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巷,南街一處偏僻的清幽之地。

    幾排高大繁茂的梧桐桑槐環繞,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潺潺流過,頗有小橋流水如詩如畫的江南風韻。

    青衣巷的頭一戶人家是新搬來的,籬笆牆纏繞著紅粉相間的薔薇,紫藤花爬上了房簷,一串串紫花垂下來,有的悄悄探進了隔壁家。

    女扮男裝的昭和公主英姿颯爽,躺在竹編的躺椅上嗑瓜子,腳下扔了一地的瓜子殼。

    夏景桐忍不住說:“別嗑了,這又不是皇宮,沒侍女幫我打掃的。”

    於是三皇子夏景暉默默地拿起掃帚,圍著昭和公主清掃。

    夕陽西下,夏景桐目送兩人離去,諾大的院落頓時變得空曠。

    打開食盒,熱騰騰的飯菜有酒有肉,是昭和公主擔心他餓肚子,特意帶來的。

    明天,會有奴仆來送飯、清掃房子、洗衣服,後天依然如此。

    沒有人伺候,他活不下去。

    沒有了皇子的頭銜,他才驚覺自己一無是處。

    這時虛掩的門扉被推開,特製的鈴鐺聲驚醒了夏景桐。

    “是誰?”他看過去,頓時驚訝地迴不過神。

    隻見夏帝換上了素服,長發束起在風中張揚,斜眉入鬢,威儀的麵容看似惱怒:“為父特地來看你蓬頭垢麵的慘狀。”

    夏景桐扯了扯嘴角,懶得搭理,對他身後帶著鬥笠白紗掩麵的女子,喚道:“母後。”

    “現在可沒有‘母後’,小子,別忘了你不是皇子了。”夏帝走到夏景桐麵前,鄙夷的目光難掩得意。

    “哎,娘親,你來就好了,為什麽帶這個人來?”

    夏帝眉頭一皺,道:“你小子離宮沒多久,尊師重道的禮儀都忘幹淨了?”

    夏景桐不吭聲。

    “朕……我不想來的,是你娘非拉我來的,”頓了頓,又上下打量頑劣任性的七兒子,似笑非笑:“既然來了,朕……我正好看你過得怎麽慘兮兮的。”

    “那真是讓你失望了。”夏景桐誠懇說,眼神飄來飄去就是不看夏帝,“我離了宮,現在過得也挺好,好歹沒有蓬頭垢麵讓旁人笑話了去。”

    “哼!沒有昭和跟景暉,說什麽蓬~頭~垢~麵~”刻意拉長了語調,一字一頓,斜眼看夏景桐又氣又急偏偏又隱忍不發的臉色,心情突然就變得十分舒坦了,嘴上還在繼續:“可能還會流~落~

    街~頭~”

    “夠了——!”鳳瑤皇後大發鳳威,“你倆是吵嘴來的?”

    “不是”,夏帝飛快總結:“不是餓死就是凍死,你就感激涕零吧!”

    “那也是感激我皇姐跟三哥!”夏景桐橫眉怒目,牙齒咬得咯嘣響:“就算真的餓死凍死了也都怪你!怪你!”

    兩人旁若無人的對罵,這徹底激怒了鳳瑤皇後。就見鳳瑤皇後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揪住了夏景桐的耳朵。

    “啊疼疼疼疼疼——”

    “你還知道疼!”鳳瑤皇後再戳夏景桐的額頭,一下兩下,戳得他額頭紅彤彤的,“你知不知道你讓多少人擔心!!你疼,娘的心更疼!小九兒性子孤僻,幸而獨善其身,從小到大沒出什麽岔子。你倒好,腦子不靈光還總招惹是非,性子倔了敢跟父皇吵嘴了,現在落得這般狼狽該怪誰?”

    “怪我怪我!”

    “任性妄為又仗勢欺人,被貶了真是活該!正好給我長個記性、吃個教訓!”

    端莊賢淑母儀天下的鳳瑤皇後教訓起兒子來,真跟潑婦有得一拚。夏景桐內心悻悻然。

    等教訓完了,鳳瑤皇後心裏也舒坦了,終於大發慈悲:“我們走了。青衣巷雖然簡陋,但也清雅,你在這裏給我好好地修身養性。”

    “兒臣知曉。兒臣以後每日必焚香沐浴抄寫經書道文,不辜負您的期望。”

    抱臂看熱鬧的夏帝聽完,鼻子裏發出質疑的哼聲。

    夏景桐當即橫了一眼

    “皇後若不放心,可以每日檢查他抄寫的經書道文。”夏帝善意地一提醒。

    夏景桐立即收迴目光,乖巧道:“娘親要管理後宮諸多事務,這等小事就交由皇姐勞心。”

    “嗯,迴頭我會囑咐昭和。”

