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天。


    清晨六點三十分。


    奔雷車正在星火鎮郊外疾馳。


    夜間隊又結束了一天的晨練。


    今日收獲頗豐,車上三人臉上各自都掛滿了不同程度的喜悅。


    負責開車的任重從褲兜裏摸出把鑰匙,扔向後排座:“於燼,現在我基本不會迴我那房子住。從今天開始,那房子就歸你了。”


    於燼眼疾手快接住鑰匙,連連搖頭,“這怎麽行,那是任先生你的財產。”


    任重哈哈直笑:“你也看到我現在有多能賺了,還在乎這點錢?給你你就拿著。”


    “不……不行的,我可以幫任先生你打掃房間,但我不能……”


    “別廢話,那房子對我都沒用了。你和你母親現在的居住環境也太寒酸了些。就算你自己吃得苦,但你母親一把年紀,身子骨可不比你。如今你勉強算是出息了,總也該讓她過點好日子吧?”


    於燼一愣,“謝謝任先生。”


    “謝什麽謝。你現在可是星火鎮第四職業隊的後補人員。你過這麽寒磣,傳出去豈不是顯得我很沒麵子。還有,迴去讓你母親別做那縫補的生意了,又累又沒錢,還老被賴賬。呃,三十八歲年紀也不小了,該享點清福啦。”


    任重繼續大大咧咧說著。


    於燼嘴唇抖了抖,但最終還是老老實實收下鑰匙。


    “謝謝任先生,我都記得的。”


    “我都說別謝了。客氣什麽,小意思。”


    “嗯。”於燼又握了握手中剛換不久的一級重狙,再整了整身上的全新一級槍械師生化作戰服,說道:“任先生,我現在各項參數已經完全達到一級槍械師的標準。所以我……我想白天的時候自行外出狩獵,您覺得怎麽樣?”


    任重考慮了一下,決定暫時放棄把於燼拉進白天小隊。


    小夥子雖然成長很快,但畢竟入行時間尚短,和其他人的實力懸殊還很大。


    貿然讓他進來,一是可能會在小隊分賬時產生矛盾,二是目前文磊和白峰在廢礦坑裏都要負責保護陳菡語,帶於燼下礦坑非但起不了什麽幫助,還可能讓他本人遇險。


    “那你迴頭自己注意安全,遇到強敵不要勉強。也要小心其他人,如果有人要對你動手,記得報我名號。”


    “嗯,好的先生。我會記得的。”


    數分鍾後,星火鎮的高牆曆曆在目,奔雷車也順利飛上大路。


    往常在這個時間點,小鎮外向來冷冷清清,畢竟這時候絕大部分人才剛起床不久。


    但今天情況卻稍有不同,任重遠遠見著竟有輛白色大卡車停在小鎮北門外的道路兩旁。


    在大卡車旁邊,還有個高約十餘米的高大鐵塔。


    鐵塔旁邊正有一架獵殺者懸浮於空,機械臂在鐵塔上往返來去忙碌著。


    任重眉頭一皺,心底下意識有點緊張。


    他對獵殺者有很強的心理陰影。


    等奔雷車離得稍近些,他看清楚了白色大卡車車廂上噴漆的字樣,“孟都集團燎原分公司”。


    卡車車廂前方還有十餘個老人正在排隊。


    隊列排得很整齊,老人們沒有交頭接耳,十分平和。


    老人們臉上的表情不一,有人臉上帶著解脫般的釋然,還有人在期待著,也有人發青的嘴唇一直在顫抖。


    大卡車隻開了個隻容一人進出的小門,也不知道裏麵在忙乎些什麽。


    場麵上的氣氛看起來,帶著股奇特的安寧與祥和。


    心底對獵殺者的忌憚讓任重想轟油門加速離開,但他卻又好奇老人們這是在做什麽。


    他稍微放慢車速,對身邊的陳菡語問道:“這什麽情況?孟都集團大發慈悲給老人們免費體檢麽?”


    陳菡語略感訝異,“嗯?任先生你不知道嗎?”


    “怎麽了?”


    陳菡語反應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隨意道:“難怪,任先生你以前是城市公民,不清楚鎮集的情況也是正常。老人們這是在自殺呢。”


    “什麽!”


    任重甚至忘了獵殺者就高懸在頭頂不遠處,一腳踩死刹車。


    陳菡語再重複一遍,“自殺啊,怎麽了?”


    自殺!


    這倆字在任重腦子裏恍如悶雷炸響。


    他愣住了。


    他僵硬地轉動脖子,別過臉去,目光穿過車窗,死死盯著外麵。


    同時,他用極慢的語速,一字一頓問道。


    “你到底,在說什麽?”


