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陲小鎮,雲來客棧。

    傍晚,雲掌櫃正對著算盤對賬,突然聽見外頭喊了一聲:“有客房嗎——”

    雲掌櫃抬頭,看見客棧門口停了一輛馬車,幾個官差大搖大擺邁了進來。

    “有有,官爺要幾間?”夥計放下抹布迎上去。

    官差四下打量了幾眼,覺得尚可,扔下幾錠銀子,頤指氣使道:“整個客棧的上房全包了,好酒好菜趕緊備著,還有,去把這鎮上最好的大夫請來。”

    雲掌櫃忙招唿夥計:“聽見沒有,快帶官爺上去看房,不可怠慢了。虎子,你去請大夫!”

    雲掌櫃不放心,放下賬本正想跟上去,又見馬車裏跳出一個漂亮得跟小姑娘似的少年,歡快地喊了聲:“哥哥到啦!——快下來!”

    馬車的簾子掀開,走出一位玄衣勁裝的青年,身姿挺拔如鬆柏,懷裏抱著一位裹著狐裘鬥篷的人物。

    雲掌櫃眼力尖,看那青年俊朗的麵容桀驁不俗,身形偉岸挺拔,渾身透著股不可忽視的富貴的世家子氣,恐怕來頭不小,趕忙使了渾身解數招待。

    “大夫請來了嗎?”名喚小柒的少年走過來詢問。

    雲掌櫃隻得說:“快了快了,請去了,一會兒就到。”

    “小柒!”青年斥了一聲。

    少年忙捂嘴,轉身跟著上樓,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來轉去。

    一行人正是流放東海的皇甫端和等人。

    說是流放,可出了金闕城,天高皇帝遠的,誰還管得著呢?那幾個官差被皇甫端和管製地服服帖帖,跟著馬車充當小廝。

    進了客房,皇甫端和將夏景桐放到床上,掀開鬥篷,看見他還在昏睡,一路上都沒舒展開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小柒端來了熱水,用熱毛巾給夏景桐擦臉,嘴裏念念有詞:“先生你快醒吧,現在都沒人教我功課了。銅錢兒學會寫名字啦,還會背書,可厲害了!可是我跟他說話,他都不理人……”

    等了約有一柱香的時間,老大夫姍姍來遲,撫著胸口喘得麵紅耳赤。

    小柒倒了一杯水遞給老大夫,老大夫一口氣灌下去,把杯子放迴桌子上,才有空理皇甫端和:“是哪位病了?”

    “是先生!”小柒忙朝床的方向指了指,老大夫這才看見床上還躺了個。

    老大夫撚著胡子把脈,眉頭一皺,衝著皇甫端和怒斥:“你家娘子有喜了,可這

    身子弱成這樣兒,身為相公怎麽照顧的?”

    皇甫端和陡然愣住,難以置信地看著夏景桐的肚子,神情像是被雷劈了一樣恍惚呆滯。

    “她是太虛弱了,沒什麽大的毛病,這陣子注意調理,老夫給個方子,讓這小姑娘跟我抓藥去。”

    小柒臉羞得通紅:“我不是小姑娘。”

    老大夫背著手帶小柒去抓藥,房門關上,房間裏立即變得十分安靜。

    皇甫端和坐在床頭,眼睛再睜開時,裏麵是一片猙獰的赤紅血色。

    小柒抓藥迴來,透過門縫看見皇甫端和抓住夏景桐的手,臉埋進他的頸脖裏,肩膀一直在顫抖。

    他輕輕敲響房門,皇甫端和坐直,沒有迴頭看他,聲音聽著像憋在嗓子裏,有種混濁的嘶啞:“怎麽了?”

    小柒說:“要熬藥嗎?”