    臨走的時候,夏景桐送他們出青衣巷。

    “你這孩子被嬌養壞了,吃點兒苦頭也好。”鳳瑤皇後又心聲感慨,摸了摸夏景桐被戳紅的額頭。

    夏景桐扯開嘴角笑了笑,“娘親放心,我不會再讓您擔心。”

    “那就好。”

    夜風蕭颯微涼,夏景桐踏著最後一縷霞光迴到住處,探進窗台的月季含著粉濃的花苞羞怯地纏在雕花窗框上,他懶得關窗戶,直接和衣鑽進被褥。

    半夜,他是被餓醒的。

    醒來時,臉上一片潮濕,他抬手摸了摸,看

    向大敞的窗戶,有雨絲吹進來,原來外麵下雨了。

    要不要關窗戶呢?

    他拉了拉被子,把腦袋鑽進去,心想:算了。

    朦朧睡意中,夏景桐聽見關窗的聲音,然後他被攬進了一個火熱的懷抱,鼻尖有淡淡的花香氣息。

    醒來時,看見窗台上盛開著一朵火紅濃豔的月季花,一滴水珠順著花瓣流動,迎著太陽折射出奪目的光芒。

    好餓……

    夏景桐抿了抿嘴唇,撐起身子坐起,意外看見籬笆門外站著灰頭土臉的花十二。

    他渾身濕透,像是站了很久,看見窗前的夏景桐看過來,呆滯無神的麵龐愣了一愣,然後不好意思地臉紅了。

    都道一場秋雨一場寒,夏景桐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抓起一件厚實的外袍披上,出去開門。

    “你來幹什麽?”他冷著臉問花十二。

    花十二可憐兮兮地低頭,聲音裏帶著哀求:“花町閣燒沒了,我沒地方去。”

    “所以……跟我有什麽關係?”

    “小桐……”,他簡直要哭了,“我就住幾天,等我把錢莊裏的銀子兌出來,我就走了。”

    “走?”夏景桐想了想,慢條斯理地問:“走哪兒去?”

    “不知道”,花十二突然耷拉著眼皮歎氣,表情看上去很頹廢,“一把火什麽都燒沒了,我現在身無分文,金闕城是待不下去了,我想去鳳越城看看,也可能迴西域。”

    “你……”夏景桐驚訝道:“……要走?”不是去投奔他的狐朋狗友,竟是離開金闕。

    “對呀!我要走了,走之前可不可以收留我幾天?”他又開始不遺餘力地鼓吹自己:“我什麽都會做的,做飯洗衣服打掃房子,還會縫衣服養花,小桐可以觀察我一天,滿意了讓我住下,不滿意再趕我走。”

    夏景桐一時有些慌神。

    “小桐,你有聽我說話嗎?”花十二伸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這個時候,誰的肚子“唿嚕”響了。

    夏景桐:“……”

    花十二卻狐眼一亮:“我去做飯!”

    這頓早飯花十二大顯身手,甜的鹹的蒸煮炸燉,不帶重樣兒的。

    夏景桐咬了一口蓮蓉餡兒的小饅頭,又嚐了茄子肉餅,鮮嫩的蔬菜粥入口即化,豬肉包子有點兒膩,蔥油餅還可以。

    嚐一口,再

    嚐一口,最後他對著一桌空盤子滿足地舔舔粘著糕點屑的手指,說:“你住下吧。”

    花十二感動地淌淚,“多謝殿……小桐。”

    當天,花十二拖了地板、清掃了庭院,劈完柴又去洗衣服,期間夏景桐就躺在竹編的躺椅上看書,身後一叢盛開的月季秋菊。

    看書的時候,夏景桐心裏雜七雜八想著其他,怎麽也靜不下心,抬眼看見花十二晾衣服。花十二額前的金發濕了一塊兒,垂在翠綠的眼睛前晃來晃去,看久了,夏景桐覺得心裏像被貓爪子撓了幾下,很不舒服,具體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傍晚,花十二蹲在院子裏洗碗刷鍋,夏景桐吃飽了翹著腳,一副大發慈悲的施予模樣,說:“你留下吧。”

    花十二忙千恩萬謝,樂顛顛地把碗碟搬進櫥櫃。

    “你……這是什麽?”夏景桐正要去休息,看見花十二不知從哪拎來個大箱子擺在院子裏。

    花十二抽空迴了一句:“這是我的行李,跑進火裏好不容易救出來的,隻有這麽多。”

    打開箱子,夏景桐看見一個長木匣子,還有一件紅豔奪目的衣裳。

    “你拚了命也要救出的東西,看上去不值錢。”

    “對旁人來說不值錢,對我而言……”花十二抬頭看夏景桐,澀然笑道:“不怕小桐笑話,這是我恩師的遺物。這些年我走南闖北都帶著它,說什麽也不能弄丟的。”

    夏景桐卻神色狐疑地看著箱子,突然屈膝,伸手去拿摸那件紅衣,半路被截住。

    他抬眼看花十二,花十二卻眼簾低垂,異與常人的蒼白的皮膚在月色下泛出朦朧的光暈。

    他視線下移,看見花十二骨節修長有力的手指抓著自己的手腕,恍然想起這溫度像極了昨晚包圍著自己的驅散寒冷的溫度。

    耳邊是花十二低啞得像是克製著什麽的聲音:“殿……小桐,我睡在哪兒?”

