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十二宿醉醒來,隻覺得頭痛欲裂。

    剛睜開眼睛,便看見上君雪穩坐床前不動如山的身影。

    “你——不會守了一夜吧?”他揉著腦袋坐起來。

    上君雪卻一臉正色:“花十二,當年先生死的時候,我是真想殺了你。”

    花十二下床的動作頓住,奇怪地看他:“怎麽突然提起這樁舊事?”

    “雖然知道不是你的錯,但還是忍不住怨恨。”上君雪徑自說道,“當初在金闕‘四景園’看見你時,其實我心裏是歡喜的。可我怨恨了太久,十年,還是十一年,除了繼續怨恨你,已經沒辦法像當初在私塾時那樣對待你。”

    花十二有種仍在做夢的恍惚,好像聽見上君雪說在金闕看見他的時候是歡喜的,可上君雪的臉放在眼前是如此清晰,又似乎不是做夢。

    上君雪說:“我不想你跟七殿下走得太近,帝王家最是無情,越是情深,傷得越重。”

    花十二茫然地看著,似是仍處在虛幻的夢境裏,許久,才緩緩轉動翠綠的眼珠子,又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為什麽告訴我這些?”他慢吞吞地開口,狐疑的目光直視上君雪。

    上君雪坦言道:“因為現在不告訴你,等你死了,就沒有機會了。”

    然後花十二一臉莫名其妙,覺得宿醉醒來,上君雪明顯變得不太對呀?

    可心裏揮之不去的類似於恐懼的感覺開始滋生,他覺得上君雪瞞著他什麽,可能是他現在最迫切需要的東西,隻是那些或許會危及他的性命,所以上君雪在猶豫。

    不僅是猶豫,似乎還有隱藏得很深的很難察覺的害怕。

    因為對即將發生的一切難以掌控。

    “七殿下不在鳳鳴殿。”

    花十二驚訝迴神,看著他:“什麽……意思?”

    上君雪沒有迴答,像是太殘忍,他說不出口。

    他愣愣望著上君雪平靜的麵容,倘若不在金闕,會在哪裏?

    皇甫端和曾告訴他,在翠屏山遇上苗夫人,然後,七殿下福大命大,又有三殿下相助,算是有驚無險。

    莫非、莫非——

    唿之欲出的結果讓花十二蒼白的臉頰迅速漲紅。

    他伸手抓住上君雪的肩膀,幾乎是欣喜若狂:“我、我,雪十一,多謝你!”

    上君雪垂眸,細碎的額發下,

    遮掩了眼睛深處的哀傷,卻掩不住盈盈水光。

    無情最是帝王家。先生渡景為愛耗盡了餘生,十景陵一座枯墳,生死茫茫。

    如今學生花十二,卻踏上了與渡景一樣的路。

    上君雪低頭看自己的手,上麵覆著一層常年練刀的厚繭,曾力斬千鈞,殺人於無聲無息,可終究阻止不了眼前人。

    這時五根細瘦的骨節凸出的手指伸進視線,輕輕抓住他的手,帶著燃燒的火焰一般的溫度。模糊溫熱的視線裏,它們看似繾綣,仿佛十指相扣,讓人眷戀的溫度經過手掌,上君雪覺得連胸口似乎都開始變得火熱。

    視線緩緩上移,是花十二宛如清泓的冰雪釋然的麵孔。

    花十二道:“我不是渡景,夏景桐也不是晏熙。”

    花十二得到了解脫,上君雪卻像入了魔障,終日神色恍惚。

    夏帝放下批閱奏章的朱筆,揶揄道:“朕聽聞雪卿去了玉樓春,以為是謠傳,可近日看雪卿心不在焉,難不成真被哪位姑娘勾去了魂魄?”

    上君雪抱著長刀倚靠在禦書房門口,仰頭望冰雪覆蓋的無垠遠處,秀麗的側臉看上去孤寂而落寞。

    夏帝的聲音緩緩傳來,他愣了片刻,古井般幽深的黑眸沉澱下去,說:“陛下,臣……想迴雪國了。”

    夏帝怔住,望著他清瘦的身形,良久沒有迴過神。

    朱筆滴落了赤紅的墨跡,像砸落了一滴血淚。

    夏帝忍不住望向窗外,寰朝的錦繡河山萬裏連綿,雪國遠在天山之外。

    “等春暖花開時,朕隨你去雪國吧。”

    這聲音如一記悶雷滾落在胸口,上君雪驚訝地轉過頭去,看見夏帝垂眸深思的模樣。

    夏帝低聲猶如輕歎,道:“去雪國,拜祭一位故友。”

    花十二趁上君雪不在,偷偷收拾好了行囊,把最後一疊銀票塞進去,自己都忍不住感歎跟做賊似的。

    這迴,他正兒八經跟上君雪辭行。

    上君雪心裏欣慰的同時,擺出的臉色卻十分不讚同:“這麽著急?”