    “不用。他還沒醒,等晚上吧。”

    小柒“哦”了一聲,聲音悶悶的,合上門走了。

    晚上皇甫端和沒下樓吃飯,小柒把飯菜端進房裏,半個時辰後再去看,筷子依然擺在那兒,飯菜一點兒都沒少。

    “哥哥,如果你病倒了,還怎麽照顧先生呢?”小柒抽了抽通紅的鼻頭,泛著哽咽。

    皇甫端和依然握著夏景桐的手,麵容隱藏在垂下的額發裏,隻能看見繃緊的發白的嘴唇。

    許久,他有氣無力地開口:“你去煎藥吧,我等會兒去吃。”

    小柒這才安心,沒忘記把飯菜端著:“我去熱一熱。”說完跑了出去。

    夜半風涼,皇甫端和把門窗關緊,走到桌旁勉強扒了兩口飯,突然聽見一聲含糊不清的囈語。

    就見床上昏睡的夏景桐眼睛撐開了一條細縫兒,看樣子要醒過來。

    皇甫端和卻知道他不會醒,端著碗排骨肉末熬的細粥,輕手輕腳地把他抱進懷裏,聽他嘴裏含糊地囈語:“餓……餓……”,湯匙舀了粥放到嘴邊兒,夏景桐知道張開嘴,然後咽下去。

    粥先後添了兩碗,再盛第三碗時,喂了沒幾口,再把湯匙送到嘴邊兒,夏景桐就搖頭在皇甫端和懷裏蹭來蹭去,就是不張嘴。

    沒過一會兒,他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湯藥是皇甫端和拿嘴灌進去的,夏景桐雖然昏睡著,但湯藥一進嘴裏,他就往外吐。

    夏景桐從小怕苦,每迴看見湯藥就躲得遠遠的。九皇子性情

    寡淡不喜旁人伺候,有時候他親手喂九皇子喝藥,從頭到尾都憋著氣。

    皇甫端和沒辦法,就用嘴一直堵著,逼夏景桐咽下去。

    湯藥下去小半碗,就見夏景桐糾著眉頭,睫毛顫了顫,沾了幾顆淚珠子。

    帝都金闕,繁華盛世。

    死獄,推開暗門,令人作嘔的腐臭撲麵而來,就見幕蓮的屍體被鎖鏈懸掛在半空。

    太子問身後跟來的花十二:“能讓死人開口嗎?”

    “蠱蝶、黃泉釘,這兩樣東西都源於苗疆。”花十二伸手,一隻赤色蠱蝶緩緩飛出,落在幕蓮的額頭,“普天之下,能讓她開口的,唯我一人。”

    蠱蝶飛舞的翅膀下,眼皮緩緩張開,露出一雙滾動的青白的眼珠子。

    嘴巴翕動,向兩邊裂開,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聲音,聽上去像裏麵含著腐肉塊兒一樣怪異:“太子表哥你來看我啦!——還有花老板,你們放我下去好不好?我好疼啊,胳膊要掉了。”

    太子沒想到幕蓮還會說話,驚嚇道:“她怎麽像是活的?”

    花十二皺眉,上前撥開幕蓮額前的頭發,看見她額前的黃泉釘有滑出的跡象,手指推了推,黃泉釘像水一樣又滑了進去。

    緊接著,白骨生肉,腐爛的身體被一層新生的皮膚覆蓋,瞳仁轉黑,嗓子變得清亮。它甚至活動手腳,要拆開鎖鏈自己跳下去。

    這時額前的蠱蝶撲閃了幾下翅膀,灑落的赤紅色的熒光越來越細密璀璨。幕蓮逐漸變得乖巧,手腳不再亂動。

    花十二問幕蓮:“是誰殺了你?”

    幕蓮轉動著黑裏泛青的眼珠子,乖巧迴答:“是夏景桐。”

    “不對,殺你的是苗疆王,”花十二循循善誘,“苗疆王吩咐你殺太子,在太子府布下屍人,嫁禍給七殿下夏景桐。”

    幕蓮跟著說:“苗疆王要我殺太子,嫁禍給夏景桐。”

    “對,就是這樣,”花十二突然笑了,笑聲沙啞而低沉,聽在耳朵裏,有種奇異的、難以抗拒的蠱惑力,“當年夏帝因鳳瑤皇後之故將搖光夫人打入冷宮,所以苗疆王恨鳳瑤皇後,要她的兒子夏景桐陪葬,可沒想到計劃敗露,苗疆王就殺你滅口。”

    幕蓮安靜聽著,然後點頭。

    花十二轉頭看太子:“過猶不及,改成這樣可以了嗎?”

    太子道:“此事由先生做主。”

    …

    …

    迴太子府的路上,太子顯得心事重重。

    上君雪靠在太子府門前的石獅子上等,看見太子一人迴來,麵色發白,不禁出言詢問:“臉色怎麽這麽差?”