    任重的牙關咬得很緊,腦門青筋暗爆。


    前一瞬看著還安寧祥和的場景,此時在他眼中隻透出股詭異陰森可怖的氛圍。


    卡車依然是那些白色卡車,除孟都集團分公司的字樣外,還有個小小的代表醫療的紅邊白心小十字架。


    人還是那些人,但隻有全部往裏走,卻沒人往外走。


    卡車頂部是有兩條傳送帶,一條正將一些圓滾滾的東西送往高台,另一條則將同樣的東西往迴送。


    高台上,獵殺者依然在忙碌。


    機械臂像蜜蜂的觸角,正將血淋淋的東西往迴送。


    同時另一隻機械臂又從高台上抓起個東西,扔向後方的凹坑。


    任重全部看清楚了。


    在傳送帶上往返的是老人們的頭顱。


    脖頸切口很整齊,還泛著白霧,應該是有冷凍過,可以防止血液飛濺。


    被獵殺者取走的,是大腦。


    不需要陳菡語再給他解說,他已經全懂了。


    老人們的確在排隊自殺。


    獵殺者在及時取腦。


    看懂了現象,任重卻想不通緣由。


    他靜靜地看著依然在排隊的人群。


    這般場景,讓他想起一個畫麵。


    這些老人的死法,和屠宰場裏排隊走進鬼門關裏的豬有什麽區別?


    任重臉上猙獰的表情一閃即沒。


    因為他馬上反應過來,獵殺者近在咫尺,自己要偽裝。


    尤其是他從陳菡語先前那稀鬆平常的語氣裏聽出了東西。


    這是常態。


    自己是活在這世上的荒人,也該和陳菡語一樣見慣不怪。


    任重閉上了眼睛,用手捂住臉,不讓任何人看見。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任先生你怎麽了?”


    “沒,我沒事,稍微有點累。”


    任重隻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藏住驟然爆發的血絲,重新輕踩油門。


    奔雷車再度向前平穩地緩緩駛去。


    任重在心裏責罵著自己。


    遠遠看見獵殺者和這些排隊的老人時,我就該意識到了。


    我竟在這裏停車,還問別人。


    我該直接走的。


    我太愚蠢了。


    我的偽裝還不夠完美,還是因為我依然不夠適應這世界。


    但我真不想要這種完美!


    雖然任重什麽也沒說,但每個人都察覺到車廂裏的氣氛突然變得肅殺清冷。


    陳菡語隱約察覺到了異常。


    她知道任先生是個過分善良的人,主動解釋道:“任先生,我們不清楚城市裏的情況。這你可能是第一次見。但這的確是小鎮荒人中的老人們常見的歸宿。每到普查之前的兩個月都會陸續發生。”


    “很多年邁者為了把自己排序靠前的臨時荒人名額讓給子女,讓子女能留在小鎮裏,會做出這選擇。並且孟都集團還會支付報酬,這又是一筆可以留給子女或者家屬的收入。這的確是很常見的現象。鄭甜和她弟弟的名額就是這樣來的。可惜她弟弟沒能活到現在。”


    陳菡語在講述這些事情時非常平靜,仿佛在講著今天的天氣如何。


    任重卻隻覺得頭皮發麻。


    陳菡語是好人還是壞人?


    任重覺得陳菡語的本性還是個好人。


    她也遭遇了命運的不公,她心裏對某些人也有憤怒和怨恨。


    她也有明確的想要報複的對象。


    但她對老人們的排隊赴死依然表現得平靜,甚至有點過於冷漠。


    這她過去對自己表現出的友善判若兩人。


    是陳菡語變了麽?


    當然沒有。


    隻證明她根本發自內心的沒意識到這有哪裏不對。


    這一切,在來自21世紀的任重耳朵裏聽著,簡直不可理喻,讓他徹骨生寒。


    陳菡語的解說還在繼續,“從這周開始,孟都集團的車每周都會來一次,一直持續到普查前最後一周。獵殺者帶走大腦,孟都集團會帶走屍體。他們給的錢也就是購買屍體的報酬。過去平均每年都會有少則數十多則上百人選擇自殺,數量大約是新生兒的一半。聽說今年小鎮裏新生兒偏多,恐怕會有更多老人選擇這條路。”


    此時奔雷車已經駛入小鎮,任重終於無法再忍受,搖了搖頭,虛弱道:“嗯,我都知道了,你不用說了。”


    陳菡語聽任重語氣不對,“任先生你累了的話,今天白天我們就休息?”


    任重疲倦地擺擺手,“不用,沒事。”


    陳菡語:“嗯呢。”


    任重不再言語,隻行屍走肉般望著前方。


    為了藏匿住失控的心緒,他把腦海放得空空蕩蕩。


    他知道自己失敗了。


    明明已經在這星火鎮裏混得如魚得水。


    但他今天卻還是被輕易衝碎了心防。


    他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與這世界到底有多格格不入。


    他克製不了自己心中的悲愴。


    因為他知道真相。


    老人們的偉大自我犧牲的最可悲之處,是在於他們的犧牲根本沒有意義!