    花十二懷裏抱著暖爐,翠綠的眸子裏盡是擔憂:“我雖然不知道流放途中發生了什麽,但能肯定七殿下出事了。與其待在金闕無甚作為,倒不如走一趟翠屏山。”

    上君雪忍了又忍,哼道:“隨你。”

    “噯,十一,我知道你擔心我,放心

    好了,保管活著迴來。”

    一品宮送行,花十二心有掛念,草草扒了幾口飯菜,著急要走。

    這時,隻聽外麵鑼鼓喧天箏鼓齊鳴,似是來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上君雪正坐在窗前,向外看了一眼,便收迴視線,隱在碎發下的眸子變得陰沉。

    花十二多嘴,問了句:“是誰?”

    上君雪似乎並不想提及此人,迴答的語氣裏不自覺多了幾分不加掩飾的鄙夷:“是明王殿下。”

    明王殿下是當今聖上的兄長,明華郡主的父王,其地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僅次於夏帝。與諸多皇親國戚不同,明王殿下常年居住在鳳越城,隻有年關祭祖大典時才會迴金闕。

    看那張素來冷漠的臉上居然擺出一副厭惡的表情,花十二立即來了興致,問上君雪:“明王殿下怎麽惹你了?”

    “在世人眼中,寰朝是天下最繁華強盛的國家,夏帝仁慈賢孝,鳳瑤皇後母儀天下,金闕莊嚴神聖,就如同九天日月的光輝,明亮而奪目。可是,有光明的地方,必定孕育著黑暗,”上君雪淡淡道,目光晦澀,聽上去話中自有一番弦外音:“如果說夏帝是寰朝最為光明的存在,明王殿下就意味著黑暗。金闕與鳳越,夏帝與明王,看似對立,實則共生。”

    花十二愣了愣,提醒:“你還是沒說明王怎麽惹你了。”

    上君雪低頭抿茶,不作聲了。

    “……”

    花十二頗覺無趣,拎起行囊出門,上君雪起身跟上,將他送出一品宮。

    臨行前,花十二一本正經地交代:“等我把七殿下帶迴來,他就是你的弟婿了。你要像護著我一樣護著他,不能再欺負他了。”

    上君雪麵無表情地扭頭,鼻子不輕不重哼了一聲。

    “我不是說笑的!——好了,我真要走了,不要送了。”

    花十二忍著笑,揮手告別。

    轉身離去的身影沒入人來人往的洪流,上君雪抬眸,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最終遺留在原地的,從始至終,隻有他一個人而已。

    花十二剛要出城,街道上忽然衝出一輛疾馳的馬車。百姓嚇得慌忙退讓,那馬車橫衝直撞地衝過來,然後穩穩當當地停在了花十二的麵前。

    花十二挑眉,難道是上君雪擔心路途遙遠,特意來送他一輛馬車?正想著,車簾掀開,小柒慘白又驚惶的臉露出

    來,看見他時,眼睛灼灼一亮,緊接著,連滾帶爬地衝過來。

    花十二發愣的工夫,小柒已經抱住他的腰,放聲大哭:“老板不要走,求你救皇甫哥哥!——救救皇甫哥哥!!”

    這演的又是哪一出?花十二滿頭的霧水。

    這時有不少行人停腳看熱鬧,更有甚者,衝兩人指指點點。

    小柒還在扯著嗓子嚎:“老板求求你!去救皇甫哥哥!!——他們都說皇甫哥哥沒救了,嗚哇哇啊啊不走——小柒求老板——”

    大庭廣眾之下,哭哭啼啼確實不像話。花十二推小柒,小柒頓時嚎得更淒厲了。

    尖銳的嗓子震得花十二耳朵疼,他不覺眯起狹長的狐狸眼,電光火石間聯想到了什麽,目光不自覺變得深沉,低頭對小柒說:“我不是大夫,你來找我也沒用。快放手,你該知道,我是去翠屏山,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

    小柒聽了,身子一抖,果然慢慢鬆手了。

    花十二繼續看著他,翠綠的眸子看上去深不可測。

    兩人曾同一個屋簷下相處了很長時間,此次知根知底。就如同花十二知道小柒不會沒有準備就跑來求人。

    小柒同樣知道花十二在等,等自己說出籌碼。

    小柒並沒有猶豫太久,直接告訴他:“禦醫說是苗蠱。”

    “苗蠱啊,我還以為皇甫大人整日尋花問柳,終於要在酒壇子裏泡死了。”花十二涼涼地迴了一句,然後轉身上了馬車。

    小柒卻著實鬆了口氣,眼裏濕漉漉的。

    上了馬車,花十二一路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微闔著眼,任小柒如何打量,如何擺出一副欲說還休的姿態,隻當作是無知無覺。