    太子摸了摸臉,迴想起死獄那離奇的一幕,至今心悸,含糊應道:“苗疆巫蠱,實在是……是匪夷所思。”

    確實稱得上匪夷所思,子不語怪力亂神,那徐徐展開翅膀的蠱蝶、一枚看似普通的黃泉釘,像是有起死迴生之能。

    上君雪不明所以,但他更在意:“花十二呢?”

    “他去了青衣巷”

    雲來客棧,夏景桐仍在昏睡,老大夫又來看過幾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按理說,貴夫人隻是身子虛弱,沒什麽大病,不至於昏睡至今,”老大夫注意到夏景桐手腕處的花瓣印記,略一思忖,“不是傷病,或許是中毒。”

    皇甫端和被點醒,出言道:“他……嗯,娘子曾學過巫蠱之術。”

    “如果真是南疆巫蠱,老夫恐怕真的束手無策了,”老大夫想了想,又道:“老夫對苗蠱略有耳聞。取百蟲置於甕中殘殺,勝者可稱之為‘蠱’,蠱狠辣兇殘,若蠱師過於虛弱,會被其反噬。”

    皇甫端和聽得似懂非懂,追問道:“若是被反噬,要怎麽救他?”

    “老夫也隻是猜測,做不得準,不過,”老大夫禁不住歎息,“貴夫人身子太弱,腹中胎兒隻會累及大人,依老夫拙見,不宜留。”

    皇甫端和端詳著夏景桐的睡臉,麵色有種難言的痛楚與無力,良久,才歎道:“此子是二人所有,還是等他醒來再說。”

    老大夫跟著點頭,臨走前,又吩咐說:“我開的藥方子留著,藥早晚各一副,對你家娘子身子的複原大有裨益。”

    小柒送走了老大夫,又跑去煎藥。

    皇甫端和依然不眠不休地守著,小柒端來藥碗,看皇甫端和含著藥汁渡進夏景桐的嘴裏,眼神逐漸變得幽暗。

    這晚,夏景桐睡夢中胃口大開,吞了三大碗粥還不滿足,皇甫端和又讓夥計端來了烏雞湯,全咽了下來,還在咂嘴。

    能吃是好事,可皇甫端和覺得太晚了,吃撐了也不好,猶豫了片刻,突然壞心眼兒地將手指伸到夏景桐嘴邊兒。

    夏景桐果真張嘴含住,用牙咬,硌牙,咽又咽不下去。

    皇甫端和不覺莞爾,還想逗弄,卻見那睫

    毛受驚了一般顫了顫,緊接著,眼睛緩緩睜開了。

    皇甫端和:“……!!”

    那黑眸仍蒙了一層惺忪的睡意,淡淡看了皇甫端和一眼,又緩緩閉上。

    皇甫端和隻驚得後背滲出了一層虛汗,正要把手指抽出來,忽然聽見撞門聲。他抬頭看,隻見小柒站在門口手裏端著熱水,怒氣衝衝的模樣像是張牙舞爪的小花貓。

    小柒氣咻咻地衝過去,大喊:“不準欺負我先生——”

    把熱水從頭打開“嘩”地倒皇甫端和身上。

    皇甫端和還沒怎麽反應過來,已經渾身濕淋淋的被推到門外。

    房裏,小柒瞪著床上又昏睡過去的夏景桐,兇狠的表情恨不得衝上去撕爛他。

    皇甫端和被趕出門,琢磨著小柒一時半會兒不會消氣,要下樓吃點兒東西,忽然望見樓下一位身穿綠水裙的小女孩兒在結賬。

    櫃台邊兒站了一位裹著披風、腳蹬氈靴,麵龐隱藏在白狐裘兜帽裏的少年。少年周身籠罩著一層疏離的氣息,僅僅是站著,就莫名給人一種唿吸緊迫的懼意。

    這時夥計把打包的食盒奉上,小女孩兒拎著走了,那少年跟在後麵,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停在客棧外的馬車。

    等馬車走了,皇甫端和才恍惚記起,那少年似乎像是……九殿下?

    但很快否決,九殿下千金貴體,怎麽可能會出現在這偏僻村野。

    皇甫端和拍了拍額頭,腦子清醒了些,想到小柒可能沒吃飯,就叫小二把飯菜端到樓上。

    ……

    馬車出了鎮子,駛向的方向赫然是金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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