    夏景桐突然覺得臉頰發燙,趕忙拍來他的手,說:“隻有一張床,你睡地鋪。”說完就起身走了,像是逃離一般。

    花十二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失笑。

    這晚,夏景桐輾轉難眠,滿腦子都是月光下花十二垂眸淡然的模樣。

    庭院裏點了一盞燈,花十二坐在桌前不知道在侍弄什麽,夏景桐就扒著窗台偷看,漫天星光環繞在他的左右,腳下開了一朵泛紫的牽牛花。

    偷看了一會兒,夏景桐發現他是在……刺繡?

    在那件豔麗的紅衣上繡花,居然還藏著這手藝。

    夏景桐驚歎了會兒,不知何時又躺迴床上,睡意來襲,很快睡著了。

    夏景桐不知道的是,大約子時,花十二放下繡花針,走到窗前,隔著窗台去摸他的臉。

    花十二確實把夏景桐伺候得周到。清晨,夏景桐剛醒,趴在窗台上,一眼看見不遠處花十二卷著褲腿拿著魚叉站在小溪裏。

    正看得入神,一滴露珠滑下月季濃豔的花瓣,滴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鼻尖一涼,夏景桐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繼續躺迴去。

    這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似乎有什麽不對勁。可哪兒不對勁,夏景桐又說不出來。

    他苦惱地把臉埋進被子裏,又朦朦朧朧地睡過去。

    醒來的時候,聞到烤魚的香味。

    他咬了一口魚肉,被魚刺紮了下,口齒不清地問:“你什麽時候走?”

    花十二盛飯的手頓了頓,道:“我的錢票被燒了,錢莊不肯兌錢,我正在想辦法。”

    “這樣啊……”夏景桐捧起碗吞了口粥,猶豫著開口:“你要是急著走,我可以幫你。”

    “不用!”許是覺得自己的口氣太急了,花十二忙掩飾地諂笑,信誓旦旦:“小事而已,如果我真的解決不了再勞煩您幫忙。”

    “嘁!”卻惹惱了他,“到時候我就不管你了。”

    那正好,我不用走了。花十二暗暗想道。

    放置好碗碟,花十二走到夏景桐麵前,抽走他手裏的書。

    夏景桐疑惑:“你這是做什麽?”

    花十二在他麵前半跪下,仰看著他的臉,問:“你很希望我走嗎?”

    夏景桐吃飽了正犯困,隨口敷衍:“你愛走不走。你走了,我樂得清靜。”

    “你嫌我煩麽”,花十二受傷,更加頹廢,“你要是嫌我煩就跟我明說,我改。”

    其實……我沒有嫌你煩啊!夏景桐心裏想著,然後打了個哈欠。

    花十二:“……”

    “你還有事沒?我好困。”他幹脆閉上眼睛不看花十二,又往裏挪,一副很想倒在竹椅上補眠的樣子。

    花十二突然有些無奈,起身,與他一同坐在躺椅上,很認真地問:“小桐,你知道我最想去哪

    裏嗎?”

    夏景桐垂下的腦袋晃了晃

    花十二伸出手指,指尖落在夏景桐的胸口上,說:“我想去這裏。”

    輕輕一按,夏景桐向後倒去。

    花十二心驚,忙抱住他,這才發現他睡著了。

    “我的故鄉是西域,可西域戰亂,我跟家人流落到苗疆,在苗疆我失去了家人。”

    花十二慢條斯理地拉開夏景桐的衣襟,欺身吻上他雪白如凝脂的頸脖,沙啞的聲音繼續在說:“後來我逃出苗疆,流浪到雪國,被先生撿到。我以為先生是我的歸處,可是,他在禍亂中……去世,我傷心極了。”

    手指伸進去,愛撫著每一寸肌膚。

    “離開雪國的時候,我以為天下之大,卻沒有我的歸處。直到我來到金闕,遇見了你夏景桐……”

    夏景桐羽扇般的睫毛顫了顫,像是醒了,又像是仍陷在睡夢中。

    花十二伏在他耳邊說:

    “我想去的地方,整個世間隻有你一處。夏景桐,你是我的歸處。”

    夏景桐,你是我的歸處。

    我慶幸遇見你,讓我有家可歸。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進行了一半兒,夫夫感情終於進入正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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