

    “這盒子裏是什麽,十二,你該猜到的。”

    上君雪低頭,幽深的目光落在木匣子上時變得陰厲,甚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恐。

    “我不想帶來的,但是、你跟它畢竟是……是……”

    花十二麵如土色,嘴唇著顫抖,問:“誰讓你送來的?”

    “太子讓侍衛捎來的,讓我轉告你:七殿下至死都護著它。”

    花十二徹底愣住,神情變得呆滯,像是聽懂了,又像是迷迷糊糊。

    它?

    ……是指誰?

    視線垂落,慢慢挪到了木匣子上,紫檀木的盒子方方正正,乍一眼覺得十分普通。

    花十二將手放到扣環上,輕輕一拉,看似精巧的鎖結“哢巴”一聲鬆開。兩手扶著木匣子的邊緣,向上掀開,視線裏看見一片素白的絨布。

    眼睛從觸碰到木匣子時便睜得很大,像是用力似的,幾欲眥裂的眼角泛著可怖的紅絲。

    視線裏陣陣發白的眩暈,似乎頭腦也開始變得不清楚。

    手,探向那塊絨布。

    掀開絨布的瞬間,幹澀酸楚的眼裏一片蒼茫的灰白,似乎什麽也看不見了,然而那團小小的蜷曲著的像幼崽一樣的肉點兒卻在無限放大。

    ……發頂貼著一層枯黃的絨毛,小拳頭塞進嘴裏,像是餓了。

    眼睛是鼓鼓的兩個包,鼻子嘴巴扁平,小手小腳,一隻小爪子往外伸,緊緊抓著一小塊兒撕裂的布料。

    看上去很小很小,裹在絨布裏,隻有他的手掌那麽大……

    絨布下壓著一張皺巴巴的紙,花十二拿出來,展開,上麵的字跡已經暈染開,但仍可以辨認出,是兩個字:花殷。

    這是他的孩子,花殷。

    花十二想,已經沒有機會叫它“小花”了。

    木匣子裏小小的一團,蜷縮著,像白花花的肉塊兒,就這麽裹在素白的絨布裏。

    亂成漿糊的腦袋裏突然炸開,花十二慌忙起身衝進屋裏,轉身的時候甚至絆到椅子腿。

    上君雪看他慌慌張張地跑進裏屋,出來的時候懷裏抱著一堆嬰兒的小衣裳小玩意兒。

    他趴到桌上,把一件件小衣裳送到木匣子上方,魔怔了一般忙活:“乖小花,這是我給你做的新衣服,你看,什麽顏色都有,都給你。”

    又挑出一件最厚實的,小心翼翼地問它:

    “天冷,快過年了,小花,穿這件大紅的好不好?喜慶又漂亮,你娘也會喜歡的。”

    說著又翻出一雙毛氈縫製的小腳靴、一頂神氣的虎皮帽。

    “阿爹給穿,乖乖的,不要凍著了。”

    拿著厚實的紅夾襖,往“小花”身上套。哪知剛碰到“小花”的胳膊,它像枯朽的樹枝一樣,整截粗短的小手臂“哢嚓”一聲斷了。

    它是死的,已經不會睜開眼睛,不會軟濡著嗓子喊“爹爹”了。

    像是最後的支撐轟然坍塌,花十二瞪大的

    渙散無的眼睛迅速聚集了水霧,滾落了大滴大滴的淚液。他茫然地摸到臉上,當看清那些濡濕的水痕是眼淚的時候,喉嚨裏發出一聲粗啞又急促的類似於嗚咽的痛苦的悲喘。

    凜冬嚴寒,北風席卷著雪花肆虐。

    上君雪逃離一樣衝出屋門,像一道迅疾的黑影飛過院落,躍到拴在院外的駿馬上,抽刀砍斷韁繩,隔著一座院落,身後那孤狼一般的哭嚎仍像惡鬼一樣追著。

    馬蹄聲漸遠,透過虛掩的門扉,依稀可以看見花十二伏跪在地上,懷裏抱著木匣子,臉埋進膝蓋裏,身體繃緊成一個彎曲的弧度。

    他像一條喪家之犬,在茫茫望不到邊際的風雪中獨自行走。他所得到的,終將逝去;渴望的,永遠高高懸掛在天邊。

    上君雪逃似的迴到屯營,眼前浮現的,是花十二滿麵淚痕的因痛苦而扭曲的臉;耳朵裏迴蕩著的,是花十二撕心裂肺的哀嚎。

    這晚,上君雪夢到了以前,在私塾的時候。

    那時先生渡景剛將花十二撿迴十景陵,雪十一還是個懵懂少年。

    私塾裏那麽多孩子,唯獨花十二不合群,要麽坐在台階上仰頭望天空,有時候不叫他,他能坐一整天;要麽跟其他孩子打架,那段時間,他身子總是帶著傷。

    花十二給人的感覺很陰沉,大人小孩兒都不喜歡他。後來,他騙風十四去捅馬蜂窩,叮得私塾的學生個個滿頭腫包,先生很生氣,罰他挑水澆菜地整整一個月。當時雪十一覺得他很可憐,就叫了十三他們一起去幫忙,然後慢慢地玩兒到一塊兒了。

