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蘇拉有些慌張。


    她自詡見過無數男人——和一些女人,什麽稀奇古怪、什麽黑暗邪惡的想法都毫無保留地展示在她的眼前,她是絕對不會害怕和恐懼的,畢竟,就連死亡都已經親身經曆過了一次,她又有什麽好害怕的呢?


    但此時此刻的體驗卻不同。


    她能夠在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之中看到黑暗,所有邪惡恐怖的幻想似乎都正在腦海深處演變成為現實,濕答答地、黏糊糊地,那種刺骨寒冷順著指尖一路蔓延開來。


    她同時還能夠在那雙幹淨深邃的眼睛之中看到真摯,就好像一汪汩汩作響的溫泉,吸引著她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探過去,卻因為那些許的溫暖而忍不住舒展緩和下來。


    一閃而逝,卻一眼萬年。


    矛盾的觸感是如此清晰又如此準確地鋪陳開來,因為太過真實而讓烏蘇拉失去了判斷力,她完全無法感受到靈能的存在,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落入包圍圈之中,那種暴露自己的脆弱感讓她恐慌不已。


    不由自主地,烏蘇拉就低垂下視線,掩飾自己的慌張。


    但隨後,烏蘇拉就意識到自己的退縮與怯懦,於是,她又再次抬起眼睛,勇敢地正視著霍登的那雙眼睛。


    然而,這一次,烏蘇拉卻什麽都沒有看到,隻有淺淺的笑容,溫和而友善,明亮的目光閃爍著真誠,恍惚之間,就好像剛剛所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幻覺而已——真的隻是幻覺嗎?但更加荒誕怪異的是:


    她居然不討厭。恐懼和慌亂的情緒也正在平複下來。


    隻是,她剛才想說什麽來著?


    “說正事。你們專程過來的目的是什麽?”烏蘇拉沒有再繼續兜圈子,直奔主題——


    顯然,剛才的短短交鋒,全部都是烏蘇拉的小小把戲,她知道他們不是客人,她也知道他們是治安員,卻依舊故意把他們當作普通客人對待,這就是擺在台麵上的挑釁,被霍登反將一軍之後才有所收斂。


    不過,烏蘇拉依舊是原本的模樣,語氣、表情和動作都沒有太多變化,坦然的模樣應該就是她的性格,同時也是她在塔布女子高中始終沒有能夠“適應”下來的原因,就好像拒絕收起尖刺的刺蝟一般。


    “伊薩-維斯多姆,第八轄區兇案組中隊長,這是我的搭檔帕西亞和霍登。”伊薩出示了自己的證件,並且完成了介紹,“我們專程前來這裏,是為了卡多-科爾伯格的事情,你還記得塔布女子高中的卡多……”


    “當然記得,怎麽可能忘記。”烏蘇拉掐斷了伊薩的話語,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煙葉開始慢條斯理地卷起來,“你可以直接重點。”


    “我們聽說了你在遊泳課上的事情。”伊薩正式進入了談話,“然後卡多差點就要淹死你,這是不是讓你特別生氣?甚至可能報複而做出超出規則之外的事情?”


    烏蘇拉細細地將煙葉卷起來,伸出粉紅色的舌尖,在卷煙紙上輕輕一舔,抬起眼睛朝著霍登投去一個視線,似乎正在挑釁,而迴答伊薩的話語也沒有停頓,“不,我隻是試圖激發出自己最好的一麵而已,而我所需要的,也不過是第二次機會。”


    此時,烏蘇拉才抬起眼睛看向伊薩,“那天之後,我就自己開始練習憋氣,然後,我又找到了卡多,證明自己能夠完成——我成功了,我讓卡多說,他承認自己犯錯了,他也沒有料想到我是一個具有毅力的人,並且,我贏得了屬於自己的獎賞。”


    言語之間能夠感受到烏蘇拉的沉思,仿佛陷入了迴憶之中,難以掩飾自己的幸福與喜悅。


    伊薩也沒有多說什麽,卻是細細品味了一番,追問到,“獎賞是什麽?”


    烏蘇拉的思緒從迴憶之中拉了迴來,她低垂著眼瞼掩飾自己的情緒,低聲說到,“他的尊重。卡多說,我贏得了他的尊重,他為我感到驕傲。”


    對於十幾歲的孩子來說,老師就是權威人物,而來自老師的嘉獎與肯定,無疑就是他們最好的獎賞。


    伊薩能夠感受到烏蘇拉的情緒,但她也察覺到了異常,“你是說,卡多為你感到驕傲?那麽這改變了什麽?”


    按照正常故事的發展脈絡來看,學生得到了老師的肯定,必然更加發奮圖強,爭取贏得老師更多的稱讚,也正是因為如此,學生也就漸漸迴到正軌,成為老師期許之中的模樣,甚至是以老師為模版而努力。


    但烏蘇拉卻不是如此。


    烏蘇拉依舊在闖禍,依舊在和其他同學發生衝突,而且畢業之後短短兩年時間,就來到了特魯酒店工作。


    這樣的故事發展脈絡,不太對勁吧?還是說,烏蘇拉為了贏得卡多的注意力,故意闖禍?


    “不,什麽都沒有改變,卡多也無法拯救我的人生。”烏蘇拉嘴角輕輕上揚起了一個弧度,“我的父母給我寄了一封信,沒有迴信地址,告訴我,他們離開岩淵到其他城市討生活,而我不在他們的計劃內。”


    輕描淡寫的話語裏卻隱藏著揮之不去的苦澀,但烏蘇拉並沒有抱怨,反而是微笑地說道,“我一直都是一個麻煩,他們終於能夠擺脫我這個麻煩,其實也挺不錯的。”


    卷煙終於結束。


    然後烏蘇拉就開始左右搜尋起來,似乎正在尋找什麽,帕西亞和伊薩都不明所以,卻看見霍登主動往前傾了傾身體,右手打了一個響指,一簇火苗在指尖跳躍,這讓烏蘇拉眼底的笑容輕輕地漾起了漣漪。


    “我是一個騾子。”烏蘇拉解釋道,但視線卻沒有看向伊薩和帕西亞,而是目不轉睛地直視著霍登的眼睛,身體微微往前靠了靠,將卷煙放進嘴巴裏,點燃煙頭,繚繞而朦朧的輕煙就在兩張臉孔之間扶搖直上,氤氳開來。


    模糊的煙霧之中能夠看到烏蘇拉那雙波光流離的眸子帶著淺淺笑意,似乎正在搜索著霍登眼睛裏的情緒,然後那抹笑容就這樣稀稀拉拉地落在嘴角,拉扯出一個輕盈的弧度,隱隱約約能夠感受到混雜著廉價香水味的煙霧氣息在鼻翼底下縈繞,空氣的溫度就這樣緩緩攀升起來。


    烏蘇拉沒有後退,霍登也沒有移動,時間和空間似乎就這樣凝聚了起來。


    “你還是一個酗酒者,對吧?”霍登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磁性,穿透重重迷霧,在烏蘇拉的耳邊拉響了琴弦。


    烏蘇拉的笑容就這樣凝固在了嘴角,眼底閃過一絲慌亂的痛苦,但轉瞬即逝,隨後她就低垂下了眼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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