    馬車一路飛奔,徑直駛進了大將軍府。

    別苑早已聚集了一群太醫院的老學究,圍著老將軍跟皇甫景明爭執得麵紅耳赤,甚至都沒有留意到馬車的動靜。

    “老板,到了。”小柒怯怯地喚了一聲,垂首跪在花十二的旁邊。

    花十二掀眼皮看了一眼,起身走出了馬車。

    廂房裏隻有幾個侍女伺候,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去。為首的侍女極有眼力,沒有多嘴,輕輕拽了其她幾個,然後無聲無息地退出了廂房。

    花十二隔著屏風往裏看,隻見屏風後麵皇甫端和躺在床上,睡臉恬淡安靜。

    小柒說:“皇甫哥哥突然昏倒了,怎麽也

    叫不醒。”

    花十二淡淡“嗯”了聲,自顧自地坐在椅子上,倒茶喝。

    小柒畢竟是個少年,麵對花十二時多少有點兒心虛,現在花十二這麽不冷不熱不清不楚的態度擺出來,很快變得沉不住氣。

    “老板,你說過要救皇甫哥哥的,現在為什麽又反悔?”

    花十二慢條斯理地喝了茶,反問:“我來的路上,說過要救皇甫端和嗎?”

    小柒又氣又急,但也不是蒙昧無知的傻子,當即反唇相譏:“既然不救皇甫哥哥,又為什麽跟我來大將軍府?”

    “小柒,現在是你求我救皇甫端和,求人就該有求人的態度,”他意有所指地抬頭,目光清清冷冷,“雖然不需要你行三跪九叩這樣的大禮,但基本的誠意,你是否也該表示出來?”

    小柒不愧是心智聰穎,一點就透,終於明白過來了,明知故問道:“老板想知道什麽?”

    “你說什麽,我聽什麽。”

    完全被牽著鼻子走,小柒心裏憤恨,又無法發作,隻得從頭說:“皇甫哥哥還有先生……是七殿下,被流放到東海,我不想跟皇甫哥哥分開,所以就一起跟去了。去東海的路上,七殿下一直昏睡不醒,又懷有身孕,拖累了行程,皇甫哥哥——”

    “——等下!!”

    翠綠的眸子突然像淬了毒的冷箭一樣射來,依稀看見裏麵的碧海波濤起起伏伏,蓄勢不定。

    小柒嚇得停住,又聽花十二一字一頓開口,每個音節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你說,誰、懷有‘身、孕’?”

    “身孕”二字,幾乎是從喉嚨裏連針帶刺地滾出來。

    小柒縮著脖子,很久才敢囁嚅著嗓子說:“是、是七殿下。”

    霎那間眸海萬頃洶湧,簡直要透出滾滾混濁的血色。

    花十二過激的反應讓小柒忍不住猜測:“老板不知道七殿下懷有孩子嗎?”

    卻見花十二狠狠閉上眼,握著茶盞的手指根根泛出青筋,骨節詭異地凸起。

    再睜開眼,翠綠的眸子裏又是一片不可窺探的深邃。

    花十二淡淡道:“繼續說下去。”

    小柒嗓子不舒服地咳了下,眼眶開始泛紅:“我們走得慢,不知道後麵有人追殺我們,直到在翠屏山上,我們被偷襲了,皇甫哥哥跟他們打,七殿下拉著我逃跑。那時候下著雪,山路滑,我不小心摔進坑裏,就跟七殿下分開

    了,然後、然後——”

    花十二越聽下來,眉頭皺得越緊,聽到最後小柒支支吾吾,他不禁出聲提點了一句:“鳳鳴殿裏沒有七殿下。”

    小柒牙關打著顫,隻得據實坦白:“七殿下在翠屏山丟了,二殿下留在那兒找。”

    此事原委,竟跟他猜測得相差無幾。

    花十二扯唇,看似頭痛地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向屏風後的床榻。

    小柒見狀,忙欣喜地跟上。

    花十二不通醫理,當年在私塾時耳濡目染學會了些簡單的皮毛,也就勉強能應付普通的傷寒,登不了大雅之堂。可如果是苗蠱的緣故讓皇甫端和昏睡不醒,花十二尚有發揮的空間。

    將手掌貼在皇甫端和的額頭,隻聽花十二稀奇地“咦”了聲,然後卷起他的衣袖檢查手臂。

    隨著衣袖卷起,手臂上一枚枯黃的樹葉印記赫然出現在眼前。

    小柒懵懵懂懂地看,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看了一會兒,卻發現花十二盯著那枚印記沒動靜了,心裏糾結要不要出聲提醒,正在這時,花十二緩緩迴過頭來,惡鬼般幽綠的眸子裏盛裝著鋪天蓋地的風雪。

    “翠屏山上發生了什麽?”即便是麵無表情,但那染血般的眼神讓花十二的臉形同夜叉修羅。

    “怎、怎麽了?”小柒覺得害怕,聲音都在打顫。

    花十二問他:“你想皇甫端和死嗎?”

    小柒使勁兒搖頭,不想,不想皇甫哥哥死。

    “不想皇甫端和死,就告訴我真相吧。告訴我翠屏山上,你對小桐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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