    他們是想把名額留給家屬。


    他們用生命換取的最高代價是如此渺小。


    但事實就是,星火鎮的普查已經提前被判了死刑。


    這承載著如此沉重的希望的小鎮,其實沒有未來。


    “對了任先生,可以在這裏停一下嗎?還有,我想借一下摩托車。”


    方才全程不發一言的於燼在後方突然說道。


    任重點頭,“當然可以,怎麽了?”


    於燼麵露掙紮之色,猶豫了一下才說道:“雖然前些天我就和我媽說了,在任先生的幫助下,我已經是一個合格的職業者,在野外有生存能力了。我媽也答應我不再考慮把名額讓給我的事,但今天看見這車,我還是有點擔心。”


    “那你還不趕緊迴家!你早說啊!今天還出來狩什麽獵!”


    於燼抱歉道:“其實我也就是有點擔心而已,畢竟我媽都答應我了。”


    五分鍾後,當任重剛準備在停車場裏把奔雷車停穩時,他接到了於燼用借自他本人的一級正式腕表打來的電話。


    電話裏,於燼語無倫次,驚慌失措。


    任重隻聽懂了一句話。


    “我媽不見了。”


    少年剛剛握緊手中的槍,才剛剛拿到任重送給他的新家的鑰匙。


    少年剛剛點燃想讓母親過上好一點的生活的鬥誌。


    母親卻悄悄消失了。


    於燼的母親終究還是用生命撒了謊。


    ……


    在任重與陳菡語驅車趕到於燼的家時,這可憐的少年正緊緊捏著拳頭。


    他嘴唇哆嗦著,雙目無神,淚濕衣襟。


    在淚水覆蓋的眼珠上,殷紅的血絲蛛網般彌漫著。


    他捏拳的手指甲白得滲人。


    他大張著嘴,似乎想要放聲哭泣,但喉嚨裏隻嗬嗬連聲。


    他哭不出聲來。


    他甚至就連唿吸的力氣都沒有。


    沒有人可以想象他此時的心情。


    剛才見著別的老人選擇自殺時還略顯冷漠的陳菡語默默別過臉去,不忍再看,眼眶裏也噙滿了淚水。


    當事情的主角從陌生人變成朋友的母親時,她體會到了於燼的悲傷,感同身受。


    任重往前走出一步,一巴掌打在於燼臉上。


    於燼愣了很久才慢慢迴過神來,呆呆地看著任重,旋即終於撲將上來一把抱住他的腿。


    “任……任先生……我媽騙了我!她騙了我!我媽沒有了!沒有了啊!”


    任重怒喝道:“胡說八道什麽!說不定她隻是出門了呢!”


    於燼哆哆嗦嗦舉起右手,攤開來,裏麵是一張被揉成一團的紙,“這……這個……我媽給我留了這個。”


    任重拿起紙,小心翼翼攤開。


    在皺巴巴的紙麵上,用歪歪扭扭的筆觸如此寫著:


    “於燼,在你看見這封信時。媽媽已經走了。我是和你江阿姨、劉叔叔他們一起走的,我們不孤單。孫醫生說,按照正常的年齡,我本來也隻能再活個一兩年啦。所以,不要悲傷,不要難過,這是媽媽的選擇。媽媽不後悔。”


    “媽媽很高興看到你現在已經成為一名合格的職業者。你告訴我,任先生誇你有天賦。我也向其他人打聽了一下,任先生給你的誇獎是真心實意的。我的兒子的確是個了不起的槍械師。我很驕傲。”


    “我相信你將來總有一天能成為公民。但你不能離開小鎮,不能失去臨時荒人的身份,隻有呆在小鎮裏,才有成為公民的希望。如果你走了,那希望就真的沒有了。再見,於燼。你是我的驕傲。”


    “我自己之前存了兩點。幸好孟都集團給了我20點,所以我的腕表裏還有22點,已經轉到你的賬戶了,你那邊可以到賬19.8點。媽媽對不起你,隻存了這麽一點錢,但媽媽真的盡力了。以後你跟著任先生好好打拚。再見。再見。”


    在任重看信時,於燼的哭聲漸漸嘶啞。


    撕心裂肺。


    他崩潰了。


    任重沒說話,甚至沒表情,但他也瀕臨崩潰。


    他看到了一個偉大的母親。


    更又看到了這世界黑暗到超乎他想象的一麵。


    二十點,兩百天的飯錢,一條人命。


    並且,孟都集團作為九大集團之一,縣級分公司不可能不知道星火鎮必將被取締的客觀事實。


    我爸媽半生奮鬥,為我爭迴了這條命。他們亡故前,都在想著要我擁抱新生。


    這些荒人老者懷揣著的也是同樣心思,但竟連犧牲的意義都被剝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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