    先生死的那晚,花十二坐在台階上看了一晚的陰沉沉的黑夜,雪十一覺得他不僅是傷心,更多的是無家可歸的孤獨與落寞。

    像這迴這麽悲慟的樣子,至少在上君雪印象裏,真是頭一遭,以至於讓他覺得無所適從。

    忙了幾日祭祖大典,上君雪終是放心不下花十二,忙裏偷閑又去了青衣巷。

    正值晌午,青衣巷的上空升起了炊煙。陽光明媚,驅散了凜冬的幾分陰寒。花十二站在積雪覆蓋的花牆下,身形愈加消瘦單薄,幾枝嫩黃的臘梅探進院落,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清香猶存。

    花十二先注意到了上君雪,蒼白的臉登時露出驚喜的神色,嘴上調侃說:“早不來晚不來,你是掐著飯點兒來的嗎?”說罷,自己先笑了。

    他的嗓子像是受傷一樣聽上去有點兒嘶啞,他自己卻渾然不覺,拍落了肩上

    的落梅,又攏了攏衣襟,似是覺得冷。

    “確實是蹭飯來了。”

    上君雪應了聲,看見那花牆下隆起一個小土包時,眼神不禁黯了黯。

    屋裏那些花花綠綠的小衣裳、精巧的小玩意兒都不見了,花十二搬出張椅子讓他坐,邊沏茶邊說:“粗茶淡飯,你可別嫌棄。”

    上君雪推開遞到麵前的茶,抬眸看花十二,那眼眶依稀可見眥裂的紅絲,問:“你還好嗎?”

    “啊!——差點忘了,鍋還在火上呢!”他突然一跳,把熱茶放到桌上,急匆匆跑了出去。

    花十二燒得一手好菜,蛤蜊豆花湯鮮嫩可口,巷子外小溪砸冰撈出來的鮮魚,一條清蒸一條熬湯,醃製的臘肉炒青菜,紅潤的栗子烤雞,入味的茶葉蛋幾枚,最後端上兩碗米飯。

    花十二布好菜,又給自個兒盛了碗鮮湯,夾了臘肉吃米飯。

    上君雪好半晌才迴神,對著堪稱豐盛的午飯咽了咽口水,喃喃道:“你、你什麽時候這麽大方了?有魚有肉,還全是葷菜,十一,莫不是你太傷心,腦子都出毛病了?”

    “哪兒有。”

    花十二從飯碗裏抬起臉,眸光流轉如蒙了一層淒豔的煙霞,臉上雖是笑著,卻沒有神采:“等七殿下迴來,我要仰仗你的地方多得是。你吃了我這頓飯,隻要別忘了幫忙,我就千恩萬謝了。”

    上君雪夾菜的竹筷一頓:“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看來以後你花十二的飯,是不能輕易吃了。”

    花十二不置可否,喝完最後一口鮮湯,放下筷子,問:“七殿下什麽時候迴到金闕?”

    “除夕祭祀,祭祖大典諸位皇子都在。”

    半個多月前,太子抵達梧桐鎮。

    二殿下夏隨錦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被一樁命案攪和得焦頭爛額,聽聞太子前來,歡喜地手舞足蹈。

    “翠屏山上的城隍廟發現了幾具白骨,當時我正在附近找七弟,被官差逮個正著。我以為亮出身份就沒事了,結果沒人信,硬要抓我坐牢,弄成這樣慘兮兮的。”

    太子解下狐裘披風,扔給夏隨錦,道:“隨我去城隍廟。”

    “你要幫我破案嗎?”夏隨錦急急追問。

    太子行色匆匆,喊侍衛牽來三匹駿馬,叫一位德高望重的太醫隨行,其餘人等駕著馬車緊隨其後。

    三人揚鞭催馬奔入翠屏山,馬蹄踏著冰雪,皚皚雪色冰封

    山林,目光所到之處盡是蒼涼,絲毫不見活物的痕跡。

    這麽長時間了,即便是大暗宮,也無法確定夏景桐的死活。

    踏進城隍廟,泥塑的神像前遺落了幾片素白的布料。

    夏隨錦指著堆在一起的蒲團,說:“就是那裏發現的骨骸。我多次來這城隍廟,都沒有找到七弟。”

    可是,大暗宮的訊息不會出錯。

    太子四處仔細地搜查,城隍廟裏十分空蕩簡陋,擺設神案皆盡收眼底,唯一能藏人的,太子停在神像前,矮身去摸下麵的泥台。

    神像擺放在半人高的泥台上,若泥台是中空的,太子又轉到神像後麵,隻見一堆枯草雜亂無章地堆放著,恰好掩蓋了泥台。

    太子搬開枯草,夏隨錦見狀,也來幫忙,搬走了最後一堆,果然內有乾坤:那泥台上竟開了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我進去看!”

    夏隨錦半跪在地上,說:“你是太子,一國之儲君,萬萬不能涉險。”

    太子隻得站在一旁,囑咐說:“小心。”

    夏隨錦探了半個腦袋進去,裏麵漆黑一片,好像鑽進了一塊兒黑炭裏頭,正要再往裏挪動,突然耳朵敏感地捕捉到一絲細微的聲響,隨之一陣熾熱的氣息噴灑到臉頰上。

    夏隨錦驀地僵住,隻覺得後背竄上一股尖銳的涼意,緩緩扭頭,正對上一雙龍眼大小的猩紅的獸類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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